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將至(三)
后來,那天夜里他們討論了什么,爭吵了什么,殊羽都無從得知,他只記得天蒙蒙亮的時候荼離裹著一身雨水下了山,一言不發地撞進他懷里。 土廟屋頂的瓦片又舊又破,雨水沿著縫隙滲進來,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不久積起淺淺的水洼,滴答滴答的聲響將夜襯的格外寧靜。 什么都沒問,什么也都不用說。殊羽抱著濕漉漉的心上人窩在干燥的墻角,燭光顫顫搖曳,燭心噼啪一響,光影便跳動一分,仿若一聲嘆息,哀婉綿長。 困惑了千年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那個時候,荼離為什么放開了他的手,為什么對神族的恨意那么大,為什么最后決然要到用慘烈的死亡換三界五百年的動蕩。 “用上一輩的恩怨去禁錮我們的感情其實挺可悲的。”荼離半闔著眼說道,“可我如何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我如何心安理得地說服自己,你父親與你無關,然后再繼續沒心沒肺地跟你在一起?” “所以與其兩個人痛苦,不如你一個人扛下所有。”殊羽攏著他的肩膀,下巴抵在頭頂,回憶起當初那段時光仍悵然酸澀,“你當真舍得我嗎?” “舍不得。”濕噠噠的睫毛輕顫,混著的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哥哥啊,恨比愛容易釋懷。” 荼離直起身望著他:“我恨神族,恨道貌岸然的神仙,恨天帝,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根本不會對天帝做什么,因為我不可能讓你痛苦。如果不是左旌慘死,不是沉桑靈均逼我,我也許還不至于那么決絕,可當初事情已經到了那個地步,我一心只想復仇。凡人總說忠義兩難全,我用五百年浩劫報我母親的仇,也用我性命成全你我的情誼,堪堪算是兩全了。” “那你又想過沒有?”殊羽道,“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想過要放開你。” 荼離笑了笑:“正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放了手。” 荼離重新靠了回去,沉默良久。 殊羽問他:“我父君真的做了那樣的事嗎?” 荼離沒有回答,天帝極力否認逼死阿荼,那副真切神情叫人不得不信,可冠冕堂皇的偽君子最是擅長做戲,不然當初自己的父親母親怎么會被他蒙蔽。 可他多想那是假的。 殊羽抱緊他,切切道:“我不求你放下仇恨,我也沒有資格。但我要你時刻銘記,我從不是你負擔,你也別想故技重施再推開我一次,我救你回來不容易,你且好好惜命。” “嗯,生死都是殊羽神君的人,天長地久也分不開。”荼離頷首道,“我不后悔千年前引來那一場浩劫,更無懼現下被三界眾族追殺,你蹚了我這一趟渾水,我們是狼狽為jian天生一對。” 殊羽滿意笑了笑,恍然想到什么:“就像龍骨鑄的要命劍,龍筋煅的金烏弓弦,天生一對。” 小心思被戳穿,向來不內斂不自持的荼離阿殿有些害羞,抿著唇只笑笑不說話。 陌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 萊蕪山下的凡族村落家家戶戶閉門不出,詭異的平靜替代了原先的熱鬧,連打鬧追逐的小孩都沒有,只有幾雙從窗戶縫隙中透出來的害怕驚悚的眼睛。 “二……二位公子!”白眉老者大著膽子喊住他們,悄摸透出半個腦袋,“快找個地方躲起來,被魔族發現就慘了!” “魔族已經來了嗎?” “還沒呢。”老者膽戰心驚地四下張望,“聽說魔族逃出來一路向西,已經散落在各處,隨時都會出現的!不說了不說了,我要回去躲好了,你倆也找個山洞藏起來吧!” 往東是大荒湯谷,往西是人間煉獄。 清越的侍女往東報信,那清越自然不會在東邊。他們又一路西行了半日,風中魔族的氣息愈發濃烈,然而清越的氣息卻是半點聞不見聽不見。 他們連著經過了幾座城鎮,魔族過境后如風卷殘云死傷無數。 “還要讓這些魔物猖獗多久。”殊羽忿忿攥著拳,指節發白,他想了想,“夜里父君找你為了魔族的事,說了什么?” 荼離眉峰一挑,摸了摸鼻子道:“光顧著吵架了,沒說魔族的事兒。” 殊羽顧著救治那些傷殘的凡人,沒注意到荼離閃躲的異樣,最后也沒再追問下去。 魔族可怕之處不單單在于他們沒有半點人性的殺戮,更是肆意蔓延浸染,就像當初兔妖一家一樣,一旦被魔族附身,便會徹底失了理智,最后成魔,除非身死,永無超脫。 哀鴻遍野,荼離擰著眉拽了拽殊羽的衣擺,低聲說道:“救得了一個也救不了所有,咱們還是走吧。”殊羽將奄奄一息的老者扶到石階上,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二人一路無話又走了數百步,青石板上黑色血跡干涸,卻還能聞見濃烈的血腥味,原本熱鬧嘈雜的集市變得死氣沉沉,如同盛夏午后的屠宰場,彌漫著撲鼻的惡臭,蒼蠅蚊蟲三五成群,發出嗡嗡的惱人聲響。 可明明是三月,萬物復蘇的春天。 死寂的屠宰場忽然躁動起來,待宰的牛羊悶著腦袋橫沖直撞,原來是屠夫拿著刀走了進來。 四散的人群朝著他們身后逃竄而去,有的人腿腳受了傷連滾帶爬,有的人拋下了蹣跚的老母親獨自逃命,更有人認了命,癱坐在地嚎啕哭泣。 荼離死死望著不遠處的街角,他捻了一把風,道:“魔族。” 龍骨出鞘,金烏待發。 不多時,轉角處出現了一個人。 說是個人,更像是一個怪物。 他渾身是血披頭散發,腳腕上扣著沉沉的鐵鏈,鐵鏈摩擦石板路拖行發出刺耳尖銳的噪聲,那人雙手齊齊砍去,傷口處汩汩冒著鮮血。因為失了雙臂,他難以保持平衡,踉踉蹌蹌跟個瞎子一樣。 荼離瞇著眼,有些詫異:“居然還是個人。” 一個被魔族附體的煩人,居然還能保有自我的意識。 那人一步一步走得艱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直到前方被人堵住。他呆滯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兩位臨風玉樹的俊俏公子哥。 “你被魔物附體。”荼離看著他的傷口,“受的傷太重,撐不了多久了。” 他似乎沒聽明白,雙目無神地看著荼離,雖然臉上滿布血漬塵垢,依稀能看出,是個樣貌清秀的少年郎。殊羽有些不忍,微微偏開了頭。 “魔族。”少年突然開口,“不過如此。” 殊羽下意識瞄了荼離一眼,如此狂妄的口氣,倒跟他如出一轍。荼離也跟著愣了愣,他饒有趣味地打量了少年一番,問他:“你的手是誰砍的?”傷口很新,想來不是魔族。 “我自己。”少年滿不在乎道,“這樣我就傷不了人了,魔族還妄想控制我,可笑。” 該有著如何頑強的意志力,才能不被魔族左右,寧愿自戕也不愿害人。 “殺了他!” “殺了魔物!” 人群去而復返,他們或舉著大刀或揮著棍棒,他們叫嚷著要少年的命。 殊羽設了結界把他們攔在外面,忽然覺得可悲。荼離回頭望了人群一眼,他問少年:“你沒有害人,他們卻要殺你,你心中可有恨?可后悔斷了雙臂?” 少年冷眼看著人群,輕嗤道:“哼,我又不是為了讓他們感激我。” 鮮血流了一地,仿佛與荼離的紅衣連成了一片。 殊羽問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了他一眼,眸中光芒散盡,最后留下兩個字:“南就。” 少年停止了心跳。 四翅玄鳥御風起落,半響,邊陲小鎮重回死寂。 他們飛過巍巍山巒,飛過荒廢原野,飛過被藤蔓覆蓋的無人村落,荼離一直沒說話,直到玄鳥飛翔于江海之上,他才轉頭同殊羽說道:“哥哥,你說南就所為,值不值得?” “他若覺得值得,便是值得。” “嗯,”荼離苦笑一聲,“你還記得歸墟之海被漁民推入深淵的海妖嗎?她又值不值得?” 殊羽明白他在想什么。 荼離低頭撥著玄鳥的羽毛,沒什么神采:“凡人總是這么自私嗎?其實何止凡人,神仙也是一樣的。”殊羽從身后摟著握過他的手,下巴抵在肩頭低聲說道:“如果我是南就,我也會那么做。” 荼離笑了笑:“哥哥總是宅心仁厚,心懷蒼生。” “不。”殊羽否認,“只是我心里頭有一個人,我至死都不會傷害他。” “南就也會有嗎?” “會的。”殊羽親親他的耳朵尖,“一定會有的。” 那自己的母親呢?阿荼神女心里一定有那么一個人,可她的命運卻是與海妖如出一轍。如果阿荼仍有意識,她是會慶幸天下的子民受她庇蔭免于魔族禍亂,還是會恨不得殺盡偽善的神仙為自己討一個說法? 玄鳥一路往百鬼族飛去,既然連他們也找不見清越,那想來巫族與百鬼族也沒那么容易找到她。與其大海撈針,不如索性先去找沉桑,新仇舊恨一并算計。 沉桑料到了麻煩找上門,無弋城外金戈鐵馬層層布防。 這個場景像極了一千年前,那次他二人在無弋城囂張了兩天兩夜,血洗了半座鬼城,卸了沉桑的一條胳膊,最后殊羽因無端惹禍被罰關了半個月禁閉。 時移世易,卻仍狂妄自大得不成樣子。 一千年前百鬼族新王上任,上下異心,色厲內荏。然而一千年過去了,鬼陣可就沒那么容易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