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知(四)
人間四月芳菲盡。 不同于天宮之上四季皆春,凡間的春色往往因短暫而顯得生動爛漫,山腳下凋落的花瓣浮游于溪水上,打一個卷兒顫顫巍巍飄遠了。 荼離一眨不眨地盯著躺在石頭上酣睡的俊朗神君,實在是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居然能把殊羽活活嚇暈過去。不就是逼著他摸了自己一把,同為男子,又有什么稀奇的,更過火的也不是沒做過。 清明欲雨,一陣涼風過后殊羽總算醒了過來,等他反應過來已經離開百鬼族落入凡間時,荼離正打獵回來。 他舉了舉處理干凈的山雞,道:“我方才先看見的野兔,但一想到我那兔妖奶娘就沒忍心下手。”荼離隨意變幻出個避雨的棚子,閉口不提先前的事,殊羽看著他架好火堆,問他:“明明施法一眨眼便成,你這又是拔毛又是生火的,不覺著麻煩嗎?” “神仙餓不死,照你這么說,什么都不吃豈不更方便?可既然活著,總得找些樂子,烤山雞遠比吃山雞更有樂趣,有時候啊,神仙倒不如凡人會享受。”火石被雨水打濕,連連好幾回才打著,萬事具備才發現還少了東西,荼離拍拍屁股站起來,轉頭道,“我去尋根木棍。” 他剛要跨出棚子,一把劍橫在了他身前,殊羽目不斜視道:“外頭下雨了。”荼離一愣,繼而笑著接過刺骨,利落地用劍串起山雞駕到火堆上,他一邊翻轉著龍骨劍,一邊笑吟吟道:“殊羽神君,你現在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荼離不似幼時喚他哥哥,也不愿照著輩分喊他師叔,亦不同旁人般尊稱他殿下,一句“殊羽神君”,倒是將兩人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既生疏又自然。 未等殊羽做出什么為難表情,荼離話鋒一轉說道:“這幾日百鬼族要發生大事。” “沉桑?”殊羽才想起來此行緣由,“方丈山那日發生了什么?殺死思齊的可是沉桑?血髓草也被搶走了?”荼離往火堆里又添了兩把柴:“你問我這么多問題,我該先回答哪一個才好?” 殊羽不耐地皺了皺眉,荼離悄摸著坐到他身側,娓娓道:“我當時的確去找了思齊,可我到他房中時他已經死了,想是趁著大火時偷了血髓草,而沉桑為了搶血髓草又殺死了他。” “你看到沉桑了?”殊羽問。 “嗯,”荼離點點頭,“所以我才追了出去,可直到我追出方丈山才發覺不對勁。” “如果沉桑真的逃了出去,方丈山上的結界陣法必會發生異樣,可事實上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殊羽無意識地低頭摩挲著下巴,神情十分認真,荼離托腮側頭看著他,覺著這樣的殊羽實在迷人。 “你真的親眼見到他跑出結界?”殊羽突然抬頭,猝不及防對上了荼離赤/裸裸的目光,頓時一陣語塞,生生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荼離笑著移開眼睛,回道:“沉桑修為不淺,我一路斷斷續續追著,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得了血髓草后會即刻離開方丈山,可后來我想了想,他也許根本就沒走,一切不過是引開我的障眼法。” “沒走?”殊羽不覺膽寒,“那他此后如何離開?” 荼離突然問:“你何時離開的方丈山?” “正午,發現你不見了一刻都未耽擱。” “除了你一行,還有人在那天離開嗎?” 殊羽想了想,臉色忽然陰沉:“巫族,清越一行。你是懷疑……”卻是欲言又止,荼離嗯了一聲,道:“如果沉桑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方丈山,必然不能硬闖結界。據我說知,方丈山上的結界只不擋神族,而我溯風族也曾算神族分支,所以我亦能來去自如。可是,巫族呢?” “也就是說,沉桑只可能混在巫族里頭,巫族下山之際結界必然大開,他便也順利跟了出去。”殊羽仍有些不置信,“清越他們難道沒有發現嗎?” 荼離眉眼一挑:“可若他們存心包庇呢?” 殊羽大驚:“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荼離踢著腳下的碎石,酸溜溜道,“在你心里清越自然什么都是好的。” “……”又開始了。 接著荼離又追問他:“他們是不是一口咬定思齊是我殺的,你是不是也相信,所以來抓我歸案?” “自然不信。”殊羽急急否認,“我若也這般認為,還能不將你抓走嗎?” “哦?你想把我抓哪兒去?”荼離伸出兩只手湊到他跟前,拿膝蓋撞他,不正經道,“我就在這兒,你將我抓走吧,我絕不反抗,我看后邊那處小樹林就不錯,安靜又隱蔽。” 不正經的話聽多了,也便破罐破摔,殊羽攤手變出一條繩子,一捏訣,那繩子瞬間將荼離五花大綁著甩到地上,荼離瞪著眼不可思議道:“哥哥,你這路子太野了吧,不過我挺喜歡。” 殊羽翻了個白眼,接過龍骨劍開始未盡的烤山雞事業,不甘心又趁機踹了荼離一腳,笑笑道:“再胡言亂語把你也烤了。” “你若想吃我,也不用那么麻煩。”荼離屬實不要臉,“你一句話,我立馬脫光光洗干凈,你想怎么吃怎么吃。” 殊羽氣結,也顧不得燙,掰下一只雞腿塞進荼離嘴巴里。“燙!”荼離咬著雞腿含含糊糊喊著,殊羽白他一眼:“燙啞了才好!”話雖這么說,心里頭卻還是擔憂,一轉眼就又俯身把雞腿拿出來,重新穿到了龍骨劍上,明明一股rou香荼離嘴里卻跟吃了蜜似的,心頭一軟也不忍再說什么糟心話膈應他。 火焰將熄,殊羽翻翻炭火,跟著添了幾根短柴,言歸正傳道:“若是沉桑真與巫族勾結,他沒有理由殺害思齊,這不是背道而馳嗎?” “你先聽我說完。”荼離雙手被綁,坐起身頗費力氣,“你今日與沉桑交過手,覺得他傷勢恢復得如何?” 殊羽想了想:“像是已然痊愈,鬼力修為深不可測。” “太快了。”殊羽道,“從他拿到血髓草到今天,不過短短五日,他之前明明余毒深重,絕不可能這么快就恢復過來。在方丈山時我雖未與他交手,但從他的行動身法來看,傷肯定好了大半,這于理不通。再者,沉桑初次現身打傷眾人后便逃之夭夭,他又是何時返回?一樣的問題,結界并未有任何異樣。” “他根本就沒離開過?” “我也是這么猜測,那這近一個月時間里,他身在何處?是否有人為他療傷解毒?”荼離冷笑一聲,“除了宋槐鬼王,誰擅長毒?” 殊羽沉沉道:“巫族。” “沒錯。”荼離又問他,“當初我們為何會篤定沉桑夜闖玉石泉未遂,逃出方丈山去了?” 因為有人說遇見了沉桑,與他交手后受傷,又親眼目睹沉桑跑下山。殊羽仍在震驚之中,半響才道:“靈均為什么要這么做?” “也許不是靈均,但與巫族肯定脫不了干系。” 靈均其人挑不出一點錯處,哪怕那次被聽墻根,都是一派正人君子坦坦蕩蕩,荼離不太相信此事會是靈均所為,但一切又似乎都順理成章。 “那你說,下春/藥欲陷害你跟清越的人,也是他嗎?” 后山藏了酒,此事思齊知道,靈均也知道;著火時,靈均比思齊更先沖進火海,說是為了救清越,但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壞了清越名聲于他而言有什么好處?等等,他的目的也許并非是挑撥三族? 見他久不言語,殊羽以為他睡著了,剛想著要不要給他松綁,荼離出聲問道:“巫族太子未定?” “是。”殊羽古怪地看他一眼,轉瞬明白過來他為什么會這么問,“巫族嫡出的殿下只一位,乃清越兄長鷲青,鷲青雖庸碌無為但也算中規中矩,加之我若與清越結親,巫后一脈勢必愈發穩固,那鷲青登上巫族太子之位也便指日可待。” “靈均可得巫王賞識?” “比鷲青只多不少。”殊羽道,“靈均天資聰穎,行事穩妥,他生母云姬娘娘又最得寵,可他并不恃寵而驕,反而謙遜自持十分敬重巫后,更以兄長鷲青馬首是瞻,是而巫后一脈倒也不曾為難于他。”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荼離笑道,“你們神族巫族就是麻煩,你可得小心你那些兄弟姐妹算計你……嗯?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沒什么。”剛算計了自己親妹罷了,殊羽清了清嗓子,“不過這些皆是猜測,既無真憑實據,你的嫌疑也無法洗脫,如今沉桑逃回百鬼族,更是無從下手。” “不過就是殺人嫌疑罷了,洗不脫便洗不脫吧,就算思不齊真是我殺的,巫族又能奈我何?” “你就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你,那些詆毀污蔑通通無所謂嗎?”殊羽有些著急,語氣也變得生硬起來,“你總是這樣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我都不知我這樣幫你還有什么意義。” “自是有天大的意義。”荼離軟著聲音哄他,“若不是為著你,什么沉桑,什么巫族,我通通不愛搭理,巴不得作壁上觀。可我一想到,萬一此事牽涉了神族又牽涉了你,所以才明知被沉桑騙了也要巴巴地趕往百鬼族,看看他們究竟玩的什么把戲。” 突如其來的一番話雖不是什么露骨之言,卻足叫殊羽無語凝噎,荼離跟個毛毛蟲似的掙扎著往他腳下挪過去,萬分期盼地問他:“若有一日,我真與三界為敵,你會如何?” 殊羽低下頭睨他一眼,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必定首當其沖與你劃清界限,再親手要了你的小命!” “真的?”荼離將頭枕在他腿上,咧嘴開心笑著,“就怕你舍不得。” 殊羽推開他:“別發顛,坐好。” “你把我綁了呢!”荼離死皮賴臉貼上去,閉上眼道,“我困了,瞇一會兒,等山雞熟了你再喊我。” 話音剛落便沉沉睡了過去,在冥界的這些日子想來是累壞了,殊羽瞧著荼離安靜的睡顏,耳邊是淅淅瀝瀝的雨聲,竟有種難言的寧靜與滿足,甚至產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就想著如此天荒地老也不算遭。 山雞早已熟透焦黑,殊羽依舊沒忍心叫醒他,躊躇良久,索性頭一歪,跟著一道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直到被人吵醒。 “哥,這就是你拋妹棄弟要一道看日出的意中人?”西蟾公主雙手叉腰居高臨下,身后的俊秀神君掩嘴輕笑,正是元曦殿下。身側之人動了動,揉揉酸乏的手臂,差異又驚喜:“意中人?” “咳咳……”沒有比這更尷尬的了,殊羽推開他站起來,慌張掩飾道,“你們兩個怎么來了?” “呵?”欺騙了自家meimei還能這么理直氣壯呢,西蟾忿忿地跺跺腳,“你說一兩日就回,結果我足足等了三日,還被母后罰著抄了十遍經書,我來找你報仇!” 元曦樂不可支地走上前,沖荼離微笑點頭算是見禮,接著認真與殊羽道:“兄長,昨夜百鬼族大亂,鬼王宋槐被殺,百鬼族易主了。” 殊羽荼離二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道:“是沉桑。” “據偷跑出來的百鬼族族人交代,沉桑領著一干鬼兵與不知從何而來的軍隊,起兵造反,偷襲了宋槐。” “不久前沉桑剛被宋槐好一頓收拾,宋槐怎么會絲毫沒有戒備?”荼離納悶道,“而且沉桑并不是他的對手。” 元曦附和道:“此事確實蹊蹺,如今百鬼族內亂不休,新王登位諸多鬼官不服,沉桑為人暴戾,若是不服的當即便砍下頭顱,至此已經屠了好幾座鬼城。此事傳到天上,父君便命我下冥界查探,關乎三界不敢懈怠。” 殊羽皺了皺眉:“那西蟾呢,跑下來做什么?” “湊熱鬧!” “胡鬧!”殊羽扶額,“你倆都回去,這事兒交給我。” “不妥吧。”元曦為難,“父君難得給我個差事,我還偷懶,這可不成。” “要是找得到我還能輪到你?”殊羽看了眼荼離,“你呢?你怎么想?” 荼離正苦思冥想,聞言轉過頭來,一板一眼問他:“你妹說的意中人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