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來懺悔的嗎(三)
下墜,下墜…… 耳邊是山風呼嘯,腳底是無盡虛空。 不知過了多久才踩到綿實的地面,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荼離跌坐在堆滿落葉的泥濘潮濕的湖岸邊,湖水漆黑一片,散發出陣陣惡臭。 荼離晃了晃昏沉的腦袋,卻怎么也清醒不過來。 “孩子,你來了。” 四周瞬間黯淡,一張巨大的紅色血網出現在眼前。阿荼神女赤腳懸于血網中央,垂眉闔眼,寧靜祥和。那張網似乎沒有盡頭,鮮血不停地流淌著,滴落在落葉里,再滲進泥土,最后匯入湖水,湖水的水位不斷上漲,淹沒沿邊的碎石,浸染半死不活的花草。 湖水愈發逼近,惡臭直沖進五臟六腑,荼離惡心極了,他掙扎著往后退,卻發現手腳都被綁住,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從身體里慢慢抽離出去。 他再抬頭,阿荼不見了。 血網仍在延伸,可是它的中心消失了。“娘!”荼離呼喊著環顧四周,他忽然發現,神樹千千萬萬的脈絡貫穿過自己心臟,取而代之的,是他成為了血網的中央。 奇怪,為什么沒有感受到疼痛。荼離試著動了動手腳,血網卻將他綁得更緊。 似乎有一雙眼睛正在注視著自己。“阿娘,是你嗎?你在哪里?”荼離又喊了幾聲,寂靜的湖面漾起幾圈漣漪,似是空谷回音,再無半絲生氣。感觀仿佛全部失靈,荼離狠狠咬了咬嘴唇,依舊沒有一點兒疼痛感知,想來是夢境,或是幻影。 “煩人。”荼離小聲嘟囔了幾句,“做夢也夢點好事兒啊,夢見殊羽多好……春/夢就更好了……”想著反正是在做夢,夢總會醒,順其自然就好,荼離索性閉上眼放棄掙扎,也許下一個夢就能見到自己的好哥哥了。 只是這一覺一點兒也不踏實,夢里面好像一直在逃命或是打架,他逆著湖水往上走,路過一片下游廢墟,落葉堆疊了足有半尺高,廢墟再往前,是一汪被遺棄了的枯竭的泉眼,泉眼四周盤踞著不少腐爛的動物的遺骸。昏暗的天空下起密密細雨,漸漸舒展開僵硬軀體的枯敗荊棘張開血盆大口,粘稠的唾液順著青綠的藤蔓淌了一地。 荼離挽一把長劍拼荊斬棘,沾了雨水的睫毛又濕又重,他艱難睜著眼,正想找個地方避雨,不遠處出現了一座恢宏神殿,明明才幾步遠的距離,荼離卻走了好一會兒。 神殿隱沒在深林陰影之中,入口石碑處撰寫了五個字:獻祭者神殿。 雨仍在下,荼離卻一步也不想跨進去,他蹙著眉立在石碑跟前,身上濕透了。 半晌,一道沉重喑啞的聲音響起:“你是來懺悔的嗎?” 荼離驚出一身冷汗,瞬間從夢中驚醒。 沾了水的衣裳笨重又拖沓,荼離揉揉太陽xue強撐著坐起來,四周一片晦暗,仿佛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林子盡頭的天空被染成了鐵銹色。血腥味是從幾丈外的湖水里散發出來的,荼離正半坐在落葉堆上,眼前的場景與夢境再次重合。 這就是扶桑神樹里面的世界嗎? 雨水打在手背上,留下一道淺淺的黑色印記,骯臟得如同濺起的泥水,身邊的一切都糟糕透了,好像是關在密不透風的牛皮箱子里頭,每喘一口氣都叫人筋疲力盡。荼離難耐地從地上爬起來,剛跨出去一步又悶頭栽倒下去,狼狽,及其狼狽,幸虧殊羽不在,丟死人了。 是啊,殊羽不在。 荼離沒什么心思傷懷,身邊危機四伏。他腳上被纏了藤蔓,冷冰冰的藤蔓正沿著他的腳踝爬上來,粘稠的液體跟雨水混在一起,滲進鞋襪里。荼離挽劍砍斷藤蔓,受傷的藤蔓扭曲掙扎著迅速往后退縮,荼離剛緩口氣,更多的藤蔓爬了過來。 藤蔓并非從四面八方而來,趨之若鶩斬之不盡,逼的他只能往一處方向退避。 難道是要把夢里的場景再走一遍? 果不其然,荼離到達被淹沒的江下游廢墟時,藤蔓瞬間止步退散。枯竭泉眼邊森森白骨忽然戰立起來,骷髏手指握著骨頭磨成的匕首蹦蹦跳跳走向他,樣子十分別扭。白骨走到他跟前停下,咯吱咯吱揮著胳膊,接著轉過身往前跑去,跑幾步再回頭,似乎在為他帶路。 白骨開道,夾道兩邊幽靈荊棘搖擺著身軀張著嘴巴,時不時吐出一口綠色的濃痰,仿佛是在列隊歡迎他,這場面無端生出幾許滑稽來。 此處的世界沒有太陽,陰沉的天空像是蒙了一層血色紅紗,亙古不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森森白骨轟然倒下散得稀碎,夢境中的神殿乍然出現。 跟夢境中一樣,又有什么不一樣。 荼離走到神殿跟前,看到石碑上“獻祭者神殿”五個字時,心口猛地抽了一下。他握著金烏長弓,屏息凝神,終于,那道深沉的男聲響起:“你是來懺悔的嗎?”荼離迅速抬弓朝聲音來處連射數箭,那聲音似乎被射中,頓時四分五裂成多塊碎片,將整座陰影森林籠罩其中。 你是來懺悔的嗎? “不,我是來殺你的。”荼離后退幾步飛到空中,繃緊的金烏弓弦上架著一支泛著幽光的長箭,骨節分明的細長手指撥動弓弦,弦音震顫,箭羽離弦,若流星劃過蒼茫夜空,刺破萬里長風。 嘭! 石碑被長箭貫穿,分崩離析。余音不絕的聲響瞬間戛然而止。 “出來吧!”荼離大喊道,“咱們打一架!” 死寂沉悶的林子忽然刮起一陣風,灌木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荼離劈開一處樹叢,落葉下竟是密密麻麻的荊棘藤蔓,藤蔓繞開他往來時的方向飛速游了過去。與此同時,無處不在的骷髏白骨一具具站了起來,像是受到了驅使,眼冒綠光朝江下游處奔去。 荼離做好了戰斗的準備,卻被硬生生無視,他在進神殿還是往回走中掙扎了一會兒,最終決定回去看看。來時,一路雖烏煙瘴氣詭異萬分,但也還算相安無事,但這會子,整座林子都沸騰了。方才夾道歡迎他的幽靈荊棘化身食人花草,血盆大口下是尖銳的沾滿綠色毒液的獠牙。林子里除了植物沒有活物,但卻有數不盡的殘骸遺骨,白骨有了意志,成了不滅不死的士兵。 一路追到泉眼,荼離被一團碩大的黑煙攔住去路。黑煙回頭看了他一眼,繼而無視他往更前方飄去。 荼離打算收回剛才想的那句話,這里不是沒有活物,而是這些活物直到此刻才冒了出來。無限繁衍的藤蔓、食人劇毒的荊棘、手拿砍刀的骷髏,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 人身蛇尾的怪物、化身暗器的落葉、凝成人形的湖水,甚至還有那脫離于本體存在的張牙舞爪的影子。 所有的一切都活了。 在混亂嘈雜的喧囂打斗中,荼離捕捉到了一聲熟悉的龍吟咆哮。吞云吐霧的四條白龍穿梭于天上地下,帶起陣陣電閃雷鳴,就好像劈在了荼離心臟,叫他瞬間停了心跳。 明明無畏到粉身碎骨,可再見到那人時,還是會想貪戀世間美好。所有被強壓下去的情緒剎那間點燃,如煙花炸裂,振聾發聵,直教人心口生疼。 在一片汪洋箭雨中,荼離奔向了他的心之所向。 “哥哥。”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卻發現,殊羽一雙眼早就紅透了。 殊羽狠狠砸了他一拳,啞著嗓音問他:“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 “什么?”荼離愣了愣,他甚至懷疑是不是又做夢了。 密不透風的箭雨繞著他二人轉圈,像是作繭自縛,隔出一方私密天地。殊羽緊緊握著他的手腕,咬牙一字一句道:“為什么不等我?” 荼離很少哭,這回卻再也抑制不住:“對不起。” “你最討厭我跟你說對不起,所以這三個字我也不想聽見。”殊羽將他帶進懷里,又是生氣又是心疼,更多的是失而復得的小心翼翼,“你叫小妖帶話給我,那些話,是能借他人之口說出來的嗎?” 殊羽懲罰似的咬在荼離耳朵上,接著在他耳邊說道:“我要你親口說給我聽。”荼離回抱住他,閉著眼流著淚,巴不得把心剖出來。 他說:“我愛你,哥哥,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