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臺里面的老板娘站在二人對面一直默默擦拭玻璃杯，豎著耳朵聽了半天，二人的對話并聽不懂，卻大致能看出桃李很急，這時突然笑著同他說：“哎呀，小姑娘都快要哭出來啦，不要再逗人家啦。”

    他終于轉臉看她，懶洋洋道：“可是我的酒才喝到一半。”

    桃李說：“下次有機會我再請你。”

    他放好手機和筆記本，拎起生啤杯，喝上一大口，將余下半杯往吧臺上一放，很不爽的樣子：“為什么不是這一次？”

    桃李心想，得，這一次就這一次。取出錢包，幫他付了兩杯生啤的酒錢。

    桃李跑去銀座搬救兵，來來回回耽誤了大半個小時，回去一看，老大哥仍然坐著，頭發濕透了，眼睛定定望著地鐵口的方向，眼神堅定，臉上有種義士從容赴死的悲壯。

    他地鐵口坐等了這么久，沒有等來他的心上人，只等來了桃李和她的救兵。在他們開口之前，他自己先講：“我會一直等到她給我回復，所以不用勸我走，我不會走的。”大概怪桃李多管閑事，很不開心地瞥了她一眼。

    李上言望著他，道：“她如果有給你回復或是赴約的打算，你不會到現在還在這里坐著。”

    老大哥搖頭說：“你們不了解她，不要輕易對一個人輕易下判斷，她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人，她是好女孩。”說完，再一次撥打好女孩的電話，可惜，這一次仍然沒有出現奇跡。

    李上言說：“把號碼給我。”

    老大哥默默把手機遞給他，他看上面號碼，用自己的手機撥過去，然后按下免提，電話響兩聲，馬上被接起。

    話筒那方，一個甜且美的年輕女孩聲音響起，日語水平比桃李好上那么一點，但仍有明顯口音：“喂喂，請問是哪一位呀？”

    李上言聽她口音，直接回以中文，先報了老大哥名字，開門見山道：“我是他的朋友，他有話要和你說。”

    “哦，原來是他呀。”年輕女孩聲音極其鎮定，完全沒有一絲慌亂，“好的，我知道了。”

    “請稍等。”李上言把自己手機遞給老大哥。

    老大哥雙手捧住手機，聲音顫抖著問：“你還好嗎？我一直在擔心你。”

    女孩道：“哦，我剛剛才看你的電話和信息，正想著回復你呢，我下午臨出門前，突然有點不舒服，所以就回來睡覺了，現在才醒。不好意思哦，等了很久了？”

    “也沒有等很久，就是有點擔心你，不要緊吧？”

    “要緊倒是不要緊的，老毛病了，休息下就好了。今天先掛了吧，咱們下次再聊。”

    “好的好的，這我就放心了，你保重身體。”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如果你那里有什么需要我幫助的地方，請隨時告訴我。”

    可惜在那句“你保重身體”還沒說完的時候，對方便即掛斷電話，后面飽含情感的那句話，只有他身邊的兩個閑人聽見。

    老大哥還了手機，慢慢從長椅上站起來，撣掉頭發上肩上雨滴，向李上言和桃李道謝。

    赴約的時間已經過了，李上言看腕表，招手攔出租車，桃李看老大哥的樣子，總覺心有不忍，遂問李上言：“哎，你感覺那個女孩子的話可以相信嗎？”

    李上言說：“別人的戀愛，不關我事，我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不愿意相信。”

    “那種人，她明顯就是騙財的騙子呀！你為什么不幫我提醒他？”

    旁邊站著的老大哥耳朵捕捉到“騙子”二字，一點點的低下頭去，盯著自己足尖不動。

    有出租車緩緩駛來，在路邊停下，李上言將要上車之際，想了想，又回頭，面色頗有些嚴肅的樣子對桃李說：“感情這種事情，只有自己親身去領悟和體會，就算對方是騙子，他得到教訓以后，自然會學乖。作為朋友，你可以提建議，但不宜指手畫腳，橫加干涉，熱心得過了頭，反而沒有好處。”

    桃李心想什么呀，自己為這位老大哥跑來跑去，耽誤學習時間，結果落了個被人說教的下場，心里十分不服氣：“你不去告訴他那女孩是騙子，反而來說我不對？”

    “他戀愛自由，可你是多管閑事。”言罷，上車揚長而去。

    桃李惱羞成怒，沖遠去的車子喊：“喂，拜托你態度好點！”

    那以后，桃李有聽說老大哥后來和女孩還是見上了面，很是甜蜜了幾天，連溫泉旅游都去了。據說不僅購物，甚至連人家父母來日本探親的機票都幫忙買了，緊接著沒幾天，聽說又聯系不上了。

    老大哥為此很是頹廢了一陣子后，不得不認清現實，承認自己被騙被利用這一事實。但是，和網戀女朋友分手以后，不知為何，他開始處處躲著桃李，任何場合，不到逼不得已絕不和她說一句話，因為一個熱心的忙，使得兩人的關系變得，比之陌生人都不如。

    老大哥有沒有從這場戀愛中獲得教訓不得而知，反正桃李心里那些老鄉見老鄉，互相幫一幫的心思從此就淡了很多。

    圣誕節才過，轉眼就到了新年。新年長假前幾天，公司包下附近一家酒店會場，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忘年會。

    公司人上上下下十幾二十個部門，三百多號人，亂哄哄的分幾批才走完，大人物們以及有任務在身的擔當人員全部走光了，小巴辣子們才開始關機出門集合，桃李今天碰巧事情多點，所以最后一批過去。到酒店一樓，看去往會場的電梯門口擠滿了人，鬧哄哄，于是去了個洗手間，再出來時，果然人少很多。正要乘電梯上去，忽然聽有人在后面說“那個，不好意思——”

    回頭瞅了半天，才認出喊她的人是六樓那位小島室長。小島不知何故，這個時間才進場，今晚形象變化太大，第一眼差點都沒認出。伊身上一襲孔雀綠開叉旗袍，長發以黑檀木長簪高高挽起，手上拎直柄長傘，似畫中走出來的古典美人。旗袍是真絲面料，隨著伊走動的動作，有綠瑩瑩的波光在真絲面料上緩緩流動。桃李一直認為，真絲這種面料，美則美矣，惜乎太挑身材。但眼前這位中年美人兒略瘦苗條的身材與優雅氣質，她上上下下的愣是挑不出一絲不足來。

    小島看她愣著，莞爾一笑，妝有些艷濃，便覺光彩閃耀。桃李被閃花了眼，幾乎看呆，小島向呆子輕輕一招手：“那個，是不是可以幫我一個忙？”

    桃李被伊艷容攝去心魂，看見伊招手的動作，方才忙邁開步子，一溜煙跑上前去，問道：“請問什么事情？”

    小島側了個身，抬起手臂，把旗袍閃開的一處空檔亮給她看：“下車時發現紐扣開了一個，自己怎么也扣不上。”

    桃李稍稍彎下腰，把自己的包用膝蓋夾住，騰出兩只手來為她扣上那顆滑手的琵琶扣。

    紐扣扣好，小島頷首向她道謝，臨去前笑說一句：“人好高。”

    桃李正正好好一米七的身材曾在中學、大學里為她連續多年獲得“長頸鹿”這一外號，在上海都是高妹，到日本之后，更成了傲視群雄的存在，甚至于有一次周末和安妮去澀谷逛街時，被人家追著問要不要去做模特兒，據那星探說，她這高挑身材實屬千里挑一的贊。

    高也罷矮也罷，桃李自己一點都無所謂，除了和女性朋友拍照偶爾要劈叉，買褲子大號腰太寬，小號長度又不夠這兩點以外，其他別無煩惱。今天被小島忽然一說，對著酒店大堂的大理石墻面一看，忽然就覺得自己真的有點過于威武雄壯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伊始就有提起過創作契機，

    因為在網上看了很多控訴自己父母的帖子，感觸頗深，于是就有了此文。

    本文非言情部分的親子關系，參考了網絡上的一些真實事例，

    基于此，在開文前，作者就小說角色與文中事件是否可以參考真實事例做過咨詢和調查，

    答案是可以，前提是不可暴露當事人隱私，對當事人造成困惑。

    總之如有思慮欠周全之處，請大家指正，作者會虛心學習。

    最后，作者會為本文，為自己寫過的每一個字負一切法律責任。

    謝謝大家的支持~

    第23章

    桃李怕跟公司里的那些大人物待在一起, 特別的不自在，所以故意留在原地磨蹭片刻，猜測小島應該已經抵達會場了, 才隨著下一波歐美客人去乘電梯，結果電梯門打開, 發現伊還在里面靠墻立著。而隨著一大波外國人入內的, 除了她, 還有個李上言。

    李上言入內，正靠墻閉目養神的小島似是有所感應，緩緩睜開眼睛, 輕聲問：“怎么這么遲？”

    李上言抬手看了看表, 亦輕聲答：“在門口打了個電話，耽擱了。”而后雙手插進褲兜內，側過身體, 將大半個身體背對著眾人，將小島護在電梯一角, 擋住電梯內因為擁擠而動來動去的肢體, 以及其他不斷往旗袍美人身上瞟去的目光。他的這個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姿態是主動者的姿態, 親近卻又不至于越界。

    他背對著眾人，小島則貼墻而立, 面向著他，一瞬不瞬望著他, 好好的, 忽然就是輕輕一笑。

    桃李理工科出身，文科成績不是特別出眾，看她那笑容, 卻也聯想起兩個詞兒來，就是冰雪消融，春暖花開。一剎那，就感覺整個電梯間內，都有融融暖意在流動。因而明白了冷美人其實并不是真的冷，只是她不會輕易向人展示自己的暖罷了。

    電梯抵達會場之前，那二人都在有一句沒一句的隨意聊天，小島問：“明天是不是有出差？還是那批藥的問題？”

    他點頭：“嗯，還是那批依達拉奉上市的問題，最近一直去。”

    “等下酒記得不要喝太多。”

    “知道。”他低頭朝她看，忽然笑起來，“哎，今天真不錯。”

    小島莞爾一笑，明知他說什么，偏要故意問他：“什么不錯？”比之剛剛，看向他時的表情更加生動，笑容更加之調皮，眼神靈動如少女，與從前在公司時展示給管培生們所看的笑容與形象，相去有十萬八千里。

    李上言仍然低頭看著她，卻笑而不答。

    電梯抵達會場的樓層，電梯門向兩邊閃開，一堆外國人自覺讓出一條路來，lee在前，小島在后，二人一前一后跨出電梯時，門外伸進安妮的腦袋，安妮朝電梯內著急喊：“桃李，還不快點，我們桌就等你一個了！”

    作為公司傳統，忘年會上，一年內新入職的員工們仍然要到舞臺上去做一次自我介紹，這次不同于剛入職那會兒，介紹的重點不在于自己的姓名出身與專業，而是要詳細介紹工作以外的一些小信息，比如興趣愛好，養什么寵物啦，平時在家里都干些什么啦，等等。

    作為拋磚引玉，全公司光棍率最高、同時也是最活躍的一個部門，營業部更是制作了一份ppt帶頭播放，里面包含了他們全部門的老小男人的無用信息。

    不同于平時衣冠楚楚的精英形象，這些男人們喝了點酒，個個猛獸上身。營業部的副部長率先上臺，開口就講：“工作以外，我本人最為自滿的一點，就是和太太感情很好很好，每天都是love love。”

    此言一出，換來哄笑聲一片。隔壁桌柿木歐巴桑喝酒很猛，感覺有點上頭了，哈哈笑著和身邊小姑娘講：“信他才叫有鬼了，周一到周五出差不停，周六周日必定有一天加班，很少有休息的時候，要是我找這樣的老公，根本love不起來！”

    副部長可能知道口說無憑，馬上就放出一張和太太抱在一起親吻的照片用以佐證。看他太太被他抱在懷里一臉嫌棄的樣子，大家又是哈哈一通大笑。

    營業部一個比一個搞怪的自我介紹之后，終于到了李上言。他手持話筒上臺，一張張放ppt里自己的照片。開頭是家鄉北京的幾張風景照，然后是他自己的生活照。照片上的他，有的在游泳，有的在和朋友在酒吧舉杯，還有的是在家里陪狗和倉鼠們玩耍。

    他看著大屏幕上的照片為大家一張張講解：“可能大家都知道，我的興趣愛好就是運動，所有運動里面，最喜歡的是游泳，最癡迷的時候，每天起床就是三件事：游泳喝酒和遛狗。”

    此處掌聲笑聲一片，桃李卻悚然而驚。

    截至目前為止，他放出的所有的照片里面，他所有提到的自己的興趣愛好里面，竟然沒有提到過足球。這怎么可能？

    在場其他人可能都不知道，但她卻記得清清楚楚，從前他說起足球這兩個字的時候，整個人都會閃閃發光。她還記得自己問過他長大以后是否會去踢球的那個問題時，那個回答她“以后應該會去的吧——”的少年身上散發的光芒，以及他意氣風發的話語。

    人們隨著歲數的增長而改變興趣愛好很正常，但桃李卻可以肯定，那個足球少年卻不會。他對足球，曾經愛逾生命。

    他為何會放棄足球桃李不得而知，但必定是出于某種慘烈決絕的原因，以至于連“喜歡過足球”這幾個字眼都無法宣之于口。就如同北京名校之于她，爸爸的出走之于她。

    而至于她，僅僅因為他身著西裝的樣子斯文帥氣，因為他在本社核心部門任職，混成精英那一掛，便覺得他拋棄足球穿上西裝去做上班族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桃李忽然就覺得，自己有時候真的膚淺得可以。

    李上言在臺上，把生平趣事介紹完畢，但營業部的節目還沒結束，他們準備了一堆。

    一堆西裝男重新上場，排成一隊，合唱了一首當年大火的流行歌《上等黑毛和牛鹽烤牛舌680円》，曲終，全場的氣氛也被完全帶動起來了。

    男人們唱完，在觀眾熱烈的掌聲中志得意滿排隊下場，李上言獨自留下，他還有任務在身。在尚未開口時，頭頂上一束激光燈“啪”的亮起，與此同時，京劇里的才有的那種強勁鑼鼓聲開始咚擦擦咚擦擦的響起來。

    場上畫風突然轉變，全場人驚呆了，一齊屏息凝神地看著臺上的李上言。他站在自上而下的一束耀眼的燈光中，問全場觀眾：“想要變得更美更瘦一點嗎，需要來點減肥藥嗎？記得來找我們，我們是專業的，有折扣哦。”

    公司去年有一款新出的減肥保健藥銷售的很好，一上市便廣受歡迎，賣到脫銷，創造的利潤驚人，營業部長為此還獲得了年度社長獎，一時風頭無兩。所以他這話一說出來，主桌上幾個大boss紛紛笑起來，社長帶頭大力鼓掌，營業部的男人們則齊吹口哨，大喊大叫。全場觀眾笑噴。

    營業部門ppt放完，耍寶結束，終于輪到新人上臺介紹，桃李緊張地跟在安妮后面，她入職以來，還沒經過這么大的場面，在這么多人面前發過言。攥著一把手汗，木然聽安妮講說自己的愛好是美食旅游和電影，來年的目標是戒酒，并找個理想的男朋友，云云。

    桃李隨觀眾一起鼓掌，等安妮下去后，她開口說話，緊張到頭腦空白，聲音發抖，自己也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反正無趣得很，還是入職時的那一套，自己日語不好咯，但是會努力學習咯，平時愛好就是看書做飯咯，云云。

    下臺后，安妮看她臉色，碰了碰她的手臂：“哎，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在發抖？”

    桃李赧然：“我是那種不適合上臺發言的類型，人一多，就特別容易緊張。”

    “那你一輩子可就別想做領導了，看到公司里領導們每天的工作了嘛，他們的日常就是開會和發言。”

    桃李說：“為什么一定要做領導呢，一輩子就老老實實干活好了。”

    公司里的那幫子老男人都端著酒杯跑來給管培生女孩子們敬酒，借酒醉拉拉小手，說個笑話，趁機揩上一把油。lee正和安妮她們碰杯，感覺身后有目光隨自己而動，轉過頭去，便對上桃李光芒閃動的雙眸，與她對視兩秒，忽然一笑：“為什么這樣看我？”

    “沒什么。”桃李別開眼睛，眼睫垂下，掩去眼底碎光。

    曾經那個愛足球如生命的少年化作如今的職場精英站在自己面前，一樣的神采飛揚，一樣的意氣風發。可她確信，他必定同自己一樣，心口有處一旦觸及必定會引發痛疼的地方。

    圣誕節過后，很快到了元旦，公司放長假。按照合同，管培生們每年有一次探親長假，機票公司全包，桃李十月份才過來，至今不過三個月，現在還沒到思鄉情怯的地步，當然家里更不可能會有人想她，不想這么快把探親機會用掉，就留在日本過元旦。

    安妮全家都跑來日本探望女兒，一家門開開心心跑北海道旅游去了。三個女生里面，除了安妮和桃李，小公主不知為何也留了下來。桃李想到來日本這么久，至今還沒有去過迪士尼，就發短信問小公主要不要一起去，小公主說迪士尼自己已經去過兩趟，不感興趣。結果一回頭，馬上就拉著一個留在日本過長假的管培生男孩子跑到迪士尼去了，回來后，第一時間更新了msn的頭像，用的是她和那男孩子在迪士尼看煙花的合照。

    桃李很煩小公主這種為一點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背后惡心別人的做法，在上海的時候，她壓根都不會去理會這種人，但人在國外，圈子就這么點大，平常打交道的人就這么幾個，加上工作和學習的壓力，人會特別敏感脆弱，很容易被負面情緒左右。

    桃李被氣到，第二天賭氣跑去友都八喜斥巨資買了個拍立得，然后挨個打電話給她在市民會館日語班上認識的朋友們，最后和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跑去箱根泡了兩天溫泉。箱根溫泉之旅結束，獨自去爬了富士山，然后河口湖轉一轉，附近各風景區兜一兜，直到開工前才回東京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上等黑毛和牛鹽烤牛舌680円》by大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