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之林(五)
這一場覺睡得分外不安,白果子凈夢見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夢中出現一大一小的兩個小人兒,只約莫看清個輪廓,那兩個小人分外親昵,一直說說笑笑著。 “哥哥,我餓了。” “我又尿床了。” “師父又罰你抄書呢?那我陪你好不好,我不鬧。” “哥哥你是不是噎到了?是不是要死了?嗚嗚嗚嗚……” “你會想我嗎?我大約是會想你的。” 時移世易,場景變幻,那兩個小人轉眼間躥成了一般高的少年,原本明亮的場景生出一絲曖昧繾綣來。 “我要是你,就管這劍叫要命,既囂張又霸道!” “這桃子雖比不得蟠桃園里的蟠桃,但也十足爽口清甜,你咬一口嘛,就一口!” “你抱得再高些,就快夠著鳥巢了。” “我好色,好殊羽神君之色。” “我們就逆一回天理倫常好不好?” “恭喜你呀,太子殿下。” “你會娶她嗎?” “我與你結了骨契,生生世世不能再分開了,我就是死,也拉著你陪我!” “清越……清越她很好,會待你很好……” 一瞬間黯淡消沉,整個夢境被吞沒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只看得見一個半跪在地上抽泣戰栗的背影,那少年哭得十分壓抑痛苦,他似乎在與什么人對話,須臾,他仰起頭,發出尖銳可怕又近乎絕望的哭笑,那笑仿佛要刺破重巒疊嶂,直教人心臟發疼四肢發麻。 突然,那少年像是發現了什么,唰地轉過頭來,一張臉在突如其來的逆光中看不真切,只看到一雙妖冶通紅的眼睛和左眼眼瞼下火焰般的面紋。那雙眼死死盯著他,忽然流出兩行血淚來。 “啊!”白果子大叫著從夢中驚醒,渾身濕透,衣服沾在身上又冷又黏,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大喘著氣許久才恢復到平穩正常的心跳。 天依舊黑透,寥寥幾顆星掛在天上,遠處有微弱的蟲鳴犬吠,白果子難受得直想脫衣,但又怕出了一身冷汗再受風吹傷風得愈發嚴重,他不得已裹了裹衣裳,一不留神,引魂盞掉了出來。 “是因為你嗎?”白果子認真端詳起引魂盞,仿佛還能聞到殘留的生犀清香,“因為你才做的這些夢嗎?” 白果子嘆了口氣,這幾日的遭遇實在糟糕透了,明明原本都好好的,可忽然間萊蕪山沒了,爺爺沒了,先生沒了,自己也死里逃生了好幾遭,這一切回想起來仍有幾分不真切。可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殊羽是真,可他是否也帶著面具,他究竟做錯過什么,才會讓如今所作所為都看起來像是在贖罪。 想不透徹,腦袋昏昏沉沉的,但方才夢境里錐心刺骨的疼痛卻是那樣真實,真實到感同身受,真實到同仇敵愾。可是這所有的一切與自己又有什么關系?被卷入這一場是非中究竟是機緣巧合還是蓄謀已久?短短幾日里長了太多見識,什么魔族余孽,什么巫族公主,什么百鬼族鬼王,都不該是自己這樣的小妖可以輕易接觸的,當然,還有殊羽。 沒有誰會平白無故地對自己豁出性命的好,爺爺的一顆狐貍心值不了這樣的價值,他面對的殊羽到底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白果子輾轉反側著再睡不著,猛然間發現個更要命的事情——小冬不見了。 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破席子一甩,扶著殘垣斷壁站起來,腿腳因高燒而有些酸軟無力。小冬會去哪里,凡人雖看不見他,但萬一闖禍了還是不好,若是被路過的鬼差逮住抓回冥界,那可就前功盡棄。白果子聽了聽風聲,沒什么異樣,他又努力想聞一聞風的味道,奈何鼻子堵塞,除了吸出個鼻涕泡來,什么都沒嗅到。 這深更半夜的也不敢大喊大叫,白果子只得沿著狹窄泥濘的小路一個街口一個街口地找過去,終于在半個時辰后于一處矮房外找到他,他直勾勾地看著屋子里頭,身邊站了個白發佝僂的老人,不,確切的說,是鬼。 白果子低聲喚他,小冬轉過頭揚起一張笑臉,因臉色慘白,這么一笑乍看著還挺嚇人,他蹦蹦跳跳地跑到白果子跟前,指了指身后的矮房,道:“果子哥哥,我們送這個老爺爺回家吧。” 那鬼魂定定地立在窗前,白果子牽過小冬的手,一并往前走了幾步,卻見屋子里頭烏漆嘛黑,粗糙簡陋的木床上掛著破爛的蚊帳,蚊帳隨意扎起搭在床檐墜下的彎鉤上,床上躺著一個老人,雙眼緊閉嘴巴微張,半點聲息也沒有了。 看來是剛死沒多久。 白果子嘆了口氣,道:“這爺爺與你一樣,回不去家里了……你方才一直在與他說話嗎?” 小冬點點頭,問他:“爺爺是死了嗎?” 二人正說著話,突然一陣陰風吹過,兩名鬼差驀然出現在眼前,鬼差看見他們也十分意外,白果子一把將小冬護在身后,指了指老人道:“你們是來帶他走的嗎?” 鬼差足足吃了一驚,問道:“你看得見我們?也看的見那個鬼魂?” 仿佛被點醒一般,白果子才猛然反應過來,他為何能看見鬼魂?不管是小冬也好老人也罷,都是未成形的孤魂野鬼,而妖族和凡族皆在百鬼族之下,普通的凡人小妖rou眼根本無法看見他們。如果在冥界中是因為殊羽在身側沾了神族的光,那現下是為什么?難道是生犀角?又或者,自己并非妖族也非凡族? 見白果子久久未言語,鬼差直接勾住了老人的魂魄,又望了小冬一眼:“這小鬼我們也得帶回去,看來是偷偷溜出來的。” “不不不!我不跟你們走!”小冬死死拽著白果子的手,“我要找我阿娘!我要找我阿娘!” 白果子回過神來,一把抱起小冬,堅定道:“小冬只是想再見他娘親一眼,鬼君可否行個方便。” 倆鬼差交頭接耳了一陣,原本此趟任務不過是按流程接個新死鬼回冥界,完成本月的例行績效,實在也不愿意節外生枝多惹是非,小鬼雖然沒什么法力但也終歸難纏,萬一沒哄好哭個沒完沒了也夠頭疼。他倆最終拍了個板,道:“明日夜里,我們再來帶他走,到時勿生事端。” 一日功夫,足夠了。白果子感激道:“多謝鬼君。” 鬼差與老人隨著一陣陰風消失了,白果子望著東邊漸漸泛起的魚肚白,思索了一陣,隨手撿起一片破瓦,往矮房的屋頂上砸了上去,弄出一陣吵鬧刺耳的動靜。沒一會兒,屋子里傳來嘀嘀咕咕的聲響,油燈亮起,一中年男子啊呀大叫了一聲:“爹啊!爹啊!阿翠,快醒醒,爹沒了……唉。” 踢里踏拉的腳步聲多了一道,一婦女的聲音傳來:“死了也好,咱家也算是解脫了……苦命的老爹哦,莫怪兒子兒媳不孝順,實在是沒銀子再給你尋郎中了!” 白果子苦笑一聲,久病床前無孝子,阿晉當初說的人間疾苦,想來就是這般吧。 天徹底亮透,西街早市在破敗的小鎮上顯得別樣熱鬧,白果子摸摸饑腸轆轆的肚子,不自覺又嘆了口氣。小冬憑著記憶在街上游蕩,突然呆呆立在了一處小攤前,原來是被撥浪鼓吸引住了。攤位后的小販自然看不見小冬,任憑小冬怎么跳著叫著也無人搭理。 囊中羞澀的白果子正要上前拉走小冬,卻見小鬼忽然拔腿跑開了,白果子逆著人群追上去,一轉眼小冬就不見了。饑餓帶來的腹部絞痛以及高燒不退的頭暈腦脹,白果子一個沒忍住,扶著路邊的土墻干嘔起來,嘔到眼冒金星也沒實質吐出什么,倒是把一腔委屈給勾了上來。 不過現下也不是矯情的時候,白果子抹了抹眼角溢出的眼淚,又往小冬消失的方向走去,直到快走出鎮子才終于在一處河邊又尋見了他。他哭著跟在一個婦人身后,那婦人端著木盆剛洗完衣服,身后背著個兩三歲的娃娃,那娃娃正睡得香甜,眉眼竟有幾分熟悉。 啊,難不成…… 小冬一眼瞥見白果子,揉著腫成核桃的大眼睛哭哭唧唧跑過來,一把撲進他懷里:“哥哥,阿娘……阿娘她不理我,她不理我……嗚嗚嗚……她……她就顧著哄弟弟不理我……” “別哭別哭,”白果子摸著他的頭,“你阿娘看不見你,不是不理你,乖……” 小冬這會兒哪聽得進去勸,愈發哭鬧不休:“一定是阿娘只喜歡弟弟不喜歡我了……以前,以前她就只帶著弟弟出門,都把我扔在家里……我……我不喜歡阿娘了!我討厭弟弟!”小冬慘白的身體散發出淡淡的黑煙,伴著一股難聞的邪惡氣息,白果子嚇了一跳,一旦游魂產生惡念,怕就離成為惡鬼也不遠了。他趕緊抱起小冬,安撫道:“你阿娘一定還是很愛你的,先不哭了,哥哥帶你去買撥浪鼓好不好?” “撥……撥浪鼓?”小冬抬起頭,抽抽噎噎了一陣,小聲道,“好。” “不過你得等等哥哥,哥哥要臨時去賺點銀子。” 方才找過來的路上有戶人家在蓋房子,白果子軟磨硬泡了好一陣,主人家才同意他打個短工,報酬不過五文,剛好夠買一個撥浪鼓和白面饅頭。小冬坐在一旁看著白果子一趟一趟地搬運木頭沙石,不哭不鬧十分乖巧,待到收工時白果子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又一通拉著小冬火急火燎跑到西街上,趕著小販還沒走人,買下了最后一個撥浪鼓和一個涼透了大饅頭。 唉,一介小妖混成了這個德行,太他娘的cao蛋了,要是被老狐貍知道了,怕是要高喊幾聲家門不幸。 饅頭啃了沒幾口白果子就累暈了過去,最后還是某個路過的乞丐搶他的饅頭時鬧醒了他,日頭下山,街上歸于一片寧靜。他抬起昏昏沉沉的眼皮,四下里果然又沒了小冬的蹤跡,有那么一瞬間白果子想撂挑子不干了,但猛的想起晌午時小冬散發處的惡鬼氣息。不好!他該不會是回去找他阿娘和弟弟的麻煩了吧,一旦遁入惡鬼,那可就什么父母手足都不顧了。 白果子連滾帶爬地摸著墻根站起來,那乞丐以為要與他干架,連忙把饅頭還給他,白果子一把抓過饅頭塞進衣服里,跌跌撞撞往鎮外頭跑去。這要是寫成個話本故事,書名不該叫小鬼找娘親,應該叫小鬼與白果子躲貓貓二三事。 好在白日里走了一趟,白果子沿著河邊一路尋過去,果然在不遠處找到了他。夜幕降臨,那戶人家院子外頭荊扉大開,女主人在廚房里頭忙活飯菜,男主人似是剛從田里頭回來,渾身臟兮兮的正打著熱水洗臉燙腳。白果子悄摸溜進去,一路摸到臥房里頭,卻見小冬手上拿著撥浪鼓,正笑呵呵地逗弄著竹筐里的男童。 白果子呆了呆,突然覺得自己方才想錯了,有些過于不近人情。 “哥哥?”白果子看到他,滿臉驕傲,“弟弟方才醒過來大哭,我把他哄好了呢!” “啊,”白果子語塞,“小冬……小冬真棒。” “弟弟能看到我!他能看見我!”小冬開心得蹦蹦跳跳,仿佛都散發出了活人的生機。 聽說小孩能見到鬼魂,也許是真的,白果子沒再打擾他,又偷摸著溜出去蹲到屋子外頭,沒一會兒,女主人便進屋抱走了孩童。 孩童口齒不清地喚著:“哥……哥哥……” 女主人嘆了口氣,又笑笑:“想哥哥了?阿娘也想哥哥了呢。” 不多時,小冬跟著走了出來,滿臉淚痕:“果子哥哥,我……我該走了……” 鬼差到,領著他往冥界去,小冬轉過頭沖他笑:“哥哥,謝謝你。” 萬籟俱寂,整個小鎮籠罩在一片祥和昏黃之中,晚歸的孩童挨了父母的罵,串門的小貓小狗精疲力盡聞著飯香回了家,白果子漫無目的地走著,不覺鼻子一酸。 孤獨如潮水般席卷過他,之前跟著殊羽也算有所依靠,也從未想過當孑然一身時自己該如何是好,后來忙著小冬的事焦頭爛額也無力遐想旁的,如今一切塵埃落定,才猛然發覺,自己是個連小冬都不如的孤兒。倦鳥尚能歸林,可自己呢? 白果子跌坐在一株枯藤老樹下,渾身臭得如同剛從泔水里撈出來,衣服破破爛爛,頭發亂了臉也臟了,難怪方才那個乞丐要搶他饅頭,想來是把他當成另一個搶地盤的小要飯的了。哦,還有半個饅頭呢,可是沒力氣了,睜眼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他認命般地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又是一夜多夢。 他夢見殊羽騎著四翅玄鳥從天而降,玄鳥厭棄地往后退了幾步,殊羽卻毫不在意,蹲下身一只手穿過膝彎,一只手扶在肩上輕輕松松抱起了他。他們來到鎮上一間小破客棧里頭,殊羽將他脫得干干凈凈扔進木桶里從頭到尾扒洗了幾遍,又小心翼翼地抱著他回到床上,蓋上了松軟暖和的棉被。 太舒適了,白果子縮在被子里頭往前蹭了蹭,一張臉抵在殊羽結實的胸膛上,仿佛還能感受到自胸膛傳來的體溫。反正是在做夢,白果子這么想著,索性將整張臉貼了過去,這還不夠,一雙手窸窸窣窣地爬上去,不安穩地抓來抓去。 不知是自己發燒燙的,還是殊羽的體溫過于灼人,被窩里的溫度漸漸升高,愈發叫人頭暈目眩,神魂顛倒,慢慢的,一種異樣的滋味升騰而起,酥酥癢癢,百爪撓心。白果子沒忍住哼了一聲,腳一抬,勾著殊羽就趴了過去,下邊有一下沒一下的蹭著。 接下來的夢境就有些不堪入目了,殊羽一只手摸著他guntang的臉,一只手游離向下,毫無猶豫的,探了進去一把握住。 磨人的異樣滋味得到緩解,白果子心滿意足地笑笑,鬼使神差般仰頭湊了湊,將嘴唇貼了過去,殊羽愣了愣,繼而反客為主,占據了他稚嫩生澀的唇舌。 終于睡了個踏實的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