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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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留在身體內(nèi)的恐懼擁有記憶,記憶開閘,恐懼便如潮水涌進四肢百骸。 “這個不行……”骷髏頭咯吱扭動:“他說好的,這是送給我的一樁天大福緣,我還沒成為地仙……怎么能讓你收回去?你們不能如此反復無常、言而無信……” “不是他讓我收回去。”少年彎下腰:“是我自己想這么做。” 只剩眼珠能動的樊肆目光古怪:“你敢違逆他?” 少年沒有回答,腰間象征著家族至上尊位的白玉牌金光流轉(zhuǎn)。 他伸手摁住白骨的肩膀,“沒錯。” 眼珠轉(zhuǎn)動的咯吱聲戛然而止,好似賴以殘喘的信念陡然崩潰,老人這副早已半身入土的骨架接連散落——先是盤扭的雙腿,像一團砸在地面的水,驟然粉碎,他整個人矮了半寸。其次是脊骨,如一條四分五裂的蜈蚣,剎那間分崩離析。最后是那顆凝聚著驚駭與絕望的頭顱,搖搖欲墜。 “天大的福緣,拱手讓給你這個小散修,”他譏笑道:“你卻只能止步于此,德不配位,有什么資格跟我提反復無常、言而無信?” 薛瓊樓一揮袖,這具正在崩潰的骨架徹底魂飛魄散,只余下一聲哀鳴。 “你們別太得意……終有一日,世人會知道你們真面目,屆時你們死期將至,你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魂魄中殘留著一點螢火似的光,飄進他手心。 那句“死無葬身之地”一直回蕩在甬道內(nèi),不絕于耳。 少年似是不以為意,揮手將這縷余音也徹底打散,耳邊才清凈下來。 — 沒了陣眼的法陣,就是一根沒了燈芯的蠟燭,這回已經(jīng)無法補全。一面面墻壁榱崩棟折,重又露出花木蔥蘢假山林立的庭院。 白梨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時,其余幾人也同樣在此處聚集。 頭頂?shù)陌坠前l(fā)出一聲凄厲的哀鳴,自它雙腿開始,寸寸潰散,剛鑄成不久的血rou如xiele氣的球,迅速驟縮干癟。 這場圍殺之局,大勢已去。 姜別寒當機立斷。 劍光裂開天幕,迎面一斬。 仿佛有一座巍峨峭岳從天而降,白骨從頂部開裂,一斬為二。 “不要!”樊妙儀悲慟欲絕:“陸郎!” 她袖中立刻有兩條彩練橫飛出來,繞住白骨肋骨兩側(cè),生生憑借一己之力讓它合攏。 姜別寒不給她彌補的機會,劍光又橫著一抹。 一條泱泱江河奔騰而過,白骨裂作兩段。 兩條彩練變作無數(shù)彩蝶,紛紛揚揚,頹然墜落。 樊妙儀便也是這些彩蝶中的一只,白骨法身最后只剩下一顆碩大的骷髏頭,逐漸縮小,落在她身畔。 她如在夢中,七竅流血,爬過去將頭骨摟進懷里,突然抬頭凄聲道:“你就只是作壁上觀?!你不想復活你師兄了嗎?!” 身著暗紅僧袍的和尚從陰影中走出,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若是師兄在世,他定然不會希望以這種方式起死回生。” “少給我惺惺作態(tài)!”女人厲聲:“你們濟慈寺口口聲聲悲憫眾生,陸郎一心求死的時候,為什么不阻攔他?!” 明空喟嘆:“你如今已經(jīng)有了丈夫,何必再對我?guī)熜帜钅畈煌俊?/br> 一旁只剩半截身體的葉逍微微動了動頭顱。 “丈夫?”樊妙儀正眼不看他:“他不過聊以解悶罷了。” 葉逍心如死灰。 明空露出幾分厲色:“你若真的愛他,就不該給他下眉斧蠱,讓他日日夜夜飽受折磨、痛不欲生?!你就不想想,他是……被你折磨死的?” “那又怎樣?死了也好。”女人溫柔地撫摸著頭顱,仿佛是蜜里調(diào)油的情人,低聲呢喃:“有死才有生,他不會再被師門束縛了,他會永遠對我不離不棄……” 每一出悲劇都有一個相似的開幕。 最初的相逢是煙雨蒙蒙的渡口,伴隨著海鳥悠長的啼鳴,一襲暗紅僧袍的郎君踩著蓮花,從飛舟上翩然落地。 第二次見面便是自家風陵園,高僧應父親之邀,講解佛法,他端坐在蒲團上,仿佛佛祖身旁一尊不可褻瀆的玉雕。 往后的無數(shù)次,都是她蓄謀已久的刻意接近,讓這尊玉雕的眉眼,染上凡人一顰一笑的曼妙色彩。 再后來,為他忤逆父親,與青梅竹馬的未婚夫解除婚約,從云端跌入凡塵,無怨無悔。 愛情對她而言不再是兩人的你情我愿,而是一腔執(zhí)念。 “都說佛子從梵天口生,從法化身,最難動心。”女人慘然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便讓他嘗嘗眉斧蠱的滋味。” 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 眉斧,是謂女色。 色授魂與,顛倒容華。 這是她至今為止,最得意的手筆,眉斧逐漸有了自己的意識,宜喜宜嗔,勾魂攝魄,便是后來的寇小宛。 美色可以消磨氣性,讓心志堅定的佛子拜服在石榴裙下,言聽計從。 夜色中鬼影重重,渾身浴血的女人匍匐在地上,溫柔撫摸著一只骷髏頭,美人配骷髏,當真是紅粉骷髏。 “我知道他不可能半點都不喜歡我。”樊妙儀挑起一個勝者的微笑:“他只要對我有一丁點的上心,中了眉斧之后,便會對我朝思暮想,寤寐思服,腦海中想到我的名字、眼前浮現(xiàn)我的面容,便心痛如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既然這么喜歡他,為何讓他飽受折磨?” 樊妙儀目光幽怨而狠厲:“他將我的心意,踐踏得塵泥不如。”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樊妙儀勾起嘴角:“受不了眉斧的折磨,自戕而亡。” “區(qū)區(qū)蠱蟲,我?guī)熜衷鯐旁谘劾铮俊泵骺論u頭嘆息:“師兄是故意讓它在體內(nèi)肆虐。” 樊妙儀面色微僵,隨即嗤道:“本就是他負了我……” “他那時候,正在被人追殺,”明空輕輕打斷她:“你父親對他盛情相邀,也是心懷鬼胎,他早就看出來了,他沒有給你留下過任何訣別的話,你好好想想,那些話到底是誰轉(zhuǎn)述給你的?” 她面容凝滯,將信將疑、不可置信、追悔莫及,三層神色從她面上浮起又沉沒,最后交織成一片扭曲的痛苦。 “他本來決定還俗……” “不要說了!”樊妙儀抱緊頭骨,蜷縮成一團悲泣,肝腸寸斷。 明空悲憫地看著她,又轉(zhuǎn)過臉:“檀越,你手里的是……” 白梨打開手掌。 “是師兄的舍利嗎?”他低眉道:“能給我嗎?” 法陣已經(jīng)煙消云散,拿著陣眼也沒用,白梨點頭默認。 最后的遺物滾到她埋進土中的頭顱前,女人捧起來,如捧至珍。她用目光細細打磨,忽然抬目怒視:“不對!你騙我!他給我的不是這個……” 明空神色微動:“這難道不是師兄的舍利?” “不是的,不是……”樊妙儀搖頭:“他當時給我的是……” 一股凜冽的殺意自背后襲來。 她躲無可躲,退無可退,逼不得已飛身而起,拖著一襲鮮血淋漓的長裙,似一只撲火的飛蛾。 在旁人眼里,像是她惱羞成怒,趁人不備再下殺手。 正對著她的是白梨,燃眉之際綾煙煙將自己擋了上去,斜里又來一道劍光。 這只飛蛾被一道飛掠而來金光釘在樹上。 喉管被釘?shù)梅鬯椋瑹o法再說出一句話。 樊妙儀緩緩抬頭,滿面凄絕,看著面前的白衣少年。 他手往前一送,將她徹底釘死,展顏微笑:“你說的夠多了。” 第45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十一) 女人如撲火飛蛾般的身影, 倏忽間在夜色中消失,緊接著出現(xiàn)在樹下,千瘡百孔的裙擺滴滴答答往下滲血。 輕輕一聲悶響。 樊妙儀軟綿綿從樹上滑坐下來, 身體往一側(cè)傾倒, 她面朝著眾人的方向,眼睫一動,像飛蛾翅膀最后扇動一下,眼珠逐漸僵硬褪作死灰,最后的視線,仍舊落在那顆頭顱上面。 氣息全無。 袖子上一行噴濺的血跡, 薛瓊樓隨手一甩, 血跡飛灑到草地上, 如同一把半開的折扇, 他從容不迫地走過來, “你們都沒事吧?” 夏軒擦著冷汗擺手:“沒事沒事,薛道友你來得真是太及時了!” 方才姜別寒站得太遠, 長鯨一瞬出動,也比不上那女人靠得近,要是被她得手,首當其沖的必然是將白梨護在身下的綾煙煙。 姜別寒收起長劍,望著樊妙儀倒地的方向,“她剛剛要說什么?” “她說這枚舍利不是師兄給她的。”明空指間捏著舍利, “但這上面,確實有師兄的靈力殘留。” “佛子那日說, 此回北上是為了尋找令師兄。”薛瓊樓微笑著隨口一問,并沒有任何試探意味:“為何方才聽樊妙儀的意思,你們好似早就認識了?” 明空有些感覺到, 這個少年看著彬彬有禮,每回開口也都只是三言兩語,卻是字字尖銳,刀刀見血,而且是那種讓人不覺冒犯的尖銳。 他苦笑一下:“檀越誤會了。那日我在鶴煙福地遇上樊妙儀時,她便以師兄為借口,引我去府上坐客。我沒有拒絕,就是為了暗中調(diào)查師兄的死因。” “真的是樊妙儀下的黑手?”夏軒好奇:“她到底有什么圖謀?” “有所圖謀的,應該是她的父親樊肆。”明空搖頭:“師兄只身前往西域,勢必途徑白鷺洲,當時的樊肆還只是個聲名不顯的散修,仰慕我?guī)熜植琶灾v解佛法為由,讓他在風陵園耽擱了數(shù)日。樊妙儀與他的相遇,也并非全是偶然,樊肆本想用自己女兒拴住師兄,但沒想到……”他轉(zhuǎn)頭望向女人的尸體:“她假戲真做了。” “她起先是被樊肆蒙在鼓里,得知真相后連夜與師兄潛逃出白鷺洲。違逆父親,有家難回,又和青梅竹馬解除婚約,無顏再面對未婚夫,幾乎被樊家驅(qū)逐出去。兩人東躲西藏,樊肆屢次拋出誘惑,讓女兒回心轉(zhuǎn)意,她都沒有搭理一眼。師兄道心堅定,是在那段日子里,才逐漸被打動,踏足于凡塵,真正動了心。” “相濡以沫,到最后為何反目成仇?” “是我們師門的錯。”明空懊惱道:“師父師叔將師兄逼得太過,他左右為難,為此還被師父抽了一頓戒鞭。他那日原本是想去找樊妙儀的,未料有人比他更快一步,謊稱他的口信,讓樊妙儀死了這條心,還告訴她,師兄已經(jīng)去了西域,從此二人相忘江湖,各不相見,她做她的大小姐,他從紅塵再回云端。” “樊妙儀聽罷心如死灰,脫下荊釵布裙,登上樊家的玲瓏樓船,果真重新回到風陵園。她已經(jīng)犧牲了一切,如今物歸原主,卻也是物是人非。樊肆又派人添油加醋,說師兄到了西域,與明王宮圣女引以為知己,親密無間。樊妙儀不甘心被淡忘,轉(zhuǎn)而鉆研蠱術(shù),她天資卓絕,眉斧蠱便是她心如槁木之時妙筆偶得。師兄不知其中波瀾,只當是自己拖累了她,對她心有愧疚,哪怕中了蠱,也甘之如飴,最后生生折磨致死。” 姜別寒沉默片刻,突然想到什么:“中了蠱……中了蠱的話,身上是不是有浮屠花的標記?” 明空點了點頭:“怎么了?” 幾人對視一眼,最后還是姜別寒正色道:“我們先前在掩月坊,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鎖骨下方也有一朵浮屠花,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尸體上殘留的修為仍舊深不可測,會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