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來懺悔的嗎(二)
竹筏沿忘川一路漂流,經鬼山魂海,達凡冥交界。 荼離不久前來過這兒,當時他是一只一無所知的小妖怪,望著無法轉世入輪回的連綿病鬼憤慨又悲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罷了。現在想來真是諷刺,如果白果子知道自己才是那場災難的始作俑者,該會擺出怎樣的神情。 從前他在凡族擺算命攤的時候,跟著酸秀才學了一陣子書畫,酸秀才家徒四壁,圣賢書卻是不少,荼離閑來無事翻閱了不少,記得其中有一闕詩寫道: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那會子荼離只覺著凡人矯情,不就是久未歸家,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也常常三年五載的在外廝混,每每回大荒湯谷最多被祝余念叨幾句,安生一段時日再接著往外跑。 也只到了如今,荼離算是真正明白什么叫近鄉情怯。 他留給溯風族人的最后一句話是“等我回來”,這一等,便是一千年。荼離魂飛魄散時不過五百歲年紀,一千年的時光太過長久,若在凡族,已不知改朝換代了多少回。 魔族的氣息越來越濃烈,一路上盡是魔物過境后的毀滅破敗,若大荒湯谷失守,后果不堪設想。 雖然于荼離而言,一千年不過是沉睡之后的再次蘇醒,但其實許多人許多事都漸漸模糊了,甚至有時候會懷疑經歷過的一些事情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直到他再次踏上回家的路,青山依舊綠水長流,浩劫過后的滄海桑田,仍舊是腦海中的模樣,記憶有時候深刻得可怕。 大荒湯谷終于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山腳下的狐貍洞xue坍塌得只剩下幾堵矮墻,墻外,常開不敗的黃花迎風搖曳,舊墳添新冢,墓碑上的字跡被雨水沖刷得斑斑駁駁。那里葬著兔妖,葬著左旌,也葬著千年前無憂無慮的自己。 “來者何人!” 荼離被戒備森嚴的神兵攔下,人群中還有十幾個執弓的溯風族少年,他們熟練地拉弓引弦,眼中滿是戒備。荼離阿殿自嘲著笑了笑,無端生出一絲廉頗老矣的錯覺。 “阿……阿殿?” 自殊離之境回到湯谷,祝余便在山腳下搭了一座小木屋,日日夜夜守在山口。他盼望著,等待著,一千年心如死灰,沉桑潛入大荒湯谷告訴他殊羽正在用引魂盞尋荼離的三魂七魄時,祝余并不敢有半分奢望,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逃了出去。 荼離現世的傳聞傳遍了三界各族,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又一次見到了那抹紅色的身影。頎長清瘦的輪廓,微微卷曲的黑發,鳳眼下是囂張明艷的赤色面紋。 祝余一雙眼,霎時便紅了。他顫顫巍巍扶著拐杖,再難挪開一步。 “你終于回來了。”祝余老淚縱橫,雙膝跪地引族人虔誠叩拜,“我主荼離!” 人群頓時如驚雷炸開,年輕的小神仙們第一次見到了叫人聞風喪膽的荼離阿殿,他們連連退后幾步,忍不住交頭接耳,或興奮或忌憚,或夾雜著克制的崇拜。溯風族弟子們拋下弓箭跪下身,偷偷瞄著一族之長,嘴角上揚眼中泛光,就像寄人籬下的小孩終于揚眉吐氣了一回。 “長老。”荼離跨著步子走到祝余跟前扶起他,祝余干瘦了許多,臉皮松松垮垮堆出幾道縱橫的皺紋,愈發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祝余激動得說不出話,荼離無心敘舊,只沉沉嘆了口氣,正想轉身挑個人問問,木屋里又鉆出兩只小妖來。 “果子!”向彌和阿晉被伴月安排在了大荒湯谷,這幾日都跟祝余呆在一處,明明分別沒幾日,卻都有些熱淚盈眶。 亂世之下皆如浮萍,擦肩而過是否能再重逢,沒有人能知曉。 “果子,你終于來了!可嚇死我們了!” “怎么了?”荼離環視著跪成一片的人群,最后將目光鎖在兩只小妖身上,“魔族來了?” 向彌焦急回道:“就在半個時辰前,有人手持長劍闖了進來,身后跟著烏泱泱的魔族,根本攔不住他們!” “持劍之人是否帶著黃金面具?”荼離問。 “正是!”阿晉道,“那人靈力修為極強,打死打傷了好些神兵神將。” 左手一張一合,金烏長弓赫然出現,荼離殺意凜然道:“他現在在哪?”祝余拄著拐杖轉身朝山上一指,道:“沉桑和魔族都往扶桑神樹去了,元曦殿下設了兵陣,大概能拖個一時半會兒,只望天帝快些調兵過來。” 沉桑是做好了釜底抽薪的準備。 荼離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面上倒還鎮定自若:“長老,你安心守在此處,我不會讓大荒湯谷毀在我的手里。” 魔物在霜寒劍的指引下靈力倍增,為恐傷及扶桑神樹,元曦孤身迎戰沉桑,戰場被分割成了結界內外兩處。荼離趕到扶桑神樹時,元曦身上已是傷痕累累,單憑他一人之力,對付百鬼族鬼王終歸勉強了些。 輪回之鐮吸飽了血興奮不已,它叫囂著朝元曦飛過去,鐵鏈連接的兩把飛鐮旋轉逼近,彎曲鋒利的刀刃勾畫出熒熒冷光,割破長風,孤注一擲。 “小心!”來不及挽弓,荼離穿過結界縱身撲了上去,他以弓為盾將元曦護在身后。飛鐮撞在弓身上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叫,然而它并不作罷,打了個轉再次殺了過來。荼離一掌將元曦推出幾丈遠,手臂卻被飛鐮割破,深長的口子染紅了飛鐮的刀刃,將將趕到的兩只小妖忙把元曦扶起,結界已經薄弱了許多。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的是,浴血奮戰的沉桑鬼王突然在扶桑神樹前定定立住,他換回飛鐮,抬手捏訣,訴諸周身鬼力,心口處赫然出現一道黑色咒符。沉桑嘴角微挑,右手兩指擦過飛鐮,他將指尖鮮血涂抹在咒符之上,那是荼離的血。 荼離暗道糟糕,然為時晚矣,霜寒劍刺破蒼穹,直奔沉桑心口而去。——沉桑用盡畢生修為,將自己做成了一道引子。 荼離連發數矢,然而在強大的鬼力牽引之下,一切皆如螳臂當車。霜寒劍穿過沉桑的身體,帶走他全部修為鬼力,也沾染了荼離阿殿的鮮血,神擋殺生,佛擋殺佛。 最后,霜寒劍重重刺進沉桑身后的封印,一瞬間被神樹吞沒。 沉桑滿身是血,他挑釁抬眸,徐徐倒下,黃金面具落地,露出一張慘白俊俏的臉。 “我既無法稱霸三界,就讓這三界陪我!” 他沉沉閉眼恍惚間仿佛看到了一對淺淺的梨渦。 ——我要你們諸神陪我。 多么熟悉的一句話。 世間倏然靜止,風歇云停,扶桑神樹抖落滿地樹葉,鋪成一幅金色的畫卷。 耳邊喧囂淹沒,混沌如天地初開。 天帝駕云而至,望見扶桑神樹抖了一抖。 他道:“魔王要出世了。” 元曦身受重傷,神兵神將們殊死搏斗,天帝卸下錦衣穿上戰甲,沖著下界的神君們說道:“今日起我死守扶桑,若我身死,神族殿下繼位接缽,直至戰死。” 荼離問他:“你若身死,三界豈不大亂?” “兩千年前我與魔王交過鋒,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天帝持劍決然,“神族天帝也好,殿下也罷,必定只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死生何懼,只要神族還在,三界就亂不了。” 在蒼生面前,原來個人性命根本算不得什么。 荼離輕嗤一聲:“既如此,何不殺了我祭樹?一人換三界,沒有比這更劃算的了。” 天帝身形一僵,眼尾泛紅,擲地有聲道:“兩千年前我護不住你父母,兩千年后卻也想著能護住你。你雖然頑劣乖張,千年前亦惹下大禍,若我知道殊羽心系于你,必然不可能允許他救回你。可事已至此,你既活著,那便好好活下去,千年前的罪責,千年后的功過,自有世人評說。” “你有幾成把握?”天帝未置可否,荼離又問他,“阿荼神女祭樹,究竟是被脅迫,還是自愿?我要聽真話。” “在萊蕪山上我說的就是真話。”天帝紅著眼道,“我從來都相信驚風,我相信他能殺死魔王。兩千年前他來不及做的事,現在我替他完成,我會殺死魔王,還一個干干凈凈的三界!” 該相信他嗎?荼離不知道,也不用再知道。 “魔王不會現世的。”荼離執弓走向神樹,衣擺翻飛墜下。 “你要做什么?”天帝錯愕攔住他,“你難道……” “不。”荼離看著他,“我不會祭樹的,用我一命換三界千百年的安寧沒什么意思。既然要做,就做得徹底,我父親沒完成的事,輪不到你來替他完成。” “那可是魔王!”天帝咆哮道。 “那又如何?”荼離指著封印道,“除了我,誰還能進到神樹里?你就等著魔王拿著霜寒劍劈開神樹守株待兔嗎?” 算算時辰,殊羽他們應該已經快到巫族了吧。 荼離笑了笑,露出只有面對殊羽時才有的溫和:“你在萊蕪山上與我說,若事情到最后無法轉圜,叫我帶著殊羽銷聲匿跡,算是全了當初與我父母的情誼。可我知道,殊羽他永遠不會同意,我不管蒼生如何,也不管爾等死活,可我心里有一人,只要我在,便舍不得他受一點傷害。” 天帝道:“殊羽會獨活嗎?” 一旦進入神樹里面,便只做好同歸于盡的準備。 “就算他為我殉葬,我也要把那些荊棘都斬干凈,讓他再無后顧之憂。”荼離深深舒了口氣,強顏著沖兩只小妖招手,向彌阿晉踉蹌著奔過來,滿臉都是淚水。 “果子,”小妖們哭得眼冒金星,“你真的要這么做嗎?” “別哭,不過是去打個架,沒什么大不了的。”荼離摟過他倆,“你們好好留在大荒湯谷,祝余會照顧好你們,我今日來的匆忙,有兩件事要拜托你們。” 小妖抽抽搭搭回應:“你說,兩百件都成。” “第一件事,等戰亂結束,到山腳下的墳前替我上幾炷香,他們都是我的摯愛親朋。”荼離隨手抹去眼角滲出的淚,“第二件事……” 荼離低頭看著手心的骨契紅線,視線模糊:“告訴殊羽神君,就說我食言了;也告訴他,我真的很愛他。” 眼中場景明滅交疊,紅色身影在熊熊火光中跌下神壇。 “荼離!” “阿殿!” “果子!” 漫天璀璨金光,落葉繽紛。山外,是連綿烽火,山上,是方寸掙扎。 不可一世的荼離阿殿縱身躍進扶桑神樹,封印大開大合,最后歸于死寂。 斗轉星移,天地失色,黑暗終至。 ※※※※※※※※※※※※※※※※※※※※ 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