第42節
就在他們剛閃出來時,池小秋卻正好邁出一大步,占了他們要跳進的去處。 木屐子有著厚厚木底,池小秋力道十足,往深水坑里一踩時,水花四濺,水光剔透,煞是好看,恰恰就落在他們嶄新的綢子褲上。 其中一個小孩兒低頭看了看自己濕噠噠的褲腿,黏在身上又冷又濕,上頭阿婆剛繡的神氣活現的大老虎,臟了整個腦袋,毛發淋漓,別提多難看了。 他癟了癟嘴,沒忍住眼淚,哇得一聲哭出聲來。 池小秋噠噠連踩了好幾個水坑,回轉身來,朝著那幾個雨水淋漓的混世魔王擺了擺手,心情十分愉悅。 梅雨季的雨絲總是細細的,在昏暗中錯出參差亮光,可一轉,又黯了下去,好似拆不出也拉不斷,黏膩膩一張陳年舊蛛網一般,網住街前房鋪、小攤、檐角、板門。 池小秋愈加困乏,不由打了一個哈欠。 之前鐘應忱教她一首詞,叫做“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池小秋便十分納悶:“半夜不睡,他聽這個作甚?” 到了柳安鎮的五月,她總算知道了,芭蕉聽雨,未必是因為那個勞什子風雅,可能是因為蚊子多,雨聲吵。 這兩日,她窗外的芭蕉葉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滴滴答答。雨滴從芭蕉葉上失腳墜下時,在階下積了小水潭,引了一群的花腳蚊子過來,不知從哪個洞里鉆進了屋子,咬得池小秋睡不著,只能和墻上飽餐的壁虎臉對臉,發了一夜的呆。 有人攔住她問:“小娘子可要買梔子花球?” 池小秋住了腳,看著素白花瓣上還滾著水珠的梔子花球,不由心生歡喜。 捧著這一枝花球,池小秋腳步輕快,往云橋邊去。平時橋上攤子眾多,可下雨時,便濕滑難行,因此攤子都往橋下河邊撤去,一家家都支開了巨大油傘,柳絲原本垂得自在,這會沒了蕩蕩悠悠的地方,只能委委屈屈軟在傘上。 池小秋辨認了一會,便認準了那家支著七八把水碧大油傘的去處,上面還印著一個似書似畫的池。 這傘是鐘應忱專畫了樣子來,請了工匠制成的,一把要數兩銀子,心疼得池小秋恨不得將它們都收起來,自個站在那里去給客人擋雨。 快到六月里頭,天竟然慢慢冷了起來,前些時候還恨不得穿了最輕薄的紗衣,這會就得在外頭套上個夾的。過水涼面再也沒人愿意點,倒是前段時候靈機一動,隨手做出來的五香面,大受歡迎。 自來吃面喝湯,煮面的多在湯頭上下功夫。熬了許久的海參火腿魚翅,或是拿雞鴨火腿吊出來的高湯,拿來煮什么都是能鮮掉下巴的。便是路邊的小攤,也知道拿拆剩了的豬大骨或是未捋干凈皮rou的雞鴨殘骨來吊湯頭,亦或是磨成粉的河蝦,撒進面湯里,也能提鮮。 薛一舌那番話給池小秋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既然能混上椒末和芝麻碎,是不是還能混上些別的? 池小秋將自己的存貨都擺了出來,雞rou,魚圓子,小蝦,直接混進去似乎不大好,便撿著精瘦精瘦地方的rou,一齊曬干了,同筍干和香蕈一起斬碎,放在臼里搗成碎末,最后池小秋嘗了嘗味道,又試著往里面放了些花椒末與芝麻屑。 最后得出的一捧粉末,同干粉一起拌勻了,用鮮汁來和面,最后制作出來的面香滑適口,去了之前煮面久怕面過軟,煮面短又不能入味的苦惱。(1) 池小秋樂滋滋地數了數里面有多少種口味,最后決定,這面便取名,叫做八香面。 鐘應忱聽這名時,給她刻簽子的手一頓,便劃出一道印痕。 他又取了一個簽子道:“這里頭有山珍有河鮮,不如喚作八珍面。” 池小秋自家嘗了一口,鮮味濃郁,便帶著些期待,在食鋪上推了出來。 如今來吃她家面的,最多的還是云橋左右人家,有小娘子攜了傘過來,專為點上一碗五香面。 池小秋給她端上來,笑道:“回家時我改了改,又多添了些別的,如今就是八珍面了!今個是頭一碗,不要jiejie你錢。” 小娘子眼前一亮,嘗了一口,剛開始時還如同數著數一般,細嚼慢咽,到后頭時,便顧不得什么顏面,大口將里頭湯面都扒個干凈。 這便是好吃了! 池小秋開開心心來收碗,卻見小娘子望望碗里,又望望自己,紅菱唇一抿,露出個傷心為難的神色。 池小秋一驚,卻聽小娘子捏著裙子角悲悲戚戚告訴她,從池家食鋪在云橋開張這一個月來,她日日來吃,再上稱時,比立夏稱人時候,胖了五六斤。 池小秋安慰她道:“jiejie生的好看,便胖些也好看。” 小娘子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什么?我看著真的胖了?” 池小秋:…… 難道不是你自己說胖的嗎? 下雨天和各色湯更配,這幾日,買熱飲子的鋪面生意都興旺許多。 河汛時期,最不缺的是魚。池小秋將方殺好的鯽魚用水沖個干凈,在鍋中下少油,慢慢煎出來,直到魚皮都泛了焦黃,這才下水,蓋上陶翁,在灶上煮起來。 這樣的湯,驅寒去濕氣,來人便送上一小碗,再好不過。 一切都很和美,除了這無邊無際的梅時雨,和在她桌前鋪邊,總拿著一雙眼,居高臨下總在看著她動靜的薛一舌。 是給他買的棉被不暖和,還是地上鋪的油氈不防水?這樣陰雨綿綿正好眠的時候,老胳膊老骨頭一個,不去歇著,總來盯著她的動靜作甚? 薛一舌本來瞧著自己更換一新的墊子被褥,本以為這一根筋的池小秋開了竅,他這做師傅的也不能太過傲慢。 因此大一早,薛一舌便跑到了池家食鋪旁,等著池小秋過來開口。 為了怕她看不見,薛一舌還特意選了最是顯眼的地方,池小秋一抬頭便能望見。 自己這個師傅真是體貼! 薛一舌差點被自己感動到流淚。 池小秋眼見他一個暮年之人,站在鋪前足足有一兩個時辰,開始她望過去時,薛一舌臉色便亮上一分,而后驕傲地挺起自己的脊背。如此幾回,他臉越來越沉,到后頭時,便生氣地瞪著她。 總是幫了她許多回。 池小秋想想,決定自己還是要大度些,放下手里的活,問他:“阿爺——” 薛一舌精神一振,迅速將自己調整成挺拔精神的姿態,并后退一步,為池小秋準備下了撲通跪下的空間。 “阿爺,可要一碗鯽魚湯暖暖身子?” 薛一舌滿意點頭:終于知道要籠絡師傅了。 半個時辰后,已經喝鯽魚湯喝的肚子滾圓的薛一舌坐在傘下桌旁。 他看中的徒弟,依舊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往來于各個傘下與桌臺之前,半點沒有前來照料他的意思。 風卷起雨絲,斜著吹入傘下,落在薛一舌頭臉上,好不凄涼。 終于明白自己多想了的薛一舌,氣沖沖將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看他使出一番手段,露出些真本事,不讓池小秋主動拜師傅,他便不姓薛了。 薛一舌起來找到了池小秋,趾高氣揚道:“你這面,我嘗了!” 池小秋客氣點頭,無暇顧及與他說話。 薛一舌急了,追著她道:“你這面是不是拿rou湯活的?” 池小秋頓住了腳步,眉目間現出贊嘆:“阿爺舌頭真靈!” “面最怕油,你用這rou湯,不如…” 池小秋秒懂:“對呀,不如用煮香蕈筍子的汁!” 薛一舌被噎在當地,池小秋又接著捅了一刀:“或許還能再打些蛋,加些油鹽或蜜糖!” 薛一舌:你是不是偷看了我家的食譜? 顯露功夫失敗的薛一舌決定拿出自己的殺手锏,他又對池小秋道:“你那熬湯的魚煎的火候不到,鍋鏟與我,你看著!” 突如其來的驚喜!難道這個阿爺,竟是位大廚? 池小秋滿心期待。 薛一舌一拽鯽魚尾巴,利落滑到鍋里,掂鍋翻個個,少油慢煎,多年的經驗幾乎已經成了本能,他掐著熟悉的時間,眨眼便將魚溜出了鍋。 無比利落,無比自信,無比有范兒! “這樣才…” 池小秋往盤中一看,不由好笑。 沒熟。 薛一舌楞在當口,一瞄下面灶口,忽然后知后覺。 他,不會燒灶。 薛一舌咳了一聲,威風凜凜道:“這,便是做煎魚的錯誤示范!” 第47章 清泉湯 池小秋點頭, 對這個一向不是那么好脾氣,卻幫了她許多的老頭,拿出最大的耐心。 大概是個年輕是有個廚師夢, 卻因著生活流離, 錯失了夢想的人吧。 短短幾刻, 池小秋已經腦補了十幾萬字可歌可泣的話本故事。 她剛想安慰一下薛一舌,卻見那老頭, 竟徑直沖過去拿起池小秋的刀! 池小秋一時大驚,忙沖過去, 稍一使力氣, 便將刀硬奪了下來。 一個女娃娃,手上力氣為什么這么大! 差一點點便拿到了刀的薛一舌,到底不甘心, 一邊向前撲騰著夠池小秋手里的刀, 一邊吹胡子瞪眼道:“把刀與我!” 池小秋輕輕松松,單手便將他架離危險的桌臺鍋灶前, 苦口婆心勸他:“便不會做飯, 也沒什么打緊,到我這鋪子上吃的人, 多半都不會做,想吃時過來便好了。” 不會做便不會做了,引刀自裁嚇唬人作甚! 她那把刀可是好容易請人打出來的,刀刃薄如秋水, 斬rou立斷,切豆腐時好似沒碰著東西般利落, 若沾了血,以后她還怎么切菜! 薛一舌力不及她, 只能像只被按住了殼的螃蟹一樣,張牙舞爪的掙扎。 放開他! 且待他用那個圓果雕出一只展翅的鳳凰,給不識真佛的池小秋,開開眼界! 池小秋拿出誘哄孩子的口氣,勸他道:“天也冷,雨也多,不如我現盛一碗湯,給阿爺放到褥子邊上,喝了暖暖身子?” 說話間,薛一舌心心念念的刀就被池小秋密密實實藏進了柜子,還咔得上了鎖。 “小秋!小秋!” 池小秋正與想不開的薛一舌周旋,有人直闖進傘下,披著一個精致斗篷,紅艷艷的風帽里露張雪嫩的面孔,咧著牙對她笑。 池小秋一時沒認出來,猶疑著招呼:“jiejie要些什么?” “你叫我什么?”那人猛地扯下自己兜帽,氣急敗壞:“池小秋你這便不夠意思了!” 池小秋一看,原來是高溪午。 一陣風卷著他臉上脂粉香撲過來,池小秋聞不慣,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