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知(三)
這一次,殊羽沒有被攔在外面,不出意外,荼離的確沒有回來。 云中子與祝余長老端坐在扶桑神樹下,聽殊羽言簡意賅地說了此事,當然,只是簡單說了思齊被害一事,旁的半個字都未提及。祝余聽完一陣老淚縱橫:“我苦命的阿殿吶,你在外可是要吃苦頭喲,你就不能把左旌也帶走嗎,好歹能給你打個山雞野兔什么的!” 左旌:“……怎么說我也是您干孫子呢。” 云中子搖搖頭,怒其不爭道:“平時在家吆五喝六橫行霸道,原是個窩里橫,早就該一刀宰了那什么思不齊,現下還被人白白冤枉了去,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伴月:“……果、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啊。” “師父,”殊羽許久未見云中子,此次見面怕也是來去匆匆,“我定會護荼離周全,將他平平安安送回湯谷。”云中子抬頭望了一眼扶桑神樹,悠哉道:“無妨,神樹安然,那他現下應該沒什么事,這么鬼靈精一人,沒人算計的了他。” 這三百五十年來荼離是如何長大的,殊羽算是知道了。他轉頭吩咐伴月道:“你與左旌留在大荒湯谷中,時刻注意各族動向,守住湯谷安寧。” “是!”伴月領命,“那殿下你呢?可知去哪兒尋荼離阿殿?” “碰碰運氣吧,總不能在這干等著。” 夜色已深,殊羽草草歇息了一晚,第二日天剛亮正要啟程出發,結果剛到山下就被神族神官攔了下來,說是奉天帝口諭,召他回天宮。 方丈山一事天帝已然知曉,但這次召見他,卻不單為了此事。 “你年歲不小,也該是談婚論嫁的年紀,與清越的事盡快定下來吧。” 殊羽脫口道:“兒臣還不想娶親。” “胡鬧。”天帝微嗔,“你行事向來穩重,但此番作為有失偏頗,過分袒護荼離便會寒了巫族的心,昨夜巫王親自登門,說是因思齊一事,清越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已應允巫王,選一個良辰吉日,定風風光光迎娶清越。” “兒臣不愿!”殊羽跪地,言語中卻是萬分篤定。 “你說什么?”從不忤逆的殊羽在大事上犯了糊涂,天帝十分詫異。 殊羽面不改色道:“兒臣不愿迎娶清越,請父君收回成命!巫王那邊兒臣自會去交代,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放肆!”天帝大怒,將案上的茶盞悉數砸到地上,指著殊羽恨恨道,“你知你說的是什么混賬話!你以為迎娶清越是你一人之事?你以為自己就只是個逍遙快活的神仙罷了?你可知你身上背負的是什么?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那些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就差那句話,你是神族未來的太子,將來的萬神之上,你的一舉一動都關乎神族,關乎三界。 “天帝息怒!”天后心急如焚趕到,一道跪下,“想必是來回奔波累著了,殊羽才會說出這些糊涂話,我這就將他帶回去,叫他好好反省。” 天帝亦不愿多言語,只抬抬手:“面壁思過去吧,想不明白就別出門了。” 回寢殿途中,天后問他:“你與清越雖未有婚約,但你父君一心想與巫族結親你也不是不知,出發方丈山之前我還同你講過,務必好好與清越公主相處,她身為巫族嫡公主,位列三界六族第一仙姬,并不折辱你,你從前也并未排斥,怎的方丈山一行回來就改了主意?可是發生什么事情?” 殊羽垂頭不語,天后又問:“是在那兒遇見哪家神女仙姬,動了心?” 動心?殊羽猛的抬起頭,天后見狀了然笑笑:“若真是看上別家姑娘也沒什么,納了側妃也無不可,你瞧你父君三宮六院一大堆,這也沒什么。” “母后,”殊羽終是開口,“父君后宮無數,您就從未介懷?” 因著殊羽幼時離家三百年,之后再接回天宮難免有了疏離生分,殊羽秉著兒子該有的孝順恭敬,可終歸少些母子間的親昵家常,因而殊羽問出這么一番稍有逾矩的話時,天后微微愣了愣,半是欣慰半是感慨道:“你瞧三界各族,巫王也好鬼王也罷,身居高位者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身在天家,最難不過一生一世一雙人。” 天后拉過殊羽的手,以母親的口吻語重心長道:“年輕時誰不想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我與你父君也曾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可孩子,高處不勝寒,當你享受著萬神擁護時,自然也得擔起千斤重擔。你若心有所屬,我與你父君自然也會應允,但必須得在你娶了清越之后。” 就這么一會子功夫,憑空多了個心有所屬的女子來,殊羽捏捏眉心實在哭笑不得。說話間二人已至北辰宮,天后抬頭望著鑲金門匾道:“你父君為你宮殿賜名北辰,你可知何意?” “兒臣明白。”殊羽恭敬道,“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明白就好。”天后止步,端出莊嚴氣勢,“你父君對你的期望無庸贅述,天宮之中更是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只要一點紕漏便會被人抓著不放,今日之事你實是過分了些,回殿中好好反省,我會派人看著你,你也趁此機會好好琢磨悔過,等想明白了再與你父君請罪。” 從前,殊羽并不在意將來會娶誰該娶誰,左不過是父母之命,從來就由不得自己做主,若是婚后二人能情投意合舉案齊眉,那也算是上天眷顧。可事情并沒有按照預期的發展,開了葷的猛獸如何再茹素,破了戒的圣僧也難再入佛門,殊羽頭一回不想聽天由命,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自己并不會愛上清越,他不想耽誤她,亦不想耽誤自己。 四周靜極了,不免又想到荼離。殊羽騰空一盞茶杯,掏出骰子把玩起來,骰子碰到杯壁發出叮當聲響,于寂靜夜色中分明清亮,振得人心口發聵。這么下去不是辦法,他不想昧著良心假意認錯,更不能在這坐井觀天,須得想個法子偷溜出去,只要確認荼離無恙,他便乖乖回來領罰。 “哥哥?哥哥!” “哎喲!”殊羽嚇一跳,“西蟾,你怎么進來的?” 西蟾公主努努嘴,挨著他坐下:“只攔著不讓你出去,又沒攔著不讓我進來,哥哥你想什么呢?那么入迷,我喊你好幾聲你才聽見。” “沒想什么。”殊羽剛要把骰子收回去,卻被西蟾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這骰子手藝真好,哥哥你什么時候好這口了?” 殊羽不答,西蟾愈發感興趣:“是不是你那么意中人送你的?” “意中人?”殊羽咽咽口水。 “肯定是!”西蟾得意道,“方才母后與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再看看這個荷包,不是女子還能是誰縫的?” 他這meimei最是天真單純,殊羽不動聲色望著她,心生一計:“蟾兒真是冰雪聰明,將來不知哪位小神君能有幸娶你,但不管是誰,哥哥都盼望你能嫁得此生摯愛,而不用同哥哥這般受盡相思苦楚。” 西蟾頓時皺下眉頭:“父君母后是要棒打鴛鴦?” “棒不棒打不知道,”殊羽嘆了口氣,“但我本與她相約明日大荒湯谷中看日出,可現下這副情形怕是只能失約,她為著我偷偷從家里逃出去,我卻要辜負她一片真心。” “竟有這事!那可不成!”西蟾認真想了想,忙不迭道,“這事兒簡單,你等會兒化成我的模樣出去,我替你關這破什子禁閉!” “這怎么成?”殊羽假意推脫道,“哪有哥哥去逍遙了留下meimei受苦的,不成不成!” 西蟾急了:“哎呀!不過是在這裝模作樣一兩天,說什么受苦!哥哥你別廢話,替我找個嫂子才是正事!” “那……那我去去就回!” 唉,我的傻meimei喲,只愿你永遠這般燦爛無邪,心如暖陽。 殊羽一路潛過南天門,直往百鬼族奔去,沉桑出現和消失得都過于蹊蹺,換做自己是荼離,也必然會想著去探個究竟。他曾過去幾趟冥界,每每都是公事,但畢竟兩族并不和睦,此行務必低調為上。不知是自己記憶出了偏差,還是百鬼族發生了什么大事,冥界的守衛遠比之前森嚴了許多。 一邊打聽沉桑的消息,一邊輾轉于各座鬼城,第三日時,冥界忽然大亂,殊羽還沒弄明白發生何情,行跡便敗露了,百鬼族族眾蜂擁而上,抵死追殺。 冥界中暗無天日,硝煙四起,厲鬼魑魅穿梭,鬼氣四溢。身處百鬼族中,神族靈力難免會被壓制幾重,但對付若干鬼差倒也不在話下,可就在雙方膠著之際,一道黑色身影乍然閃現。 金色面具,輪回之鐮,不是沉桑還能是誰。 怎么回事,明明宋槐鬼王已經下了誅殺令,這些鬼差為何反而會聽從沉桑調遣? “我當是誰,原是殊羽殿下。”面具下嗜血紅唇微抿,沉桑冷冷一笑,透出一股子寒意,“不知殿下屈就百鬼族想打聽什么?我就站在你跟前,你不妨親自問我。” 因著怕暴露身份,殊羽一直未召出龍骨劍,加之他二人并未照過面,沉桑如何得知他是誰?見面前之人不做聲,沉桑并不惱,只擦著輪回之鐮往前走了幾步,沉聲道:“我猜,你來找荼離,是也不是?” 殊羽不覺眉眼一顫,嗓子發緊:“他在哪里?” “你不如親自問他!” 話音剛落,沉桑瞬間拔出輪回之鐮,鉤鐮閃著幽暗的銀光朝他飛過來,殊羽閃身躲避,祭出刺骨后反身回打,沉桑一招一式接得利落痛快,殊羽驚覺他身上的傷竟已好透,血髓草果然為他所奪。一眾鬼差應聲而上,各顯神通十分難纏,白龍呼嘯而出,啃噬撕裂惡鬼,然而越來越多的鬼兵涌出來,密密麻麻殺之不盡。 沉桑笑著退出去:“我倒看看,是你神君厲害,還是小鬼難纏。” 鬼多勢眾,沉桑擺明了消耗他的神力,然既入這無間地獄,又豈是隨意便能逃脫開,擒賊先擒王,只有先殺了沉桑才能從這困境中解脫出去。可就在殊羽快要殺出重圍時,一陣箭雨從天而降,緊接著他腰上一緊,一根手腕粗的藤蔓死死纏住了他,那藤蔓猛地向后使力,殊羽竟被生生拉了出去。 沉桑正要帶鬼兵們追上前去,另一道聲音響起:“勿追,正事要緊。”沉桑回頭笑了笑,難得和煦:“那便聽公子的。” 那藤蔓拽著殊羽飛出千丈遠,直到在一片荒無的忘川水邊才停下,腰上一松藤蔓憑空消失,周圍只有一個樣貌丑陋的小鬼。殊羽看著他微微喘口氣,低聲道:“你就不能變個好看些的?”那小鬼嬉皮笑臉,搖身一變,正是荼離。 荼離卻往后退了幾步,只笑盈盈地看著他,殊羽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撇過頭道:“你果真在百鬼族。” “所以你是來尋我的?”荼離瞇著眼道,“我見你日日打聽沉桑的消息,以為是來尋他呢。” 殊羽訝然:“你怎么知道我在打探他的事?” “傻哥哥。”荼離蹲下身,掬一捧清水凈手,仰頭看著他,“你不加變化招搖過市,任誰都知道有個神族的神君混了進來,沉桑沒第一日就將你打出去都算是發了善心。” “我明明斂了仙氣。” “那你說,我方才的樣子與現在的樣子,哪個在人堆中更扎眼?” “言、言之有理。”殊羽跟著蹲下身洗了把臉,又突然看向荼離,“你既然知道我在這兒,為何不現身?” “你忘了?”荼離有些委屈,“是你說咱倆先不要見面,我才躲著你。” 為什么先不要見面,這事兒兩人心知肚明,方才一門心思放在沉桑身上,現在回過神來,頓覺尷尬萬分。殊羽紅著一張臉騰地從地上一躍而起,慌神無措間,荼離跟著站起來小心移到他身側,貼著他耳朵道:“我先與你說聲抱歉,那日是我僭越。” 殊羽偏過頭不看他,耳朵燒得guntang,荼離追著往前挪了一步:“但我一點兒都不后悔,我所作所為皆是我心中所想所念,如有機會,我還想更得寸進尺些。” “別說了。”殊羽推開他,艱難開口,“那日你我都魔障了,才不過幾日如今你還未清醒過來,無礙,等時日長了便就忘了。” “三百五十年還不夠嗎?”荼離紅著眼問他,“是你跟我說男女授受不親,是你誆我只能親你不許親旁人,是你騙我在大荒湯谷里等你,現在你跟我說時日長了便忘了,可你叫我怎么忘?” 兒時逗趣話,你卻都當了真。 真真是自食其果,殊羽在逼問中連連潰敗,直到身后忘川退無可退,荼離欺身攬住他,捏著他的下頦一字一句道:“你聽清楚也不許忘,我心悅你,就算世間不容我也還是要你!” 一瞬間殊羽竟忘了掙扎,他咽咽口水訥訥道:“你……你怕是弄錯了,許是將我當成依賴,才有了這樣荒唐的想法。” “是嗎?”荼離眉目深沉,放開了他的下巴,殊羽甫得自由,另一只手卻被抓住,荼離不由分說地帶過他的手,一路游離向下停在了某處難堪之地。 荼離問他:“我這里也弄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