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君
南昱昏昏糊糊之間,不知道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幻覺,頭痛欲裂,全身及四肢都好像不在聽使喚,手腳皆不能動彈,南光的喊聲也忽近忽遠,似虛似實。 馬不停蹄抵達北地,卻遭遇一場戰役,北軍神出鬼沒,北境宗門深韻陣法,西疆那一套,在此全然已經行不通,而且也沒給機會讓他反應,便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與龐博的大軍還沒來得及會師,便被沖散。 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那喊殺聲震天戰場上退下來的,或是此刻自己已經死了,只剩下一絲殘識? 只記得自己被困于亂軍之中,身上多處受傷,最后是一聲巨響,伴隨著沖天的火光,宛若一道天雷,全身被撕裂一般拋在空中,又重重的跌了下來,接著便失去了知覺。 南昱努力的捕捉著自己那點細微的神識,再加強放大,感受著無法動彈的殘軀,終于微弱的張開了眼,眼前有人影晃動,卻看不清是誰,聲音嘈雜卻沒一句聽得清楚。 隱隱約約像是南光的身形,還有幾個影子不是太熟悉。 腦中劇痛再度傳來,又是一陣昏迷。 再度醒來時,總算看清了眼前的人,南光哭喪著臉,旁邊的龐博也好不到哪去。 這二人一副不可置信的震驚模樣,怕不是已經在準備后事了吧! 南昱這才知道自己昏睡了十幾日。 而這十幾日里,也發生了許多事:南宮沛未曾回到康都理政,人不知所蹤。朝中事務現在是秦王南宮靜在打理。 南昱之所以能起死回生,實乃有高人搭救。 救命之人自稱玄冥君,來自北境,據說不光醫術超群,還布了一手好陣法。也是這位玄冥君,在天圣大軍生死一線之際,宛若仙人下凡一般,孤身深入敵方陣營,只用了一個符咒,便退北軍于數百里外。 天圣殘兵敗將才得以重新匯聚。北軍遭遇玄冥君迷陣,連那弘伏都吃不準路數,不敢輕舉妄動,這才換來小半月的消停。 玄冥君,不是南宮策的授業恩師嗎?不是已經被弘伏害死了么? 玄冥君與弘伏不合之事,南昱早有耳聞。至于他修為如何,并不清楚。無論如何,人家救了自己一命,謝還是要謝的。 可那玄冥君性情甚是古怪,南光連日請了幾遍,也未能將他從那營帳里叫出來,只是每日熬制湯藥端到賬外,交代南光給主子按時服用,過些時日,他自會前來看診。 南昱也一直未能見到南宮策恩師的尊容。 玄冥君除了熬藥,整日在營帳里不出,也不喜旁人打擾,甚是隱秘。 南昱漸漸能下床走動,喚了龐博及眾將領于帳中議事。 “現在剩余多少兵馬,輜重可還夠?”南昱問道。 “加上三殿下舊部,還能湊齊三十萬。輜重秦王十日前已令人押送出發了,想必這幾日會到。”龐博道。 “北軍呢?” “北軍退到黑水河一帶駐扎,據探子回報,應有三十萬左右,有得一拼,不過... ...”龐博有些猶豫。 “說吧!”南昱道。 “北軍貌似對天圣地形相當熟悉,若集中兵力攻擊一處還好辦,我擔心的是他們各個擊破,黑水河本是天然屏障,沒過河前,我軍還能守住渡口,一夫當關。可現在沒遮沒擋的,也不知敵軍會從何處進攻,甚是被動。”龐博直言。 南昱也正是擔心這個,敵軍有地形圖在手,若來個聲東擊西,直接繞過主力直取康都,多處牽制之下,連回防都來不及。 康都一但失守,再奪就難了。 “你先下去吧,容我想想。”南昱沉色道。 “殿下也別太憂心,總會有辦法。據說神院出面了,匯聚了仙門各家忠義修士,在京城要塞布了結界,想必也是能抵擋一陣的。”龐博寬慰道。 南光見縫插針,伺候南昱喝藥。 “玄冥君還是不肯前來?” “不肯來,這藥他也只是送到帳前就走了。殿下,這玄冥君真是怪人。”南光答道,許是宗門修行情結未了,南光對這個怪人卻推崇有加:“性格冷僻不說,治病時也不許旁人在場,還要退出去十幾丈遠。我好奇,便走近了幾步。聽見了一些奇怪的聲音。” 南光說的神神秘秘,引起了南昱的興致:“什么奇怪聲音?” “說不清楚,好像是那種痛苦的叫聲,聲音很低,一開始,我以為是殿下痛醒了,可細聽又不像。還有更奇怪的,帳里還有亮光,一閃一閃的,像是什么法術,我不敢上前看,問了玄冥君他也不答,不過,殿下第二天就有了心跳,真是厲害。” “你是說,他救我之前,我連心跳都沒了?”南昱道。 “可不是么!”就像死人一樣,南光沒敢說。 “我昏迷這些時日,都是他在照顧我?” “是啊!”南光道:“玄冥君很是盡心,不眠不休的守在殿下塌前,直至殿下醒來的前一日,他才回去休息。” “那可真要拜謝一下這位絕世高人了!”南昱步出營帳。 寒風裹著雪花迎面襲來,南昱緊了緊衣衫,向玄冥君的帳房走去。 “天圣南宮昱,前來拜見玄冥君!” 帳內毫無聲息,南昱遲疑了一下,剛要掀簾入帳。 “致謝就不必了,殿下請回吧!只需每日按時用藥,很快便能恢復。”陌生男子的聲音不冷不熱從帳內傳出。 南昱愣了愣,可越是避而不見,他就越想見識一下了,于是,也不管里面的樂不樂意,一抬腿邁了進去。 玄冥君沒料到南昱會突然進來,失措之下竟然背過了身,手里還握著筆,看樣子是桌上的陣圖還未畫完:“殿下還有何事?” 南昱盯著那人看了許久,緩緩說道:“沒什么事,想當面致謝玄冥君的救命之恩。” “殿下不必介懷。你我也算有些淵源,竹禾是我座下弟子,救你也在分內。”玄冥君道。 “還是... ...要謝的。”南昱看了看賬內:“天寒地凍的,怎么不生火?” “我不冷!”玄冥君回過身,中年男子仙風道骨,帶著幾分世外清逸:“齊王殿下請回吧!” 南昱愣住沒動,許久才道:“那我,告辭了!” “不送!” 不多時,南光送來炭盆生了火,又按照南昱吩咐將晚膳端進了玄冥君的帳房。 玄冥君看到桌上的飯菜,神色一變,被南光看在眼里:“殿下吩咐伙房特意做了膳食,戰時食材簡陋稀少,玄冥君不要嫌棄。” 玄冥君淡淡道:“他傷還未好,別這般費心。” 南光點頭,心想豈止是費心,主子這是下重本了,雖是一頓粗食,可放眼世間除了一個人,沒誰有過這般待遇。 “他吃了嗎?”南昱問道。 “嗯!”南光說道:“玄冥君不知道是殿下親自做的。” “以后由你來照料玄冥君起居,天氣冷了,帳房里的爐火不能熄,晚些時候,你把我那狐裘送過去,我看他的被子有點薄。” “殿下!”南光不解:“你這被子也不厚啊!給了他,你蓋什么啊?再說玄冥君修為高深,聚個靈氣御寒也不算難事。”南光腹誹著,就算報恩,也不至于關心到這個份上吧! 南昱將床上的狐裘拋給南光:“送去便是,廢什么話!” 是夜,南昱喝過玄冥君熬的今日最后一道藥,口里泛著苦,心里透著澀。 別人眼里的世外高人,哪是什么玄冥君啊! 就算他幻了容,變了聲,可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哪怕只是個背影,南昱都清清楚楚的知道了他是誰。 只是他不忍心揭穿他,更害怕揭穿他。 原來無論他以何面目出現,帶給自己的感覺由始至終,都沒有變過,只要他在身邊,原來連空氣都會變個味道。 至于他從何處而來,如何救的自己,如何退敵,都不重要了,這種失而復得的莫名喜悅,在滿目蒼夷、兵荒馬亂的寒冬里,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安寧,浸潤著他那顆無處安放的心。 雪越下越大,沒至膝間,北軍未有動靜,天圣大軍按兵不動。 夜色將至,南昱行至玄冥君帳前,見未曾點燈。 “他去哪了?” 南光四顧找尋了一圈,疑惑道:“玄冥君除了去藥帳取藥,都是呆在賬內的。” “去找找,雪這么大。”南昱神情嚴峻道。 南光領命找了一遍,氣喘吁吁回來:“不見人,是不是去采藥了?” “天寒地凍的,采什么藥?”南昱有些沉不住氣:“藥房沒藥嗎?” “有啊!”南光突然想起什么:“會不會?玄冥君今日一直在尋一味頭痛之藥,好似藥房里沒有。” “頭痛藥?”南昱皺眉問道:“你可與他說了什么?” 南光惶然:“我就說殿下除了經常頭痛,身體無大礙了。”眼見南昱沖進了風雪中:“殿下,你去哪啊... ...” 天色漸暗,南昱借著雪光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里四處尋找。 不就是頭痛嗎,犯得著你這般上心! 月光映射在雪地上,終于,一個黑影一瘸一拐出現在南昱的視線里,手里握著幾株干枯的草根。 見了南昱,一身黑色宗袍的玄冥君停住腳步。 南昱極力控制住翻滾的情緒,借著月光看著那張凍得慘白的臉,還有那雙通紅的手。 你是徒手在雪地里挖的藥嗎?你本就畏冷,為何還穿得如此單薄? 南昱極力控制著自己沒有將那個微微發顫的人擁入懷中,抱緊為他取暖,沒有去抓他的手,告訴他自己有多心疼。 “北軍常有探子出沒,玄冥君還是不要離開駐地太遠的好。”南昱道。 玄冥君點點頭,徑直朝營地走去,不知是雪地難行還是他的腿真的瘸了,哪怕他盡力的保持自然,還是掩飾不住深淺不一的腳印。 南昱默默的跟在后面,看著他回到營地,看著他將藥草在雪水里拆洗干凈,放入罐中,而他對南昱的觀望視而不見,端著藥罐掀簾進入帳中。 帳房外的雪地上,南昱木然的站著,任由雪花飄落肩上,久久的注視著投射在帳布上的那個人影。 幻容雖能掩飾外表,可這影子卻幻不了,真真切切還是原來的模樣,仍是那不染纖塵的身影。 雪地的人輕撫著影子的輪廓,劃過高挺的鼻峰,一點一點,小心翼翼,生怕一用力,那影子便會散去,那個人也會離去。 帳內的人渾然不覺,長睫微顫,眼神專注的看著爐火上藥罐。 漫天風雪中,南昱俯身緩緩吻在帳布的人影唇上... ... 經過十數日的恢復,南昱的身體漸好,兩軍僵持了近一月,北邊仍舊沒有動靜,可天圣的密保卻傳來噩耗:文帝駕崩。 南昱不知是現在的自己已經變得麻木,還是對生離死別看得太透。 聽到生母許宋的死訊時,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悲傷,說不上是什么感覺。文帝的離世同樣也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撼動,從什么開始,哪怕是要自己立即赴死,他都不再有一絲的顧慮。 文帝駕崩,此刻的朝廷不想也知道是何場景,秘而不宣瞞不住多久,一旦消息傳出,不等北軍攻進,康都恐怕也會亂成一片。 群龍無首的京城,軟弱的秦王定壓不住滿朝喧鬧,若有人從中牟利,甚至策反,各種變數一觸即發。 不能再等了,要么殊死一戰,要么大軍撤回康都鎮守,可無論何種選擇,皆是孤注一擲。 “殿下,要不你先啟程回京吧,國不可一日無君啊!三殿下不知所蹤,大皇子還在軟禁中,若他們倆有異心,殿下便被動了。”龐博自西疆一站后,已經明確的站在了南昱一邊,雖說話直接,眼下形勢確是瞬息萬變。 龐博覺得南昱領軍在外,若南宮軒想稱帝,編個遺照再做做孝子賢孫的模樣,也沒人可以置喙。南宮沛想奪權有些難,歷來皇儲皆不會選身殘之人,他失了先機,又有敗績,恐怕不會以卵擊石。 南昱想的不是那些,誰做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目前的戰事未定,天下不穩。他也沒那心思,思慮良久,還是決定按兵不動,加派探子密切關注北軍動向,伺機而動。 另修密信送至龍淵閣:穩住朝局,看住康都。 南昱不愿回康都,還有另一個原因。 玄冥君清楚醒來,看著帳簾愣了許久,昨夜明明已經壓了石頭,怎么這幾日簾子都是虛開的,再大的風也不可能將那石頭吹開,莫非有人夜里進來過? “玄冥君睡得可好?”南昱步入帳房,坐在火邊取暖:“我叫人把飯食送過來,玄冥君不介意與我一同用膳吧?” 玄冥君愣了一下:“殿下請便。” 南光覺得齊王對著玄冥君不僅是上心,甚至都有些遷就了,除了噓寒問暖,時刻關注,連用膳都想陪著了。 “嘗嘗這個,野兔rou,我今日在雪地里獵的。”南昱夾起菜習慣性的伸出手去。 玄冥君也無意識的一張嘴,隨后倆人齊齊一震。 南昱慌忙把rou往自己嘴里一送,笑道:“玄冥君別客氣啊,喜歡吃什么自己夾。” “好!”玄冥君眸色一沉,低頭不語。 一頓飯吃得無聲無息,各懷心事。 夜里,玄冥君再無睡意,南昱連日來的舉動說明,他已經認出自己了,尤其是今日飯桌上,南昱竟不自覺的要喂他吃rou,而自己當時也不知怎么了,竟然還張了口。 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 一陣寒風襲來,簾子似乎被掀開了,玄冥君呼吸一滯,夜色里的人影身形他再熟悉不過,隨著輕微的腳步緩緩靠近,他索性閉了眼,裝出一副深睡的樣子。 終于知道為何每日清晨,那帳簾都是虛開著的了。 靠近床邊的人動作輕緩,似乎也是屏住了呼吸,極其小心的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裝睡的人幾乎一夜未眠,合衣躺在旁邊的人倒是睡得很沉,直至清晨,才又輕手輕腳的離去。 整整一夜,玄冥君一動不動,幾度想睜眼,卻又怕旁邊的人看著自己,寒風透進營帳,自己蓋著被子都能感受到冷,可又無法替身旁的人掩被御寒。 南昱這幾天似乎也覺察到了,風之夕知道自己認出了他,可他在假裝不知。自己每夜潛入他的營帳,睡在他身旁之事,風之夕說不定也發現了。 倆人誰也不說,照樣每日見面,夜里照樣潛入,只是發現那依舊沉睡的人,竟留出了一大截被子,自己縮在角落,空出了些位置。 南昱現在都主動上門喝藥,每每問及身體恢復如何,他都說還是覺得頭痛。 頭痛的毛病是真的,由來已久,風之夕的草藥雖有些效果,可南昱卻不想那么快根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