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沒有了師傅,她再換了一個便是,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便讓他們看著,她池小秋是怎么一點點走出自己的路子。 對著觀翰樓的方向,池小秋朗朗一笑。 這世上,不會有比這更有趣的事情了。 第45章 五香面 天朗氣清, 云橋橋頭,有人哐哐哐敲著小鑼,喜慶熱鬧的勁頭引來一眾人的注意。 “云橋池家食鋪, 今日贈宴, 菜價減半!” 一時眾人都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池家?就是那個毒殺了人的池家食鋪?哎呦, 我可不敢吃!我可剛得了一個孫子!” 旁邊人不屑道:“宋阿婆你老是在家中多少天了,那案子早就大老爺早就判出來了!跟池家丫頭沒甚干系!她家的糕點也不知是怎生做得, 別處可都買不著…” 她正說著,有人已經趕緊扯了她過來:“只得一百個人, 遲些便沒了!聽說今日玉帶羅糕都是送的!” 那人一聽, 忙腳底生風一般,趕著走了。 宋阿婆撇撇嘴,嘟囔道:“別是餓死鬼托生的罷!” 小鑼又大力敲了起來, 橋頭的幫工叫起來:“池家食鋪, 菜價減半!止剩五十位!” 宋阿婆心里癢癢,又恐去吃時方才的街坊看見笑話她, 幫工恰看見她頓腳猶豫, 忙熱情招呼她:“阿婆可要來嘗嘗?今個可有新菜呢!” 宋阿婆心里別扭,腳卻不聽她使喚, 半推半就也不知怎么就跟著走了。 才到橋頭,便看見一個利落姑娘,圍裙一扎,從一個大瓷盆中揪出一團雪白面劑, 兩手間一扯,面團立刻成了一條長線。 桌臺光可鑒人, 長條面片往上面一放,搟面杖上陣, 壓個兩三來回,面片便已經十分薄了,可池小秋毫不留情,手中一轉,轉個角度,繼續用搟面杖向前推去。 這是哪家的囡囡,這么橫沖直撞的!再搟就要破了!可不是要白費了一團好面!宋阿婆幾乎要驚叫起來。 但搟面杖不知挑了什么刁鉆力度,碾壓之后,一個破洞也無,慢慢從一張圓方盤大小,變成桌子一半大小,池小秋將這張面餅拎起之時,薄如寒刃,似乎能隱隱透出光來。 宋阿婆剛放下心來,卻不妨池小秋將面餅一抖,重又鋪在案上,細勻面粉陸續撒于其上,左手捏著緣邊旋了兩回,搟面仗便專挑著不同的地方,將整張面餅碾得愈加輕勻細薄,幾乎每一下都讓憂心,會不會將面捅破。 這擔憂每次都落了空。 一把長刀毫無停頓,眨眼功夫便將這薄薄面餅切作銀絲般細,這縷銀絲在案上一抖一撣,筷子一挑便順溜溜入了鍋,鍋中水滾數下,便立刻起撈另澆湯汁,這樣的面入口彈牙筋道,瑩瑩生光,吃是不舍得立刻吃的,總要吹勻了熱氣,先小小咬上一口,品品滋味,再連湯帶面唏哩呼嚕吃下去。 這樣暑熱天,若是不樂意吃熱湯面,便備上一盆清水,方撈起的面往里一沉,才要沉到底便又一攪撈了起來,如此反復,盤成個好看的形狀裝在盤里,澆上rou臊子也可,加些小菜拌勻也可。 宋阿婆別扭著臉,看別人都吃得正香,肚子不自覺咕嚕嚕叫起來,不自覺直起脖頸,去看自家點的湯面到了沒有。 好巧不巧,這一望就遇著了方才拉著她說話的那兩個。 那兩個故意要下她臉面,笑道:“早知你老要來,咱們便一處了 。” 宋阿婆哼了一哼:“我不過來嘗嘗,若不好吃時,我好說與街坊鄰居,別入了這池家的坑!” 她嘴上這般說著,手卻不爭氣。 面湯糕點一上來,宋阿婆本想著只嘗上一口,等自家回過神來,碗內早已空空,嘴里還喊著:“再給我拿一份rou餡粉餃,我帶家去吃!” 才曉得自己說了什么的宋阿婆,便接著了方才聽她話時的一眾人看熱鬧的眼神。她自家臉上熱辣辣的,卻終究舍不得荷葉包著的那一份美味,只得厚著臉皮拿往家中去了。 池小秋從早上出攤起,便忙個不住,手上的力道一刻也不輕,一刻也不重,就憑著從小到大手上練出的功夫,將手里這面做到極致。 打上半折的一百人不到半個時辰便已湊齊了,可還有更多的人涌進來,還有福清渡許多從前的熟悉臉面都趕了過來。 “池家妹子,我可想你家的湯面許久了!” “秋妹子,今日有沒有玉帶羅糕?” “灌玉肺呢?” 少有死里逃生的人不喜歡這樣的問候,池小秋心情頓好,手上的動作便更加利落。 這樣的熱鬧便引來了更多的人觀望,池小秋鋪上別的不說,唯干凈兩字格外顯眼,從盛著材料吃食的鍋碗瓢盆,到客人坐著的桌椅,都擦得一塵不染,所有東西擺放井井有條,整齊有秩。 更不要說眼前動作賞心悅目的池小秋。 一時間,池家食鋪的名聲在云橋左右,徹底響了起來。 等福清渡的這些熟客都各自尋了地方坐下,角落里那老頭終于品完了自己手上諸色小菜,面挑著吃了精光,這才站起身來。 他繞過收錢的幫工,徑直到了池小秋面前,按下二兩銀子。 池小秋眼一掃過去,迅速數清了他點的那堆碟盤價錢,然后抬頭道:“你老那些東西只要五十錢,之前那糕點還是阿爺你教的,這錢我便不收了!” 那老頭臉一沉,哼得一聲道:“我薛一舌還能欠你這點錢不成?收著!” 池小秋低頭看看錢,像是真銀,再抬頭看看那老頭,沒錯,確是每日住在橋洞下那個。 這年頭的人,花錢的方式是越來越讓人弄不明白了。 可這錢,該收還是不能收,池小秋瞄了那錢一眼,繼續做自己事去了。 捱了片刻,那自稱薛一舌的老頭不淡定了,他磨在池小秋前面道:“你若不收了這錢,日后我便天天過來了。” 行吧,池小秋看了一眼被他擠在后面的那一眾擠著想來吃飯的人,都已經面露不滿,便伸手拿了其中一塊,用手掂了一掂,估摸著這點錢也足夠去給他買床厚些的棉被。 那便收了替他跑趟腿罷! 薛一舌等了片刻,卻再也不見她拿另外兩塊,本就脾氣不好,這會更是生起氣來,將錢一股腦塞給她。 池小秋捧著這一堆錢莫名其妙,見薛一舌這才露出滿意的神色,清清嗓子,一副高傲模樣,道。 “若只吃你這糕點,這二兩銀子值當給你足數,可嘗了你這面后——” 薛一舌又從池小秋手里拿回了塊最小的銀子,接著道:“便只能值這一兩半了。” 池小秋抬起眼皮瞅他一眼,道:“哦。” 橫豎給還是不給,都是他說了算唄,反正不過是棉被衣服少買一條,與她有什么相干。 薛一舌擺出高深莫測的模樣,等著池小秋恭聲問他。 過了一會,沒人說話,他悄悄往下撩撩眼皮,池小秋在忙著和面。 又等了一會,他又略略用余光瞟了一眼,池小秋還在忙著和面。 后面的人已經不耐煩起來,道:“你若沒話說時,便先讓開些,莫要擋著我們的路。” 薛一舌等來等去卻不見池小秋抬頭,終于忍不住道:“你便不想知道是為何?” 池小秋掏出汗巾擦了一把汗珠子,重又洗了遍手,又繼續搗弄起新的面團。 薛一舌:…… 你怎么不積極了呢? 薛一舌沒奈何,只好又清了清嗓子,剛要說話,池小秋抬手給他遞了杯水:“既是嗓子不好,便莫要說話了。” 薛一舌氣急敗壞,他一揮手,將池小秋手里的茶推到一邊,道:“你這面,酸甜咸辣,或者落在這拌菜里,或者加在面湯中,可偏偏是這面,全無滋味,哪里是在吃面,分明是在喝湯!” 池小秋揉面的手頓時一頓,薛一舌這番話陡然點通了她閉塞的思路,她凝神細思,立刻多了一個新的想法。 醬與醋都是現成,焯熟筍子的鮮湯還留在手邊,尚未倒掉,她將這幾樣都倒入面中,不停攪弄拌勻,歪頭看看,又細想了一想,重新剁了椒末,本想灑上些芝麻,又怕香味在面中出不來,便斬作了碎屑,將這兩樣重新揉入面粉,捏作新的面劑子。(1) 她雖是剛剛想得,動作卻快,薛一舌本以為這次總能讓池小秋開口,卻不想池小秋行動間已做成了一團摻了各色物料的新面。 他凝神一看,失聲道:“你會做五香面?” 池小秋自家數了一數,果然是五種香氣,便歡喜道:“那以后便叫做五香面了!” 薛一舌不意想池小秋竟然這般靈透,一句“要不要做我徒弟”幾乎要脫口而出。 好在他憑借著自己強大的理智壓住了收徒的沖動。 哼!他便不信,激不得池小秋主動認他做師傅! cao心收徒的不僅僅是藏在草野間的薛一舌,還有求是齋的吳先生。 吳先生今日也往池家食鋪來往了好幾次,他看中的并不是池小秋做出的香噴噴飯食,而是忙碌在眾人間端菜幫忙的鐘應忱。 自上次收了高溪午的作業,這個姓鐘的學生便闖進了他的視野。 吳先生見他每日往橋上來時,手里都拿著本書,可若論勤奮,卻遠遠比不上站在橋頭的眾人,只是自己悶頭在后面看。 吳先生看了看自己的收徒三大法寶:勤奮刻苦,家徒四壁,落魄志堅,又看了看鐘應忱,嘆了口氣,默默劃掉了他們,改成了一個詞:聰明伶俐便好。 既然起了意,吳先生便多多留意鐘應忱,見過了半月,他仍不知如何讓自己引人注意,自己也不好偏得太過,便趁著熱鬧功夫,尋機暗示了一下他。 “橋上人多,書不如往東面去看。” 那里最顯眼啊! 鐘應忱心思一轉,便立刻明了了吳先生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道:“楓塘書苑秋至便要開考,書已經看得差不多了,往哪里去都好。” 嘎? 吳先生傻了眼。 他看中的學生,竟讓楓塘邊那老匹夫截了胡? 第46章 八珍面 雨剛下了兩三天時, 還沒讓人覺得什么,小孩兒帶著辟邪的虎頭帽,嘻嘻哈哈玩在一處, 總在家門口比踩水。 倘或有些僻靜不去人處的巷子, 鋪了十幾年的青石板邊緣接縫處, 人便早已踩得圓潤光禿禿,凹下一個個小坑。小孩們覷著快要過人的時候, 往里頭一蹦,看濺起來的水花是到了路人棠木屐子上, 還是能染了褲腿。誰的水花踩得高, 誰便要舍出藏起來的一塊糖。 因著這個,池小秋每日出門時,都要繞著門口那一群熊孩子。 可這雨天出門的人本就不多, 像她這般要買菜送菜, 出攤回家,一天過上好幾回還總是獨個的更少, 因此總是算準了她出門的時候, 到巷子口時來堵她。 池小秋躲的時候多了,有腦子瓜靈巧的也知道了什么叫做伏擊。 出攤的物什早讓幫工們一大早拉走了, 池小秋瞅瞅暗沉沉的天色,順手扯了一把桐油面青綢里的傘,吧嗒一聲扣上了鎖。 小巷寂靜里,池小秋蹚著屐子, 敲在地上時鏗鏘有韻,只靠著聲音就能辨認明白, 她離著巷口還有多遠。 正聽那屐子快要到他們所藏之地時,為首的一個像左右使了個眼色, 三兩個娃子便一下子蹦出來,打算齊心協力往坑中踩時,好看看池小秋滿身是水的狼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