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北洛支持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胸口的舊傷以及接近祭臺的影響讓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群魂的兇猛攻擊激發了辟邪的狂戰本能,他不顧一切地揮動長劍沖出包圍圈,哪怕身體可能會在下一刻徹底崩潰,他也是絲毫不放在心上。恍惚中自己的意識里竟隱約浮現出了上一世的記憶,也是這樣激烈殘酷的戰場,眼前是漫山遍野的魔兵。那個時候,抱定了必死之心的戰神撐著最后一口氣,發誓一定要徹底凈化亂羽山。因為這是那個人未能完成的遺愿,即使萬劍穿心亦不能阻擋他前進的腳步。而現在,自己忍住仿佛身體要被撕成兩半的痛苦也不能倒下,是為了趕到那個人的身邊。 他不需要再悔恨了。這一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他們生死相隨。 當北洛好容易來到戰場中心時,眼前的狀況比他想得還要糟糕十倍。一個半人半獸的家伙漂在半空中,不斷召喚四周的靈體對祭臺中央的二人圍攻,同時以弦音破壞巫之血鑄起的屏障。巫炤與岑青巖的實力雖然了得,但在這般數量懸殊的對抗之下,氣力已現衰竭之勢,兩人身上都帶了傷,就連躲閃的動作都比平日遲鈍了很多。再繼續下去,一個不小心就會送了性命。 北洛握緊太歲,正想沖到他們身邊幫忙,哪知一抬眼,前方石臺上斫魂劍正好映入視線。他頓時一呆,眼前忽然一陣陣發黑,頭像要炸裂一樣劇痛入骨,不由得‘啊’地一聲痛叫,手中長劍嗆啷落地。這種瞬息萬變的交鋒之地哪容得人有半點走神,就在他抱頭踉蹌后退的時候,已有幾道寒光同時向他襲來,眼見整個人即將是四分五裂之禍。 就在萬分危急的當口,一個人影飛撲過來,半透明的血網張開,替他攔下了所有的攻擊。北洛忍著頭痛睜開眼睛,只見巫炤一只手緊緊把他摟在懷里,另一只手勉強撐住防護罩,臉上的神情又是焦急,又是心疼。 “你怎么在這兒?”他粗聲吼道,這是北洛第一次見他暴怒失態,就算是當初兩人敵對之時,他也沒對自己這么兇過。“誰讓你跑來的?!” “你在這里,我怎么能不來?”他毫不客氣地喊回去,腳尖將太歲挑回掌心,順手砍翻一只漏網之魚。 “別胡鬧!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我和他暫時拖住這里,你跟那個小姑娘快離開這個空間!” “我北洛要去什么地方但憑自己,用不著別人替我安排!” “你……” 言語你來我往間又是一群怨靈包圍過來,同時空中凄厲聲響,血網表面頓時龜裂。北洛奮力擋住打破防護的進攻,但頭痛讓他的視野變得極不穩定,再加上舊傷的發作,原有的功夫已剩下不到一半。巫炤也是喘息劇烈,試圖再升起結界,右手臂卻是酸痛得動彈困難。幾個回合下來,北洛的小臂與大腿都被劃傷,血流不止,巫炤的后背更是一半染上了顏色。筋疲力盡之下,面對一個靈體的巨斧攻擊,他們一時間居然束手無策。 只聽‘鐺’的一聲巨響,這一次卻是岑青巖過來相救,手中一件短短的兵刃擋住了斧刃。由于刃口極長,尖銳部分有一半劃傷了他的胸口,然而除了淡淡黑霧之外,卻不見任何血噴出。 “魘族的蜃之力……”北洛微微一驚,聲音難以置信:“你到底是……” “現在沒時間解釋。你們兩個,要拌嘴也請挑個時候。”岑青巖氣喘不已,形貌也是頗為狼狽,但神情依舊冷靜:“這樣下去不行。一味防御只會耗光我們的力氣,必須擒賊先擒王。” 巫炤自然明白他所指為何,但周圍敵人眾多,而朱襄身在半空,周圍又有神力佑護,對巫之血有一定克制,一時竟是近不得身。只是對方一直也未曾全力進攻,己方才能支持到現在。 “這家伙的力量被血涂陣壓制,他在以這些靈魂為媒介吸收復原。一旦他全部恢復,我們就沒有任何希望了。” 朱襄聽罷冷笑;“你果非泛泛之輩。不錯,我現在只有不足五成的功力,可是對付一個還未覺醒的人身,已是綽綽有余了。就算加上你和一只弱小的辟邪,又能成得了什么事。” 說罷指尖捻動長弦,那無形之音竟化作數道長索分別向三人襲來。北洛受傷病困擾,敏捷度比平日差了許多,這一下居然沒有避開。長索正中他胸口舊傷,鉆心痛楚瞬間遍布全身,雙眼陣陣發黑,整個人被摔下臺階,趴在地上吐血不止。 巫炤吃了一驚,想沖過來查看他的狀況,卻發現自己雙腿不知何時已被看不見的絲弦牢牢綁住,身體被拉扯著提了起來。他用力掙扎,那絲弦卻越收越緊,直至劃破衣服勒出血痕。 “我不會讓你輕易死的……”神族的聲音充滿了歷時久遠的恨意,“取走你的性命之前,我要讓你親眼看著自己的伙伴是如何耗盡氣力而死,以報我被折磨多年之苦。” 北洛咳著血撐起身體,搖晃而模糊的視野里隱約看到巫炤已經被制住,岑青巖雖然還在抵抗,但看上去也支持不了太久。而自己此刻的感覺就是身體仿佛散了架,連動一動都是舉步維艱,更不要說再繼續戰斗。 難道一切就要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嗎?他們熬過了那樣漫長的時光,經歷了無數的坎坷磨合,才能在這一世放下芥蒂互相表露真心。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更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人再一次死去。 只有那個主導的家伙受到重創,他們才有反敗為勝的可能。北洛死死地盯著半空中的朱襄,這么遠的距離想要一下子接近他,唯有動用辟邪血脈的裂空力量……但以現在自己的狀況,這樣做的代價就是…… 他想到這里,忽然向巫炤望去,正好對方也于此時竭力轉過臉,想要看清自己是否平安。四目相對之下,剎那間已交換了千言萬語。 在這危機四伏,廝殺遍地的戰場中,他們的眼里卻只有彼此。 巫炤看到北洛忽然對自己微微一笑,接著閉上了眼睛,身周金光升起,額頭王印閃現。 他的全部力量只夠發動一次裂空,所有成敗在此一舉。 不行,快停下!巫炤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心意相通之下他如何不明白北洛此舉的意義,拼命掙扎想要沖過去阻止,卻是徒勞無功。 就是現在!北洛聚集所有殘余的妖力,猛然睜開眼睛,看準了朱襄的動作破綻,身體忽然如離弦之箭般躍起。 他預想過很多次自己終結生命時的模樣,卻沒料到在真正踏上這一步時,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靜。世間所有的牽掛、憂慮、以及責任都被拋諸腦后,心中所系者唯有一人的平安。 就算再也不能出現在你身邊,我也想要你活下去。 朱襄原本以為勝券在握,哪知原本已經倒下的辟邪冷不防忽然出現在眼前,震驚之下竟忘了出手。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太歲已然劈下,生生將他抱瑟的左臂連著肩膀處一起砍斷。他長聲慘叫,斷掉的手臂連著長瑟從半空中掉下,噴出的神血噴灑到底下的部分怨靈身上,瞬間在凄厲聲中灰飛煙滅。 “你這該死的妖獸!”他怒不可遏,右掌挾帶恨意揮出,已是使出了現有的全部力道。北洛用盡全力使出這一招后已是再無力氣閃避,這一掌正中天靈,身體從空中重重摔在地上。 巫炤終于掙脫束縛,一面大聲呼喚北洛的名字,一面試圖朝他奔去。絲弦勒斷了他的腿上筋脈,他剛踏出一步就跌倒在地,四肢血跡淋漓。但此刻他渾然不覺疼痛,滿心只想到北洛的身邊,即使是爬也要咬牙爬過去。一點點拖行的身體帶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衣服破爛狼狽不堪。但他毫不在乎,此刻眼中只有北洛緊閉的雙眼,被擊成碎片的頭蓋骨,以及滿臉的鮮血。最令巫炤恐懼的是,北洛的身體竟開始變得透明起來,□□輪廓在逐漸消失。 他用力伸出手去,想要觸摸那張毫無聲息的臉,卻只握住了一把金色的光點。 巫炤呆呆看著空蕩蕩的手心,一時還無法相信發生了什么。嘴唇翕動想要說話,卻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外表神采全失,表情萬念俱灰,此刻就算是敵人刀劍加身,他也全無知覺,恍惚間只記得北洛臨去時的微笑,依舊是那樣的溫柔勇敢,無所畏懼。 那是他摯愛了兩世而不變的,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珍貴靈魂。得到卻又親手失去的痛苦,猶甚于當年西陵城下的分道揚鑣。 “為什么……為什么?!”他雙拳緊握,身體不停顫抖,絕望地痛訴蒼天的不公。 如果最后的結局注定分離,為何要讓他們此生再次相遇?為何要他在品嘗過擁抱的甜蜜之后,再將人從他的懷中狠狠奪走? 他向來別無所求,只求心愛之人的平安喜樂,上天為何要對他如此殘忍? 北洛勸他放下仇怨莫再自苦,可是這樣的天地人間,要令他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岑青巖半跪在地上目睹了這電光石火的變故,北洛的自絕令他震驚不已,然而這一擊的確大大削弱了朱襄的力量。只見對方已從半空落地,正按住斷臂傷口不停喘息。周圍的殘魂也因為神血的緣故逐漸退卻,正是己方反撲的大好時機。他正想提醒巫炤冷靜,卻見北洛尸體化成的光點并未徹底消逝,而是在上空漸漸匯聚成一道金色光芒,竟是朝著石臺上的斫魂劍而去。隨著一聲巨響,石臺生生裂為兩半,原本灰暗斑駁的長劍忽然騰空而起,褪去了外殼的鋒刃寒光森冷,劍身流彩四溢,祭臺四周殘余的怨靈被劍光困住,逃無可逃,慘叫著陸續被吸進了劍里。 “不好!”朱襄臉色大變,當年他吃足了這把魔劍的苦頭,這時顧不得弄清它為何會忽然復活,拼著自身傷勢加重也要毀了此劍,絕不能讓它回到原主之手。可惜動作遲了一步,那把劍仿佛有意識似的靈巧躲過了他的攻擊,空中旋繞一圈之后,徑直向巫炤飛去。對方下意識地伸手握住劍柄,隨即全身一震,記憶如潮水般涌入,眼前畫面閃現。 我待襄垣猶如親弟,他的生死我怎能不顧? 斫魂斷生,雙劍共存。你與哥哥是過命的兄弟,代我成為他的劍鞘,永遠守護他。 安邑部族,永不言敗,爾等神明于天地法則之前,與芻狗并無不同。 奪劍之恨不共戴天,終有一日吾等將踏平天界,令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最純粹的魔誕生于失去,那是被神奪走一切時迸發的痛苦,是對于上天永不能消除的憎恨。 他抱頭仰天大叫,長發飄揚間睜開的雙眼里,是火焰燃燒的猩紅。 岑纓跪在結界之中不住發抖,眼前發生的一切已經超出了她的承受力。她眼看著那些怨靈在呼嚎中消失,緊接著天空震電燁燁,腳下地裂山崩,翻滾的河水和泥土向她奔騰而來,伴隨著人心最深處的憤怒與絕望,從所未有的恐懼讓她的視野里盡是死亡與鮮血。她再也無法控制地尖叫出聲,徹底失去了意識。 “師兄!分部急報,東海西南突然不明原因海嘯,已經淹了沿岸數十里的村莊……”常陳頂著足以拔斷古木的狂風跑進屋子,卻見凌星見呆立在窗前,對他的話充耳不聞,雙眼發直地盯著外面低垂的黑云,腳下千巖萬壑似潮鏗鏘,云層間是足以翻墻動壁的電閃雷鳴。 “始祖魔降世……人界這一劫,終究躲不過啊……”他喃喃自語,手中的玉籌滑落地板,跌得粉碎。 岑青巖掙扎著從亂石堆中爬出,那股摧拉枯朽的魔力打破了原本所在的海市蜃樓空間,令他掉回了現實中的巫之國廢墟,同時引發了地底的熔巖爆發。現在整座島天坍地陷,海水從地面涌出,若是不盡早離開此地,遲早性命不保。 他正待搖晃站起,冷不防寒風撲面,額頭頓時多了一道傷口。 那個男人站在他面前,用劍冷冷地指著他。魚鱗遍布的黑金劍身上血光隱現,腳下不遠處是被攔腰斬斷的龍尸。 他的表情如冰山般冷酷,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額頭的眼睛與兩頰的血紋鮮紅欲滴。 “你終于回來了……”岑青巖深深地看著他,聲音竟是異常平靜,“距離上次別過,已有近萬年了吧,辛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