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果真是幅畫,全無半點活氣。 “湖生,你這畫不過,回去好生想想,再畫一張。” 大師傅擰著眉,一臉恨鐵不成鋼。 相較之下,平生的畫便讓人驚嘆了。 同時個杏眼櫻唇的美人,他畫了一個懶梳頭的低鬟,想想也是,瓶姐家中打秋千,怎會正經梳妝打扮呢?秋千上的人盈盈含笑,小山眉,水波眼,兩手緊緊攥著系著秋千的五彩絲絡,腿微微曲著,好似下一刻就要破紙高高蕩起。最難得的是,整張畫配色勻稱,十分協調,確是版畫中的上品。 大師傅點頭道:“可用。” 不過簡單一句話,便讓平生欣喜若狂,旁邊的伙計恭喜他道:“以后便要認你做師傅了!” 他們這邊廂賀喜來去,眾人雖還記得鐘應忱,卻已懶得看他畫了什么,就好像戲已到此,鼓息鑼散,便已經接近尾聲了。 鐘應忱卷著畫紙恭恭敬敬站在當地,直到大師傅慢慢踱步到他身前,才雙手將畫稿奉上。 這讓大師傅有了些好感,他慢慢展開,在看到人物的剎那,眼睛微微睜大一瞬。 眾人只等著他說一句不用,便能立刻散了,長臉師傅已經盤算著,要拿那多出的五百錢來做什么。 大師傅重新將畫紙卷起,遞給旁邊的伙計,道:“收好。” “什么?”伙計一臉茫然。 “可用。” 眾人一時嘩然,伙計忙追問:“大師傅要收做學徒了?” 大師傅穩步走遠,只撂下一句話:“ 簽契,請作畫師。”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 伙計撓撓頭,展開畫來一看,好似明白了些什么,恭敬應道:“是。” 大師傅忽然間停下來,轉身問他:“你為何要這樣畫?” 鐘應忱微微欠身:“周魯公曾言,畫之意趣,全在天然,今世之畫,太重工巧,反不如開朝之時,寥寥數筆,便有意趣。” 大師傅神色復雜,又問:“你還是未曾答我。” 鐘應忱道:“后來李生祭奠瓶姐,曾將他們的信物,一支蝴蝶釵放在墓前。相府公子也曾道:只怪這春山春語春容春顏,全不如她這一笑扯人心線,春云亂亂,蝴蝶款款。” 為什么相府公子能一眼看中瓶姐,只為這如花美眷嗎?只怕是少女心事,秋千蕩起時那一笑,惹了另一場相思債。 大師傅點頭道:“一會來找我簽契。” 不過一刻間峰回路轉,下了賭注的大哥一下子笑出聲來,揪著長臉師傅道:“愿賭服輸,快將那五百錢與我!” 本以為錢要到手的長臉師傅哪里肯認,上前便要伙計拿出畫來:“怎么這辛辛苦苦畫了半日的,反不如瞎描的?” 湖生也正自委屈:難道他的畫還不如這小子嗎? 可等到伙計展開來一看,他便沒了聲音。 只見這畫異常簡單,墨筆勾勒出一個女子,她的頭發是亂的,繡鞋也丟掉了一只,斜靠在秋千繩絡上,手里緊緊攥著一只蝴蝶釵,側著的一半臉正往外看,眼神期待,微微含笑,只讓人看一眼便知道,她在想著什么人,可是這想念也是甜蜜的,才讓她的笑止不住地溢出來。 這才讓人恍然大悟—— 為什么一見鐘情?只為了春山芳菲也不及她這一笑。 若說差距在哪里?湖生是畫,平山是真,可鐘應忱是靈,靈到并無顏色,可處處都是顏色。 長臉師傅恨恨瞪了鐘應忱一眼,拋下錢袋,趁著那位大哥去拿的功夫,尋隙溜走了。 “這廝也太摳!” 原來錢袋里連五十文也不足,只不過他今日下賭注只為看個樂子,如今樂子十分精彩,他也不在乎許多,便將錢袋拋給鐘應忱:“小兄弟,錢雖少,你也收著罷!” 鐘應忱接著,仍舊拋還給他,遙遙作揖謝道:“原是老哥下賭,此錢與我無關,大哥收著便是。” 這大哥卻是個豪爽人,見鐘應忱不要,自己也不用,直接招呼了眾人道:“今天這場戲看得痛快!今日請大家過街吃茶!” 一群人烏涌涌都往對面去了,鐘應忱搖搖頭,心中暗笑,一邊卻想:不知池小秋今日可曾順利。 又和昨日一樣,鐘應忱歸家得早,直等到月上柳梢頭,才又聽見蘆席棚前有腳步聲響起。 鐘應忱細細聽,一輕一重,一輕一重,時不時還跳躍兩下,他垂眼一笑。 是池小秋——還是心情甚好的池小秋。 “又收了多少?”他問。 鐘應忱也沒點燈,也沒個聲音,乍一聽讓池小秋吃了一嚇,但轉而便笑道:“你猜——” “二百錢?” 鐘應忱打了火折子點上燈,正見池小秋搖頭。 “一百錢?” 池小秋不樂意了:“怎么還低了!這可是——” “這可是你池家菜的招牌!” 池小秋神神秘秘拿出紙包,搖給鐘應忱聽,里面稀稀落落,鐘應忱搖頭:“多不過五十個錢。” 池小秋哈哈一笑,又從兜里摸出一個布袋子,滿滿當當:“這才是全部家當!” 她少有興奮到如此地步的時候,說話時眉飛色舞,眼中熠熠生輝:“我提了價錢,十文一份!十幾條魚,盡賣了出去!” 她想起昨日本是對她嗤之以鼻的攤主人,今日看呈了池小秋酥魚的攤子前擠滿了人,連帶自己糖水都賣出去不少,后悔不迭。 這要是在他家攤子上,多的豈止是賣糖水的錢! ““五百文!整整五百文!”池小秋終于跟他說了最終數目。 鐘應忱訝然,他也拿出個錢袋:“與你一樣,不多不少。” 雙倍的驚喜!池小秋睜大眼睛,拿了錢袋左邊掂了掂,右邊掂了掂,仍舊還給鐘應忱。 她滿足地喟嘆:“這回不怕被趕出去了。” 打從家里出來,她便再也不知道,睡到天亮是個滋味,或是餓醒的,或是凍醒的,或是讓人發現趕出去的,更多的時候,凍餓到坐不安穩立不安穩,睡也睡不著。 這會有個擋風的蘆席棚子,再好不過。 鐘應忱有些不解,為何池小秋總是容易滿足,但至少現在,這份輕松也感染到了他。 “抄書能賺這么多錢?”若果真如此容易,池小秋恨不能今晚學了字,明日自己也抄去。 “抄書太慢,不及畫畫。”鐘應忱講了他的故事,池小秋聽的入神,到后來還追問:“若果真畫個你說的什么有顏色,是不是還得多錢?” “自然。” 縱使他跟大師傅扯了一堆什么開朝之初天然意趣,最后還是因為這個降了價錢,開朝之初,普通人家能吃上新米便是豪富了,現在呢?連員外家的丫鬟都打扮得跟小姐似的。 世殊事異,版畫自然也不同了,大師傅真正看上的,不過他畫里的意思罷了。 池小秋問:“那你為什么不畫呢?” “不會。” 要是會,他還跟大師傅扯這么多做什么! “你家還教畫?” “隨便學學。” 本是實用之物,只做實用之事,只是祖父跟他說這話的時候,李先生雖然點頭,眼里卻有些難過。 池小秋感嘆,這年頭的人大約都成精了,隨便學學也能學成這個樣子,又聽鐘應忱問道:“你今日提了價錢,他們也能依?” “誰說送的是一樣東西了!”池小秋掏出一個麻布包:“昨天送去的是干煨鯽魚,今日的卻是酥魚!全都虧了我們池家的方子!” 她一打開那包調料,鐘應忱便問道一股奇香,池小秋另掏了一包吃的遞與他,道:“還給你留了一塊。” 甫一入口,鐘應忱便知道為何別人愿多加錢了,這魚想是在調料中腌了許久,再經炭火一煨一悶,香氣直透到rou里,偏生煨得酥脆,入口便散,若是能熱吃必定驚艷。 池小秋還給他一百五十錢,道:“借錢生錢,多虧了成本足,才賺回來這許多錢。” 鐘應忱也不推辭,收了道:“便是明日他來收錢,也是足夠的了。” “若你還要出門時,還記得把錢盡數帶在身上。”池小秋翻出來自己的包袱:“咱們的東西還需藏得更密實一些。” 鐘應忱有些稀罕:“你竟能惦記這些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池小秋小聲道:“這兩天,我總覺得有人在看我們。” 第6章 蔑刀魚餅 不過幾日之間,風好似一下了和暖了,再也不是刀子逼人時的尖利,天亮的一天比一天早。 池小秋是讓枝頭的山雀給吵醒的,她撈了才買的木桶去河邊打洗臉水,早上的太陽探著淡金面孔,讓四羲書院的青山給擋了一半,河水還冷,撲到臉上的時候,池小秋打個冷戰,徹底清醒了。 鐘應忱一大早上便走了,他既簽了契,便要畫出幾幅畫來。池小秋現揪了柳條,編出一個半人高的筐子,河灘上撿了許多碎石壓在里頭。昨天晚上鐘應忱跟她商量,要把這房子好好再修整一下,邊角處再拿石頭與蘆草壓一壓,少漏些風。 池小秋在蘆葦叢里找她的柳條魚籠,竟比昨晚剛下的時候還多上一兩只。 池小秋撈了一個起來,一看便知道是鐘應忱新編的,他手藝活做得比她還好,出口往里收得精致,池小秋一眼就能認出來。 那魚籠里多了幾條與平時不一樣的,條條體薄如紙,體型不大,課尾巴卻見得如同刀口,池小秋便想著,除了日常要送出去的酥魚,這幾條刀魚便專門做了給鐘應忱嘗鮮。 壘灶,抹料,腌魚,燒炭,起糠火,做了兩天,池小秋早就爛熟了,一邊看著酥魚的火候,一邊想著要給鐘應忱做些什么。 “畢剝”一聲,好似是有柴火在燒,池小秋奇怪,炭已燒了,哪里來的聲音呢。 沒過多久,又是一聲,這次更清晰了些,池小秋陡然轉頭,正是從蘆席棚東面傳來的。 池小秋霎時間警覺起來,她腿腳利落,只幾步就跨了出去,到了棚東之時,正看見一片衣角飄過,灰麻布的裙子,剎那便無。 池小秋緊追了兩步,早已沒了人影,她又在蘆席棚邊轉了幾圈,什么也沒碰著。 從蘆席棚東面能看到什么呢?池小秋轉了回去,蹲下身一瞧,變了臉色。 那一處的蘆葦讓人抽了,濕泥扒開,漏出個大洞,又拿雜草虛虛掩上,實則上前便能看到里面的光景。 但憑有什么事,若是到她跟前來好好說上一聲,大家萬事好商量,這樣偷偷摸摸的,實在讓人不齒。 池小秋冷冷一笑,她倒不信,抓不著這個鬼! 今日份的酥魚做完了,池小秋看了看浸在水里的魚籠,里面那幾條刀魚正悠然自得游來游去,渾然不知末日已到,她把整個柳條籠子嘩啦啦從水里提起,魚陡然間驚慌起來,用盡力氣蹦來蹦去。 池小秋一刀下去,治凈了那幾條魚,刀魚rou細,幾乎是每春最早的河鮮,可惜大刺少,小刺多,雖不至于會卡住喉嚨,但扎在rou里,也是夠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