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他歷經掙扎,一步步追本窮源才來到了這里,眼前的一切卻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道路盡頭的巫祖重地空空蕩蕩,既無供奉的碑刻雕像,四周也無任何朝拜的痕跡。只有一座普普通通的石制祭臺,上面插著一把大劍。這把劍銹跡斑駁,劍刃灰暗無光。年深月久之下,插入石臺的那一半劍身已然和石頭長在了一起。 小小的平臺方圓不過寸許,巫炤和岑青巖繞了一圈,除了這把劍之外,一無所獲。 兩人一時有些發呆,巫炤心念復雜,說不出是種什么感受,不由自主松了口氣的同時,又伴隨著些許失望。岑青巖也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怎么會……這不應該啊……”他喃喃自語,靠近祭臺仔細打量那把劍。方才感受到的兇煞之氣正是由此而來,從外形工藝以及上面殘留的古老氣息判斷,大概已有近萬年的歷史。他從懷中摸出一塊柔軟的絲帕,極盡小心地拭去上面的積土。隨著灰泥撲簌簌落下,露出了劍身上的刻字。 “斫……魂?”巫炤念出聲,見這兩個字的上面,連接劍柄處還有一行小字——鬼神盡斬。 “斫魂?斫魂斷生……”岑青巖思考,隨后猛地恍然:“難道這把劍竟是襄垣打造的?” 巫炤皺眉:“襄垣?那個來自遠古安邑,以魂魄鑄劍的第一人?” 岑青巖點頭:“不錯,我說的就是他。三界之中除了襄垣,再沒人能造出有這種威勢的劍。后世龍淵部族的七劍雖然不凡,始終還是遜他一籌。” 巫炤并不相信:“我在典籍中看過記載,他集合天地五行精華,以身殉爐造出了斷生始祖劍,蚩尤甚至曾以此劍傷過伏羲。但不曾聽說他有其余名劍傳世。” 岑青巖微微一笑:“那是因為很多人都不知道,真正完整的斷生劍其實是子母劍。” “子母劍?” “你仔細看這把劍的劍刃。” 巫炤順著他指的方向認真看去,只見那劍的鋒刃呈開口狀,劍身中空,看起來更像是劍鞘而不是劍。 “你的意思是,這把斫魂與傳說中的始祖劍本是一體?這說法倒也新鮮。”巫炤淡淡說道,看起來對這些傳聞毫無興趣。 “斷生的母劍為何會遺落在此?始祖劍靈始終不醒,會與此有關嗎?”岑青巖喃喃猜測。 “想這些有何意義?對于已經‘死掉’的劍來說,就算它當年曾威震三界,此刻除了回爐成為工匠的原料,再沒有其他用處。” 巫炤輕撫劍身,臉色漠然。但凡神兵利刃皆有其性,最高者為靈,能化形成人,次者為心,雖無實體卻有自主意識。然而這把劍卻是毫無生息,縱然曾有劍靈刃心,也早已消逝了吧。 岑青巖沉默半晌,再開口時聲音有幾分落寞:“你說得不錯。只是……當真可惜。” “沉寂數千年,而今余威仍在。可想而知鼎盛之時,定能令天地色變,神鬼莫敵。”他悠悠感嘆,眼神一直停留在劍上徘徊不去。 巫炤對此卻是無動于衷,他又在周圍轉了一圈,見確實沒有其他特異之處,于是干脆袍袖一拂,竟是要轉身離去的模樣。 “你不帶走它嗎?”岑青巖連忙攔住他,“此劍既于此處現身,縱然不是巫祖之物,也必與他有所關聯。而且……”他頓了一頓,又續道:“傳說襄垣在鑄劍的時候加入了鑄魂石的碎片,有吸奪魂魄的力量。縱然不以劍論,也是舉世罕見的法寶。” 巫炤神情冷淡,語帶譏嘲:“我沒興趣。既然你這么中意,就撿回去作紀念吧。” 岑青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將注意力轉回劍上。這把劍長柄寬刃,看上去十分沉重,他雙手握緊劍柄用力拔了幾次,劍身竟是紋絲不動。于是深吸一口氣,將法術注入劍柄,再次使勁上提。這一次石臺表面出現了幾道裂紋,隨著輕微的喀啦啦聲響,被石頭淹沒的部分開始松動。他面露喜色,手上愈加用力。 巫炤對他不加理睬,剛走下兩級臺階,就看上空忽然黑氣籠罩,四下狂風驟起,腳下地面開始劇烈震動。若非他功夫深湛,這一下幾乎要直摔出去。 “你做了什么?”他吃了一驚,回身高喊。只見岑青巖也是一臉駭然,難得神色慌張。 “我不知道啊……”話音未落,一道霹靂從天而降,將二人所站的平臺劈得四分五裂,大塊小塊的石板四散飛揚,被狂風卷到了半空。電閃雷鳴間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音響起:“數千年鎮壓之苦,如今終獲自由。” 兩人被勁風彈出數丈之外,好容易勉力站定。巫炤抬手抵御風暴,沉聲問道:“你是誰?何以在此出現?” “吾奉羲皇之命追捕安邑余孽,卻被血涂陣困住了元神。”半空中那個巨大的身影說道:“多謝你們破壞封印,還我解脫之身。” 岑青巖見對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卻是龍尾,長臂之內環抱一具長瑟,心中猛然一動:“龍出滎河,以瑟來陰……閣下莫非是伏羲座前的飛龍使朱襄?” 那聲音頗為意外:“你這凡人居然認得本神,倒也見多識廣。此處眾魂聚集,煞氣兇甚,人族還是速速離去為好……等等!”朱襄臉色突變,眼睛盯住巫炤仔細辨認:“怎么會是你?!你的身體明明已被我化成灰了……又一次逃掉了嗎?這個陰魂不散的魔頭……”咬牙切齒間指尖瑟弦挑起,化為數道利劍直向二人刺來。 他忽然變臉,事先絕無預兆。好在他們一直有所戒備,當即閃了開去。巫炤仰起臉,冷冷地道:“所謂天神,就只會在言談間偷襲么?” “哼,和你這種人人得而誅之的蚩尤同黨,沒有道義可言。”朱襄一臉不屑,聲音恨恨:“怪道你當年一路敗退……我還奇怪你的力量怎會弱了許多,原來早就備下后路去往他方托生,故意送死只為引我入陣……害我在此困了這么多年……” 岑青巖一挑眉:“這難道不該怪你自己輕敵自傲?怎么反而成了旁人的錯?” 巫炤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奇怪他為何忽然為自己說話。朱襄惱羞成怒:“饒舌之輩,竟敢冒犯天神,今日就給你個教訓!”說著左手抬起長瑟,右手在弦上錚錚數聲,隨后周圍隱隱殺聲震天,兵刃交接之聲由遠及近,仿佛千軍萬馬突襲而來。 兩人臉色陡變,耳邊只聽得朱襄冷笑:“這些都是被你用血涂陣困在此處而無法解脫的怨靈,好好感受他們的恨意吧。” 巫炤抬手擋下對面的一記攻擊,強勁的余波只震得自己手臂隱隱酸麻。他回頭看了一眼已然逼近的隊伍,忽然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 糟了,他們來的那個方向……北洛他…… 北洛與岑纓在結界里休息了一陣,煩惡感漸漸褪去,但左等右盼,始終不見另外二人歸來。正猶豫要不要繼續前進一探究竟,忽然狂風呼嘯,地動山搖,他倆不禁心驚失色。還沒弄清發生何事,就聽到亂軍廝殺之聲在周圍響起,數不清手持長刀巨刃的靈體向他們涌來,中間還伴隨著互相砍殺。這些靈體純是被怨氣驅策,并無神智判斷,亂砍亂劈之下絲毫不辨方向。有一些撞到結界之后被直接彈飛,但卻被上面的巫之血更激發了兇性,竟是不斷爬起來繼續進攻,不多時結界已是搖搖欲墜,繼續下去遲早有被打破的一刻。 岑纓在洞窟吃過這種怨靈的大苦頭,雖然強自鎮定,但是臉色發白,拿著兵刃的手微微顫抖。北洛眼見敵人越聚越多,有不少在向前方祭臺攻去,心念電轉間已是有了計較。 “岑纓,你呆在這里別動,我去把這些家伙引開。”他說著就要沖出結界,急得少女急忙拉住人:“不行,你不能一個人去冒險。” “我不是一個人,我要去找他。”北洛歉疚地摸了摸對方的頭發:“對不起,這些本不是人類該面對的困境,我卻把你無辜牽連進來……” 岑纓雙目含淚:“不,是我硬要跟你來的,都怪我無能,什么都幫不上……” “不,你已經照顧了我太多。在人界與你結識,是我最幸運的事情之一。”他深深注視著她:“謝謝你,岑纓。” 他的語氣令女子莫名恐懼起來,竟有種他要一去不復返的預感,驚慌之下不由得死死拉住他的衣袖不松手:“北洛,你……你……” “我引開他們,你再出來用凌星見的符脫身,千萬不要猶豫。”青年用不容辯駁的聲音叮囑她,“危險沒徹底解除之前,絕對不可以走出結界。” 岑纓急得帶了哭腔:“我可以等你回來一起走,我會乖乖留在這不給你添亂……” “岑纓!”北洛極其認真地喊她的名字,雙手握住她的肩膀:“你知道縉云臨死前在想什么嗎?” 他忽然在此刻說出這句話,岑纓茫然不解,楞楞地看著他。 “他為了責任大義,在一個人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了別人,”北洛微微一笑,竟是說不出的溫柔安詳,“縱然天下人都說他沒有錯,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后悔了。” 如果上天能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一定會去西陵,與你并肩戰死在那里…… “所以這一次,我不要再后悔。”他留下了這句話,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去。 “岑纓,保重。” “北洛!北洛!”岑纓沖他的背影哭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蜂擁而至的刀光劍影之中。她再也支持不住,頹然坐在地上,淚水撲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