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兒_分節閱讀_54
自世宗年間、瑤州大堤興修完成后,瑤州便偶有汛情,往往也只是臨江的幾個村落因暴雨而淹了點水的程度而已,規模十分有限。也正因著如此,前年蕭琰下旨重修瑤州大堤時,朝中有不少人都認為是毫無必要的舉動;卻不想今年春天便迎來了一場百年未見的梅雨季,也讓瑤州遭受了數十年未有過的重大洪災。 因這場春汛來的時間太巧、正在帝王下旨重修瑤州大堤后,災情傳來后,朝中的意見堪稱兩極。有人認為正是虧得了帝王的先見之明,才使這場洪災不至于落到無可收拾的境地;也有人聲稱此次春汛會造成如此嚴重的災情,便是帝王聽信讒言、勞民傷財的重修大堤所致。 在后者看來,什么百年不遇的大雨不過是某些人用以卸責的托詞而已;如若不然,瑤州大堤穩穩當當地守了棱江數十年,怎么別的時候不決堤、偏偏在修了大堤后才決?分明是主持河工的前工部侍郎、現任瑤州刺史邢子瑜假修繕之名貪墨河工錢餉,又為了欺君罔上在大堤上動了土,這才使得屹立多年的瑤州大堤決了口、釀成了此次數十年未遇的春汛大災。 邢子瑜,字懷瑾,隆興元年進士,因長于水利而受帝王重用,是少數幾個并非自潛邸時期就跟著蕭琰、卻靠著出色的才能迅速成為帝王心腹股肱的臣子。他出身寒門,在機緣巧合下拜了一位隱居鄉野的名士為師,雖沒有出口成章、七步成詩的妙才,但于水利、數算等雜學上卻甚為精通,故直至重實務的蕭琰即位、在北伐功成后于隆興元年加開了恩科,康平年間屢試不第的邢子瑜才得以靠著一篇過分樸實的策論金榜題名、如愿踏入了官場。 依照邢子瑜這些年來調任、升遷的軌跡,朝野間但凡有點腦袋、見識的,都看得出帝王是將他當成未來的宰相培養的。雖說有沈燮珠玉在前,所擅過于偏才的邢子瑜多半與左相之位無緣;但一個寒門士子將要爬到如此高位,仍教那些在康平之亂中根基大損的世家大族不可免地生出了幾分警惕跟排拒。 事實上,此次瑤州春汛之所以會鬧到這種地步,也正是某些意圖阻攔邢子瑜仕途之人借機生事的緣故。只可惜他們千算萬算,也算不到蕭宸竟會在這個時候動了出外歷練的念頭,讓愛子心切的帝王連沈燮也一道派了出來,為己方原先十拿九穩的算計──至少在那些人眼里──平添了不少變數。 蕭宸打小就是被帝王當成儲君培養的,又給沈燮這個人精帶著調教了許多年,便無人提點,厘清這些個籌謀算計在他也不是什么難事。故此次同沈燮南來瑤州,首要之務乃是賑災,其次便是設法查清楚此次汛情究竟只是單純的天災、還是也有人禍摻雜在里頭。 本來以沈燮脾性,是打算來個明查暗訪、以欽差車駕作為明面上的幌子吸引眾人視線,自個兒則帶著太子微服潛入當地暗中調查一番的。只是此次出行前,帝王三申五令地警告二人不許冒險,又給了蕭宸調動當地潛龍衛的權力,沈燮仔細想想,也覺得有精于此道的潛龍衛在、確實沒必要親身赴險,便也熄了微服私訪的心思,老老實實地在大隊人馬護衛下來到了瑤州。 當然,以他的脾性,這月余車程既無法用微服私訪打發消磨掉,與其傻傻地呆坐車中悶出蛋來、還不如好好善盡自己太子少傅的職司、好生教導太子一番。也因著如此,車隊離京之后,沈燮每天至少有兩個時辰是耗在太子車駕上的,就盼著能在抵達瑤州前將蕭宸調教到足以獨當一面的程度,將名義上只是協理的弟子拱成此次賑災的實質主事者。 蕭宸跟在沈燮身邊五年余,對這位老師的性格不說瞭若指掌,也把握得八九不離十了。所以見沈燮天天針對瑤州的各種情況給自己出功課,敏銳如蕭宸自然不會猜不到對方的打算,一時半是期待半是惶恐,既盼著自己能在賑災之事上大展身手、又怕欠缺此類經驗的自己在遇事時力有不逮。 ──若非擔心自己一時決策失當可能害了無數百姓的性命,他也不會在自請離京之初就做好了只是隨同佐理鎮場──太子的身分和隨行的衛隊自有其威懾力在──的準備。 可當他思量多時、還是忍不住在抵達瑤州州治所在的連寧縣前將這樣的憂慮委婉告知沈燮后,換來的,卻只是后者毫不給面子地涼涼一瞥、和唇角略帶了幾分譏諷的笑意。 人誰無過? 沈燮淡淡道,凡事都有個第一次,成功也好、失敗也罷,若不踏出這一步,學得再多、懂得再深,也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孤只是不愿因一己之失誤害苦了這些本就因洪災而流離失所的百姓。 蕭宸脫口的音聲微澀,秀若遠山的雙眉一如離京前緊鎖難平,卻不再是為了那份見不得光的悖德情思,而是為了自己身上擔負的責任。 歷練說來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啟程之初,蕭宸滿心想著的也更多是自己能怎么借著此事大展身手、好生做出一番令眾人刮目相看的實績……可隨著車行漸近瑤州,看著那些飽受洪災之苦的黎民百姓,原先的躊躇滿志便漸漸轉成了惶惑不安。 他雖已非頭一遭深入民間,但單純的體驗民情、和真正肩負了無數人的生計安危仍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蕭宸本以為這些年跟著沈燮、跟著父皇,在民生政務上已有了足夠的心得,所欠的僅僅是個實踐的機會而已;卻直至機會到來,才意識到滿腹的知識和實踐之間,究竟有著多么大的距離。 遠在廟堂之上也好、親臨當地也罷,他的每一個決斷,所影響到的都不僅僅是自己的名聲前程,更是無數與那些政令息息相關的黎民百姓。 而蕭宸不能、也沒有辦法只將這些人當成自己成功的踏腳石,只將那些人命當作奏折里用以表彰功績的幾行數字。 他沒有將這些糾結、惶恐與躊躇宣之于口;但以沈燮的精明和閱歷,又怎會看不出這個弟子究竟在煩惱些什么? 可說實話,看到蕭宸如此苦惱,沈燮不僅沒有什么恨鐵不成鋼的想法,反倒還頗有些慶幸和欣慰。 ──若說他最開始不過是奉了皇命才會將蕭宸帶在身邊悉心教導;那么幾年相處下來,沈燮便已發自心底地認可了這個少年太子作為儲君的潛力和地位。 太子雖從小就跟在圣人身邊耳濡目染,卻不論性情和行事作為,都與身為人父的帝王有著不小的差異。 蕭琰性格強勢、處事果決,遇事時雖也會多方評估、權衡再三,卻往往是獲取了所需的一應情報后便一言而決,也鮮少回過頭來反復估量、質疑自己的決斷正確與否……如此作風,如非蕭琰本就有著極為出色的帝王之才,平素行事也頗為理智、謹慎,只怕一個不小心便會落到乾綱獨斷或剛愎自用的地步,甚至因一意孤行而與朝臣們生出不可彌補的分歧。 相較之下,或許是幼年因中毒而不得不困守深宮的經歷,蕭宸的性子便要溫和隱忍許多,雖沒有蕭琰那樣耀眼奪目、讓人一瞧便生出追隨之心的領袖魅力,卻也相對少了幾分侵略性、多了幾分教人心生親近的溫煦。從小獲得的殊待和寵愛不僅沒讓少年因此妄自尊大、驕恣自矜,反倒讓他變得越發虛心而謙卑;再加上那隱藏在順和的表象之下、擇善固執的堅毅和執拗,在沈燮看來,蕭宸或許沒有其父扭轉乾坤、親手打下一片不世基業的魄力,卻有著穩固江山治世的明君之才,父子倆在性情、作風上都可說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也正因為熟知蕭宸的性格,沈燮才知道少年此刻的躊躇,正是對自個兒的身分和責任有所覺悟的證明。今日若換作蕭宇,怕是光想著甩下他出風頭都來不及了,又哪會去思考、反省自己的責任和作為? 不過慶幸歸慶幸、欣慰歸欣慰,沈燮身為人師,眼下更加看重的,卻還是如何趁著這個機會好生教導對方一番。所以他面上那種略帶譏誚的神色依然,只眸光柔和了少許,淡淡道: 那就努力避免失誤不就成了?遇事多思量,在現有條件下審慎評估每一個選項的得失,并做好必要時加以善后的準備……正所謂未料勝、先料敗,只要殿下時刻牢記著眼下的躊躇和體悟,不讓那些花團錦簇、歌功頌德的吹捧迷了眼,便能避免許多貪功冒進的愚蠢決定。 ……先生說的是。 ──況且,殿下以為臣此來是做什么的?自然是在必要時加以善后、專門為你收拾爛攤子來的。 能當著太子的面冠冕堂皇地說出這種話來,綜觀整個大昭朝堂,恐怕也就沈燮一人有這樣的膽子了。 至少,蕭宸雖心下腹誹──他身上掛的可是佐理的名頭、最開始也只做了替恩師打打下手的打算──卻也清楚沈燮是一心為他著想才會這么做。畢竟,若賑災有功,以沈燮的為人,說什么也不可能搶占這份功勞;若事情有失,名義上主理此事的恩師卻十有八九得擔負起相應的責任。換而言之,此次賑災,有功是他的、有過卻得由沈燮一肩擔著……若換成他人,只怕光想著將太子爺高高供起都來不及了,哪還會想方設法地幫他出謀劃策、讓他毫無后顧之憂地實踐所學? 思及對方這些年的諸般教導,蕭宸心下一暖,卻終究沒煽情地說些先生恩重若此、教宸何以為報的rou麻話語,只微一頷首,笑道: 如此,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嗯,放手去做吧……臣多年心血,怎么說也不至于教出個既沒膽量、又沒擔當的蠢貨。 說到這兒,沈燮語氣一轉: 不過說實話,殿下今自請出外,著實大大出乎了臣意料之外。 ……先生何出此言? 都說天家無父子,這話放到圣人和殿下身上卻是實打實的例外。以殿下對圣人孺慕之深,臣原以為殿下回京之后便舍不得離開了,還想著到時該怎么說服殿下尋個合適的機會秉事離京歷練一番呢……不意這回卻是殿下先動了這樣的念頭。 沈燮這回的話說得倒是婉轉,可言下之意,說穿了仍是在探問蕭宸這趟一反常態地自請出外的內情……后者雖知恩師這一問不過是出于關心和些許防患于未然的考量,可一想到那迫得他狼狽出逃的真實情由,仍不由神色微暗、隱帶著幾分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只是覺得不能再那么下去而已。 蕭宸輕聲道,只有千日作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與其留在京里天天為某些人的試探攪擾煩心,還不如將心思放在正事上、具體做出些實績來。一旦孤在朝中獲得了足夠的支持和認可,那些人能夠活動的空間也就小了,就算又生出了什么陰謀詭計,影響必也十分有限。 這話倒也不全是托辭;但平心而論,若沒有那一夜的波折,他便想做出些實績,也不會選擇離京歷練這么條路子。 熟知太子脾性的沈燮當然也清楚這一點。 不過以后者的處事為人,見蕭宸對此諱莫如深,自也不會不長眼地繼續妄加揣測、干涉。故當下也未再追問什么,只是順著少年的口風一個頷首、揭過了此事。 殿下有此覺悟,委實令臣欣慰非常。 頓了頓,車駕明日一早便可抵達連寧縣。殿下只需記得凡事有臣兜著,今晚好生歇息,莫要思慮過甚了。 孤明白。先生也早點安歇吧……請。 臣告退。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沈燮也不再多留,按制一禮后便離了太子車駕、回到自個兒車上休息去了。 耳聽師長熟悉的足音漸遠,太子車駕里、此前始終端坐著的蕭宸輕輕吁了口氣,有些疲憊地將身子向后靠臥進車廂里層層迭迭鋪著的軟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