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19
拽著他的是一個矮小的影子,奇異的是眼前快速略過的縱橫交錯的巷道,讓他有一種實感——其實一切都是很慢的。 就在此時溫故知才從一股異樣中反應(yīng)回來,看清楚了拉著他的是小女孩。 她依然沒有好好扎著辮子,讓頭發(fā)像一只炸毛的貓,幾縷可憐營養(yǎng)不良的頭發(fā)絲隨著跑動勉強地在頭頂跳躍了幾下。 她抓著溫故知的手腕,小女孩的手心冰涼,又發(fā)汗,讓溫故知有點不舒服,他拉住小女孩,問她你要干什么? 小女孩回頭,她的眼睛在月黃昏下逐漸壓低了光芒,像海里礁石中瘋茂成長,一簇又一簇緊挨著,遮得透不過氣的海草,連水流的細小流動都無法探知。 溫故知壓下性子,重復(fù)問了一遍你要干什么? “我要找人。” “你要找人應(yīng)該去找那些黑衣大漢,或者玉兔臺幫忙發(fā)一個尋人啟事,我沒辦法幫你找。” 小女孩抿唇,她搖頭,意思是不行,她將手拽得更緊了,溫故知只覺得手腕處一陣發(fā)膩的汗,有些不舒服。 “你jiejie呢?月黃昏應(yīng)該都不工作了,我打電話給她,讓她來找你,你要找人就找你jiejie幫忙吧。你找我不行。” 小女孩什么都沒說,也沒有用自己那尖細的聲音一再重復(fù),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只用自己黑壓壓的一雙眼睛,溫故知不知道說她什么才好,一個不愿意開口說話的孩子在溫故知這樣不怎么有耐心的人來說是十分煩人的存在。 但是另一方面,從她黑沉沉的眼睛里,溫故知還看到因為出汗而黏在臉頰旁的頭發(fā),一身咸菜干布滿折痕的連衣裙。 他向小孩解釋:“你看到我的同伴了嗎?就是和我走在一起叔叔,你看得見我也能看到他,我說不行是因為我已經(jīng)和那位叔叔約好了,約定是不能打破的不是?既然我先答應(yīng)了那位叔叔,就不能答應(yīng)你了,而且你把我一聲不吭地拉到這里,那位叔叔肯定很著急我為什么突然不見了,所以我沒有辦法幫你找人。” 他輕輕掙脫小女孩抓著他的手,說:“告訴我你家在哪吧,我先送你回去。” 小女孩站在原地吭聲沒動靜,她揪著裙角的一邊,溫故知無從得知她要找誰,這個誰大概很重要,如果身邊不是沒有人的話,她也不會來找溫故知,仔細一想溫故知覺得這多多少少對于孩子而言是有些殘忍的事,他悄悄瞄了幾眼,要確定是否不是一些別的事。 而此時小女孩往前走了一步,將自己的手塞進了溫故知手心里,他松了口氣,先給奉先生發(fā)消息說了小女孩,讓他在月桃院等等自己。 小女孩沒說話,她拉著溫故知給他帶路,穿行過人群,走過泛著溫暖燈光的玻璃櫥窗,熱鬧了一會,到了書鋪為起點的巷子,就安靜了下來,小女孩指指巷子,她家就在最里面。 “如果下次你來找我?guī)兔Γ乙欢▉韼湍恪!睖毓手@么和她說。 “約定?”小小的尖嗓子,她看上去讓黑沉密緊的雙眼撥出了一點能讓光照進來的空隙。 溫故知點頭,跟她承諾。 “那拉鉤吧。” 小女孩迫不及待地將小拇指繞上溫故知的小拇指,像系上兩根不相干的線。 溫故知跟她完成了這個約定,親眼見到她進了家門才離開。 這條巷子以狹長幽深著名,就像層層疊疊繁復(fù)的花瓣,他一直只有去書鋪的時候略抬頭看上這么一眼,他走了一段時間才看到巷口,在巷口他看見一名歸家來的黑衣女子,他多看了幾眼,起先招惹他注意的是這身不斷擠壓成型的緊張的黑色,有意思的是溫故知無從判斷這是從肌膚中長出來的還是因為裹得嚴實造成的錯覺。黑衣女子走過來的時候,溫故知覺得有片陰沉的烏云飄進自己的眼睛里,又有什么說不清的混沌降落到了肩上。 他連忙往巷口走了幾步,走出了這條巷子,溫故知長舒一口氣,那個黑衣女子已經(jīng)完全走了進去。 溫故知現(xiàn)在準備趕到月桃院,這里距離濃客街有段距離,再回來他還需要重復(fù)穿行過人群,這樣勢必會讓奉先生等得有些久,作為賠禮,溫故知為奉先生帶去了他私心下親吻過的一束花,路邊賣花的少女只收一枚玉兔幣,再美的花也比不上月黃昏和狐出月,作為陪襯的花就不能賣出高價,它們會作為今夜來往的人的紀念品,帶回家插在花瓶中,發(fā)上一天的呆。 溫故知挑了素靜的一把,像蕩悠悠的一彎月亮劃過的渠水,小時候他從溫mama的手中見過無數(shù)次,在挑花的時候他想起了溫mama,又巧合地在賣花的少女的籃子里看到它們,他就想就它們送給奉先生吧。 盡管并不亭亭玉立,他捧著花,小心地穿過人群,人們看見他護著花,就自發(fā)地讓開,他們欣賞花,也看人。 有一陣狐貍為花降的雨,雨露溫柔地睡在花瓣和脈葉上。 溫故知聞到花的香味,狐貍雨像一層柔軟的毛毯,輕微溫順地漫過人的腳踝,人們就脫掉鞋和水里銀紅的光點一般的小魚一起。 他捧著花來到了奉先生院子的門口,這時他輕輕敲了門,像頭一次來的小伙,拘謹?shù)馗诜钕壬砗螅⒅鴱膫阊氐温湓诜钕壬成系挠甑危缓笊焓纸o他拍去,因此奉先生回頭看了溫故知一眼。 進門前,溫故知光腳踩在石階上,那層雨水并沒有淹沒過這層,溫故知說奉先生,我給您送花。 奉先生接過,問你的鞋呢? 溫故知松了手,在甩腳,“鞋子會順著水流飄到我家去的。” 他蹦過門檻,腳跟著地地翹起兩只腳,他看見奉先生用了花瓶放他的花,現(xiàn)在也是奉先生的花。 從自己手里再到奉先生手里,溫故知情緒如同這出為花降生的雨,飽漲到了一定程度,卻微妙地掐住了泄洪的口,只是徘徊在臺階門外。 他走過去,微微比了比奉先生的腰身,過了把眼癮,等奉先生看過來的時候,溫故知臉上仍然掛著笑。 “酒呢?還在嗎?” 奉先生嫌他靠得太近了,讓他自己從冰箱拿,冰箱里色鬼阿鳴的酒壺顯得極為突出,溫故知在廚房里折騰一會才出來,酒壺酒盞,還有他找到了可以拿來下酒的小吃。 “我說好,今晚大家都徹夜喝酒,您可別輸給我。” 奉先生略微掀眼瞧了溫故知,溫故知給他斟酒,斟滿了,有些灑到手指上,溫故知含住舔了舔味道,咂嘴說香的。 他看著奉先生,奉先生也看著他,把這盞酒喝了。 打劫來的酒不多,用得酒盞也不大,能進到嘴里的酒液堪堪能溫?zé)崃嗽谏嗉鉂L動,溫故知就要將酒液打散了,在舌尖玩得香味淡了,才一口咽下肚。 再哈一口氣,濃郁的酒香比奉先生還要醉。 溫故知是從酒里撈出來的人,奉先生看得見溫故知臉上曖昧閃現(xiàn)的酒意,也聞得到有一股香果甜爛的酒氣。 奉先生清明得很,只是姿態(tài)比平常放松許多,隨意靠在沙發(fā)上,他的胸膛包裹著溫暖的心臟,很有規(guī)律平穩(wěn)地跳動,而覆在心臟前的肌膚溫度像一汪溫泉水。 溫故知看過來,盯著瞧。 奉先生歪頭看他,“你在看什么?” 溫故知瞇起眼笑著說:“我在看一個好東西。你等等,我給你看。” 他醉了。 奉先生確定,溫故知連“您”都不說了。酒精讓他的喉頭松弛,發(fā)不清楚“您”的音,這兩個字調(diào)皮地玩弄在酒精作用下有些迷糊的人。 溫故知懶洋洋站起來,傾過身,奉先生臉色平淡,他不是太喜歡酒意下催生出的任何舉動,但是溫故知吻在了奉先生胸膛,他說這里聲音最響。 奉先生開始笑,掐了一把溫故知的臉,溫故知有些醉,還小心眼,牙一咬將奉先生第二粒紐扣咬了下來,推在舌尖上挑眉看著奉先生,又含了進去。 奉先生捏捏溫故知的下巴,沒說話,將第一個扣子解了下來,“繼續(xù)喝。” 身子輕飄飄的,溫故知又跑去外面淋了一場雨,然后跑回來,開始在奉先生面前晃,他像在自己家里發(fā)呆一樣,一個人的時候就會不斷地上下樓梯,無論睡哪都可以,如果實在是困——他總有很長的時間睡覺,不是睡不醒。 他覺得這是自己家,雖然溫故知看見奉先生在自己家很奇怪,但他覺得這是幻覺,他的時間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不知道在等什么東西,花了很長時間在等,但他要等待的并不是奉先生。 但是溫故知決定對奉先生的幻影笑,他終于找到一件別的能打發(fā)時間的事。 溫故知記得一聲嘆息,還記得耳邊一聲悶雷,他醒來出了一身汗,酒氣噴發(fā)的濕汗,他用了一段時間才讓自己明白他在奉先生這的客房里。 溫故知說要找到奉先生,他下了床,摸到了奉先生房間,奉先生淺眠,發(fā)覺了溫故知鉆進被窩里,兩手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緊緊環(huán)著他的腰。 “你在干嗎?” “你聽見打雷了嗎?很響的一聲。” 溫故知奇怪的聲音從被窩里傳出來,奉先生想把人拽出來,但摸到溫故知的后頸一手的熱汗,奉先生沒言語,只說雨已經(jīng)停了,根本沒有雷。 他并不覺得溫故知怕雷,人沒有發(fā)抖,也沒有別的異樣。 溫故知得到回答,剛才那個雷聲是他夢里的,在隨著一團霧氣出現(xiàn)的雷聲,仿佛驅(qū)趕著溫故知,雷聲里還夾著別的什么,是需要溫故知回答的,需要他回答正確的答案,而他知道,但是很快溫故知就醒了過來。 這里是個安心的地方,讓溫故知醒得及時。 他還躲在被窩里不肯出來,過了會問奉先生:“您為什么決定到這來?” 奉先生說:“沒什么原因。” 溫故知鉆出來,說:“您很奇怪,一點預(yù)料都沒有,我怎么知道居然會等來您。” “嗯……那就是你的愿望快實現(xiàn)了,等到我了。”奉先生隨口回答了一句。 溫故知沒有回應(yīng),過了會才嗯,聲音很輕,淺眠的奉先生也注意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