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將至(二)
接下來的日子里,將影每天早出晚歸,帶回的消息也越來越糟。 也許是因為靠近大荒湯谷,也許是因為剛滅了一窩魔族,萊蕪山反倒難得平靜,只是這樣的平靜沒有維系多久,七天后的夜里,將影匆匆來報:“巫王巫后死了,巫族亂套了!” “什么?”殊羽差點一口藥嗆死,“說清楚些,怎么死的。” “我也是聽元曦殿下身邊的書神官說的,今天剛好遇見他從大荒湯谷出來,說是巫族內斗。”將影頓了頓,有些不自在道,“巫后撞見了夜吟殿下與鬼王廝混,將這事兒捅到了巫王那里,又借著靈均殿下一事好好消遣了一番云姬娘娘,笑話她生出的個個都是見不得人的東西,丟盡了巫族的臉面。巫后與云姬娘娘本就不睦,相較于巫后一脈日漸式微,云姬娘娘一脈倒是愈發興盛,所以也不懼巫后挑釁,所以算是徹底撕破了臉。” 荼離抱著胳膊摸了摸下巴:“嘖,女人一多是非就多,可即便巫后跟云姬打起來,巫王又是怎么回事?” 將影對荼離有種天然的崇拜,大概是自小聽著他那些大逆不道的事跡長大,幻想著該是個如何十惡不赦的人,結果有一天,這個故事中的壞蛋豁然出現,長得好看也就算了,更是囂張霸道得不成樣子,可偏就這么一個人,讓自家冷情冷性的殊羽神君朝思暮想神魂顛倒了這么多年。他每每想起前些日子在殊離之境,他二人攜手立于火海,眼中盡是彼此,一起冒天下之大不韙,同生死共進退,總忍不住感慨,這世間總有些情誼超脫于萬物又永垂不朽。 “云姬娘娘借著鬼王之勢只手遮天,硬逼著巫王廢黜巫后,冊封夜吟殿下為巫族太子。巫王念及與巫后情誼,又最是痛斥身旁之人算計,更忌憚云姬與鬼王合謀,自然不肯答應。萬萬沒想到,云姬娘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聯合百鬼族造反,殺了巫王與巫后,扶夜吟殿下登上了巫王之位。” 亂中取勝罷了。 如今魔族猖狂,各族本就內憂外患,在如此情境下被趁人之危,也只能怪巫王過于輕敵。 雖然巫族之事與神族無關,但殊羽卻很擔心:“大殿下鷲青與清越呢?” 將影回答道:“鷲青殿下掩護清越公主逃了出去,他自己卻被抓走,大概兇多吉少。” “清越逃出去了?”殊羽微微松了口氣,“逃去了哪里?” “不知,”將影道,“清越公主逃出煙水月后就與婢女兵分兩路引開了追兵,婢女這才得了機會跑到大荒湯谷報信,恰逢元曦殿下鎮守大荒湯谷,聽聞此事后派了他的書神官去匯報天帝,又偷偷遣了十余名神兵暗中找尋清越公主的蹤跡,剛好叫我碰見了……我沒跟他們說我們在萊蕪山,沒人來抓我們!” “你真以為沒人知道我們在萊蕪山?不是招惹的時候罷了。”荼離靠著樹笑了笑,玩味似的瞄了幾眼殊羽,酸溜溜道,“幸虧清越逃出去了,不然我瞧你這架勢,缺胳膊斷腿都要上趕著為她報仇。” “你能不能正經吃回醋,千八百年了都沒點新鮮花樣。”英明神武的殊羽神君不吃這一套,但他對清越的確所有虧欠。 不管是大婚當日的算計也好,還是千年后清越不計前嫌多次幫他救他也罷,他殊羽神君要說對不起,首當其沖便是清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荼離坐到他邊上,舀了一碗野山參雞湯推給他,“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是白果子的時候,清越沒把我丟在歸墟之海,救命之恩還是要報的。不過這件事你不許出頭太多,我怕她對你賊心不死。” “你就不能說個好聽點的詞?”殊羽失笑。 “不能,”荼離挑著他下巴道,“你也是個賊,偷心賊,采花賊!” 兩位神官兩只小妖面面相覷,這幾天下來還是沒能習慣這兩人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 飯后沒多久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眾人早早歇下,二人在床上廝磨了一陣,最后合衣睡下的時候,都有些思緒萬千。 荼離從背后摟著他,左手搭在腰側輕輕捏了捏,輕聲說道:“早些睡吧,明日一早就出發去找清越。” “我有點害怕。”殊羽握住他的手,“不是害怕清越出事,是不知道現在外頭被魔族禍害成什么樣子了。” 在萊蕪山的日子,說是養傷,更像是避世。 “魔族是我放出來的,我卻窩在這里什么都做不了。” 荼離安慰他道:“你放出來的魔族已經被我們殺了,現在在世上逍遙的那些魔物,是被沉桑引出來的。”殊羽轉身面向他,微微嘆了口氣:“如果不是我在封印上做了手腳,即便沉桑放走了祝余他們,也不至于失控成這個樣子。” “這些時日就當養精蓄銳,等我們解決完清越的事,就好好跟魔族還有百鬼族算賬。”荼離親了親他的額頭,轉念又道,“如今你弟弟鎮守大荒湯谷,只要魔王不逃出來,一切就都不算遭。” “嗯,”殊羽點了點頭,“元曦做事穩妥,我也放心。” 上一次見到元曦,是在破涼亭里頭,那時候他笑盈盈地看著西蟾打鬧,往事紛至沓來,荼離垂眸暗暗思忖了一陣,不多時輕輕哼笑起來,殊羽睜開眼問他:“笑什么?” “想到一些好笑的事。”荼離把他摟進懷里,“上回見元曦還是個金枝玉葉的懵懂殿下,現下也能擔起重任了。” “這些年來,他日子過得也不舒坦,能有今日的作為也不算辜負。”殊羽揚了揚嘴角,“夠資格做一個神族的太子。” “神族太子?”荼離猛地一怔,“你……” 從始至終,都盤算好了一切,一點退路都沒有留下。殊羽將臉埋了埋,聲音染上一絲困意:“我本就不想做什么太子,從前不想,現在更不想,只能委屈我那天真善良的弟弟擔此大任了。” 見他昏昏欲睡的乖巧模樣,荼離心底發軟也不欲再打擾他,剛打算閉上眼休息,胸口突然挨了一拳,殊羽仰著頭推開他,抿著唇似乎有點生氣。 “怎么了?”荼離愣了愣,又忍不住調笑,“剛剛沒伺候舒服你?那再來一回?” “去你的!”胸口又挨了一下,殊羽重新抱住他,半是抱怨半是嬉笑,“你當初給西蟾喂了什么迷魂藥?” “西蟾?你meimei?”真摸不著頭腦了,“我要有迷魂藥早喂你了,至于那么巴巴地追你嘛?不過西蟾怎么了?” 殊羽悶悶笑道:“估摸著對你一見鐘情,那會兒哭著鬧著要嫁到大荒湯谷去,后來你魂飛魄散,她哭了好幾天,做好了誓死不嫁為你守活寡的準備。” “還有這等好事?”荼離嘖了一聲,“這可怎么辦,我這親夫婿一不留神成了親嫂子,她不得傷心死,不會跟你斷絕兄妹關系吧?” “不勞你費心,已經嫁人了。” “這就嫁人了?不是給我守活寡嗎?”荼離阿殿不高興了,這人怎么說話不算話呢。 “不守了,”殊羽笑笑,“你死后沒兩年,又一見鐘情了新晉上來的一位書神官,第二年就成婚了。” 荼離不死心:“有娃娃了嗎?” “都能打山雞了。” “可惜,嘖嘖,真可惜。” “可惜?” “可惜!”荼離大喘氣,“可惜沒趕上她大婚,不然還能送她個大禮。” “禮還怕送不出去嗎,等下回見到補上不就行了。”殊羽沉沉打了個哈欠,“睡吧,困死我了,明日……”他忽然頓住,接著猛地睜開眼睛,毫不猶豫翻身把荼離護在身下,轉頭盯著窗外大聲喝道:“誰?!” 在殊羽動作前荼離已經察覺到了外頭的異樣,不過這么被心上人護著的滋味著實舒坦,在如此風聲鶴唳的境地中竟還有種開懷大笑的沖動。等他二人衣衫不整地追到屋外,卻只見到了面色鐵青的天帝陛下。要命龍骨劍打了個轉又消失不見,殊羽上前一步把荼離護在身后,十指緊緊交扣著。 天帝負手立于蒙蒙細雨中,斥道:“荒唐!”殊羽回頭看了荼離一眼,又回頭看向天帝:“父君若只是想說這個,那大可不必開口。若要抓我回去問罪,兒臣現下事情還未做完,怕是不能領命。可若要為難荼離,兒臣便只能以下犯上,誓死護衛他了。” “逆子!”天帝嗔怒不已,但也未多發作,只抬手指了指荼離道,“我來找他,殊羽你先回避。” 殊羽紋絲不動。 天帝勃然大怒:“反了天了!” 殊羽堅定道:“荼離在哪,我便在哪。” “咳咳,”紅顏禍水掩嘴偷笑幾聲,走上前與殊羽并肩挨著,“我與殊羽坦誠相待,彼此間沒什么秘密,即便他回避了,我事后還是會同他說,所以天帝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好一個坦誠相待。 從前圭端臬正的神族典范,一遇上荼離就是個□□熏心的主,欺君、闖禁、釋魔、叛神,荒謬事做盡了,臨到現在仍死性不改,在大荒湯谷關了一千年,竟關出個失心瘋的情種來。 時辰不早,荼離不打算迂回,直截了當問道:“天帝陛下孤身前來,是為了跟我商量魔族的事嗎?” 正事要緊,天帝按下火氣,冷冷道:“是。”荼離了然冷笑,放開緊扣的手走到他跟前,帶著迫人的氣勢直視進天帝的眼中:“商量什么?是打算說服我心甘情愿祭樹,還是打算將我綁著扔進祭壇?” 他一字一句道:“就像當初你逼死我阿娘一樣!” “什么?”殊羽震驚道,“你說什么?我父君逼死阿荼神女?” 天帝亦是驚詫萬分,一張臉上換了幾種神情,最后神色復雜得連聲音都在發顫:“你在胡說八道什么!阿荼神女是自愿祭樹,怎么會是我逼死的她!” “不敢承認嗎?”荼離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眼尾發紅,“我的父親托你照顧好我的母親,是不是?” “是。” “我的父親征戰在外,我的母親身懷六甲,你當初是神族殿下,可你為了個人功勛生生將我母親逼上祭壇,她哀求你等她生下孩子,可是你呢?你連一日都不肯等!” “不是!是誰跟你說的這些顛倒黑白的話!”天帝出離憤怒近乎怒吼,殊羽也從沒見過他父君這副樣子,竟然會憤怒到連天帝的端莊自持都丟在了一邊。 “顛倒黑白?”荼離冷嗤,“究竟何為黑,何為白?” “我從來沒有逼迫過阿荼,甚至根本就不同意她祭樹!”天帝壓著怒火顫聲道,“我從來相信你父親,我相信他可以將魔族除得干干凈凈,可是代價太大了!魔族除干凈的那一天,三界各族又能留下多少殘垣斷壁,你知道每天死多少人嗎?馬革裹尸血流成河,不……你馬上就會知道了,因為現在的三界,也要開始經歷這樣的浩劫!” “所以你們的命是命,我母親的命就不是命?” “你還不明白嗎?”天帝罵道,“你的母親心懷天下,她不忍心再這樣下去!她為什么沒有等到你降生?前線就要失守,再多等一日死傷又是多少?她更在乎的還有你父親,沖鋒陷陣有多危險,她是在用她的命換你父親的命!你以為我沒有勸過她嗎?我甚至妥協到如果真的萬不得已,求她好歹把你生下來再祭樹!可是她不敢冒這個險,也許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你的父親就戰死沙場了。” “你胡說!”荼離跟著情緒失控,身子不住發抖,臉色慘白得如同死人,他咄咄質問,“如果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我的父親呢?又還有多少人聽過驚風這個名字?他為何會從神族除名,明明是個大將軍大功臣,為什么連只言片語都沒有留下?” 天帝猛然怔住,他不自覺后退幾步,險些被凸起的巖石絆了個踉蹌,他深深吸了幾口氣,艱難平復下熱烈的心跳:“因為他對我失望,我食言了,沒有保護好阿荼。他自殞殉了阿荼,我攔不住他,他恨透了我,也恨透了神族。是我將他的名字從神族抹去,也是我下令任何人不得提及他,驚風的功過對錯,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評頭論足。”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父君。”殊羽終于開口,“我能相信你嗎?”他上前抱住荼離發顫的身子,小聲又堅決地在他耳邊說道:“我在,我在你身邊。” 天帝下令道:“殊羽,這是我和荼離的事,你回避。” 殊羽依舊沒有理睬。 荼離漸漸緩下心神,他拍拍殊羽的后背算是安慰,接著小聲勸他:“哥哥,你去山下破廟里將就一夜,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明明自己心里頭亂得要命,在這個時刻,卻還一心想著怎么哄他的好哥哥。 殊羽是個局外人,有些話礙著他的面子,誰都說不開。可他與荼離之間的感情,又豈是這些恩恩怨怨能夠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