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人_分節閱讀_71
別看李氏是個大字不識的婦女,其實她看問題很尖銳,有時候能直指人心最陰暗的部分,說出很有道理的話來。 這世上有很多自以為是的人,比別人多賺兩塊錢,或者地位稍高一點,馬上就會有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好像高人一等似得。而在民國這個尚屬封建的時代,甚至還不能脫離人有三六九等的劃分。所以很多地主老財把窮人往死里作踐,以至于想讓人們問問他們,你為什么這么殘忍,這么不把人命當回事呢? 因為有錢有勢,所以任性嗎? 這種人其實很可憐,他們不缺錢,但內心貧瘠狹隘,于是只能在弱勢群體身上找存在感,當得到別人的恭維、奉承,乃至虐待別人,使別人痛苦時,他們才能在內心深處獲得滿足。 說白了,這種人可憐到讓人不忍直視,劉老爺和劉太太就是個中翹楚,跟這種人牽扯太多會被他們傳染同樣可憐的情緒,還是能離多遠離多遠的好。 事已至此,只能責怪一切太巧合,出去采訪都能遇到原以為在十萬八千里外的人。 雪蘭等人心煩意亂的同時,劉家也正被一個消息驚得不清。 原來東北易幟之后,很多靈活的人都想法辦法調到了南京、滬市等靠近中央的地方,謀求今后有更好的發展,劉老爺也在這邊謀取了一官半職,于是就舉家遷來了滬市。 劉二爺劉景潮是劉家這一代最出息的子嗣,他大學畢業,為人又圓滑機靈,如今的職位比劉老爺還高,做到了一個機關的高級秘書。 他在一次部長的就職典禮上見到了幾年前從家里逃出來的庶妹,本以為這姑娘和她姨娘早就死在了外面,沒想到竟然打扮得人模人樣站在記者堆里。劉二爺也是會看人的,記憶中頂多算大方開朗的閨閣少女,如今穿著精致的洋裝,戴著金玉首飾,面色紅潤豐滿,氣質自信高昂,還做了記者這樣的工作,可見日子過得不錯。他想象不出印象里那個總是低扶做小,在母親面前大氣都不敢喘的姨娘怎么可能讓女兒過上這樣的好日子。 回家一說,卻見劉老爺瞪起了眼睛:“那個賤人竟在這里,還真是能跑,莫不是又找了個男人嫁,真是婊子!” 劉太太哼了一聲說:“沒想到還能遇到她們,老爺把她從妓院贖出來,給她吃,給她穿,還讓她生了兩個女兒,如此天大的恩情,這賤人不但拐了兩位小姐跑,還偷了府里的銀錢,簡直欺人太甚,萬萬不能饒了她,這就去報官,把幾個小賤人抓回來!” 劉二爺搖搖頭說:“母親,這可不是在通陽,說抓人就抓人啊。” “她是逃奴,拐帶小姐逃婚,還偷了家里的錢,怎么不能!這樣的賤人打死也不為過!”劉太太喝道。 劉二爺傷腦筋地嘆了口氣:“我且派人去問問吧。” 等派去的人回來后,一家人都愣住了。 “哈!她讓我們去法院告?好啊!我倒要看看她們有什么本事!這就拿老爺的名帖去警察局,讓他們去抓人!”劉太太大聲說,也許是氣急了,連青筋都露出來了,這樣猙獰的模樣顯得格外蒼老。 “母親,您先不要動怒,咱們才剛來滬市,人生地不熟的,哪兒能隨便打官司。而且我在這個職位上,傳出去說咱家狀告一個逃走的姨娘,還驚動了警察局,我這位子還能坐穩嗎?下頭多少人看著我呢。”劉二爺說。 “無恥混賬!果然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樣囂張,都騎到老爺頭上拉屎了!我不相信衙門不管這事,大不了送上些銀錢,我就不信還懲治不了這幾個小賤人。” “住口!”劉老爺一聲厲喝,打斷了劉太太的叫嚷,他陰森森地說,“幾年不見,她倒是出息了,哼!我倒要看看她能耐到了什么程度。” 劉老爺畢竟還是很理智的,他沒有再去硬碰硬,而是雇傭了一些人去報社探查她們的消息,等查到了她們的地址,直接找上門去,看她們還有能什么花招。 可是劉三姐卻像突然消失了一樣,根本不再去報社,而報社里的人也壓根不知道三姐住在哪里,哪怕跟她關系很好的同事,都不知道她的消息,簡直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沒有一點線索。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李氏錄制的唱片。本來就算聽到唱片也不會立刻聯想到李氏的,畢竟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內宅婦女會變成大明星,即便聽聲音覺得像,也會下意識地否認這點。而現在不管幾個人聽,都覺得像極了以前李氏的聲音。 再想法設法找來一波波海潮聲的照片一看,里面不是李氏又是誰。 而這位林海潮聲先生最大的名聲不是她唱了兩首有名的歌曲,而是坊間傳聞,她是一位大作家的太太,大作家名叫雪后山嵐,連劉老爺自己都看過他寫的書呢,畢竟當年在東北的時候,大帥就很愛看,于是下面的人都看了。 劉家人沒有很驚訝,而是吃驚的下巴都要掉了。 繼續探尋下去,卻發現雪后山嵐曾為一個名叫劉五姐的人寫過一首歌,這個劉五姐曾發表過一部長篇小說《冰凍千年》,此書不久前還獲了獎。 ☆、第71章 自從得知劉家人在報社打聽消息后,雪蘭她們就提高了警惕,一家人干脆住進了大飯店里,雖然也不怕他們上門找麻煩,但能不見面還是不見的好。 很快,雪蘭通過報社收到了劉老爺的親筆書信。信中把李氏的經歷交代的一清二楚,包括戲子出身,出過堂,在劉宅當了二十年姨太太后,拐帶即將出嫁的小姐逃家,還偷取主人的錢財。 劉老爺問,山嵐先生您都知道這些事嗎? 大意是,如果您不知道,那么您同是受騙者,請將李氏和兩位小姐歸還劉府,劉家一定會狠狠懲治李氏,給您一個交代。如果您知道此事還包庇盜賊,那就請您考慮自己的名聲了。 就雪蘭對劉老爺的理解,他這話說得十分客氣,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攤上極品親戚,也不能再投胎轉世,只能認倒霉。不過鬧上法庭畢竟不好看,雪蘭是公眾人物,多得是閑得沒事干的人,湊趣也要抹黑一把。這個世上愛無中生有、扭曲事實、惡意中傷的人難道還少嗎?來自后世的雪蘭知道,越是高調的公眾人物越容易被黑,無論好事、壞事統統沒有任何消息最好了。 所以雪蘭以雪后山嵐的名義給劉老爺寫了一封回信,直言李氏和兩位小姐是不愿意回劉家的,所以劉老爺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萬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幾天之后,雪蘭收到了劉老爺的回信。信里說得凜然大義,一定要懲治惡奴,追回家中走失的小姐,還希望山嵐先生能夠明辨是非,不要仗勢欺人,‘霸占’別人的妻女。 雪蘭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大概就懂劉老爺的意思了,如果真是義憤難平,非要抓李氏回家出氣的話,她應該馬上就能收到回信才對,不可能隔幾天才收到,看來還是有討論余地的。 于是雪蘭回信說,愿意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希望劉老爺放過三個可憐的女人。 然后雪蘭就接到了劉老爺的獅子大開口,他要二十萬大洋。 能用錢買來一時的耳根清凈,雪蘭是不吝惜的,她本來也打算跟劉老爺私下解決。他提出一個金額,雙方討價還價,覺得差不多的話,她討回按有李氏手印的賣身契,然后此事解決的神不知鬼不覺,公眾也沒有必要知道。 可劉老爺卻拿著雞毛當令箭了,他提出的數額倒是個雪蘭能拿出手的數字,前提是她沒有捐款的話。二十萬大洋的開口價,還怎么討價還價? 雪蘭也不怕撕破臉了,在回信中寫了劉家男人為了升官發財,把女兒送給變態當玩物的事情。你敢告我拐帶別人妻女,我就敢告你買賣人口,你他么還想升官發財,做夢去吧。 劉老爺自然氣得不輕,寫信來大罵特罵,我以為你是什么人品清俊的人物,居然還好意思寫大俠行俠仗義,我看不過豬狗之流,品格低劣的無恥之徒。 雪蘭這次根本懶得回信了,沒看出來劉老爺還是個狹促的大嘴巴。 然而事情平息了半月之后,一份大報紙上忽然曝出了一則消息。 標題就是大作家雪后山嵐放蕩無恥。 作者叫林源橋,這個人曾在雪蘭寫《冰凍千年》的時候,站出來捅過馬蜂窩,被眾人唾罵后,他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沒想到又冒出來了。 文章用一種站在高處鄙薄他人的語氣,詳細地介紹了林海潮聲這個人物。口氣嘲諷至極,簡直是剜心刺骨、百般羞辱。 說她戲子出身,做過賣身妓女,勾搭了一位憨厚的先生當了他的姨娘,婚后好吃懶做,穿金戴銀,打罵下人,掐尖惹事且愛跟外男眉來眼去。有一次,家里太太責罵了她幾句,她就偷了家里的錢財,并拐帶兩位小姐逃走了。 后來不知是她自己憑借狐媚的辦法勾搭了雪后山嵐先生,還是教唆女兒勾搭了人家,又或者是母女一同勾搭了人家。反正唱曲紅了,還曾北上巡演。原主家發現此事后,就寫信告知了雪后山嵐,誰知他不但寫信責罵原主,還捏造無中生有的故事污蔑人家。 最后他提及了劉五姐,說‘憨厚先生’剛滿十六歲的小女兒就叫劉五姐,還拿雪后山嵐給劉五姐的小說作曲說事。什么原本是富家千金,小小年紀本該干干凈凈,什么也不懂,如今竟然寫妓女、妓院的故事,男男女女,放蕩無恥的劇情信手拈來,實在是讓人感慨。 通篇讀完這篇文章后,雪蘭就一個感覺。 每天都被說跟mama和jiejie亂搞男女關系該怎么破?另外,自己跟自己有曖昧,聽上去好像很高端大氣上檔次呢。 很快,雪蘭就經歷了爆炸式的攻擊。 最初只是有人寫信來責問她,報紙上的消息是不是真的,但很快就有人言之鑿鑿地在報紙上對她大罵特罵了。 之前很多編造的小道消息,如今倒成了‘鐵證’,什么雪后山嵐私德不好,到處跟人亂搞男女關系,什么他跟哪個名妓有一腿,什么他給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寫《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這種引人遐思的歌曲,居心不良。沒幾天功夫,感覺雪后山嵐這個名字已經臭大街了。 報社本來還很擔心的,可卻發現最近不管是書還是唱片,銷售量都成直線上升,所以他們也搞不明白了。 雪蘭來自一個言論更自由的時代,那個時代隨便在網上罵罵人、黑黑人,實在不是什么大驚小怪的事情。八卦是人的天性,缺少了八卦的人生大約是很蒼白的。而且明星就是吃這碗飯的,你怕別人說,別出來拋頭露面啊,否則你憑什么賺別人幾百倍甚至幾千倍的錢呢?敢當公眾人物,就不要怕被說。 與明星類似,雪蘭這個已經名聲斐然的大作家也算得上是公眾人物了,自然應該有這種心胸,承受得起如此程度的挑釁。 但不是每個人都像雪蘭一樣心寬體胖,三姐氣得好多天都吃不下飯去,哪怕雪蘭不許大妮再上街買報紙了,三姐也總是忍不住又去買來看,看了又生悶氣,雪蘭拿她沒辦法,簡直要失意體前屈了。 然后某一天,雪蘭忽然發現李氏眼睛紅紅的呆坐在房間里,跟她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簡直像木頭人一樣。 “娘,你怎么了?”雪蘭急了起來。 然后就看到李氏的眼睛里流下了兩行清淚,她就是這樣坐著,默默流眼淚,一語不發。 報紙上的事情,雪蘭和三姐從沒當著李氏的面討論過,因為怕她難過,所以從沒跟她說起,而且她本身又不識字,也不用擔心她自己看報紙。而如今看來,她應該是從哪里得知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