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之林(四)
白果子在忘川河邊心急如焚,一邊擔心著殊羽的狀況,一邊提防著鬼兵來襲,他脫下鞋子試了試水深,才走了沒幾步,鬼兵就破開結界闖了出來。白果子腳下一軟,順著河底石頭上的青苔跐溜滑進水里,一介山中小妖自是不會游水,生人進了忘川,哪還有活著出來的可能,水中的孤魂野鬼頓時圍上來,他剛要爬出水面就被拉著衣褲又拽了下去,如此反復,活生生嗆了好幾口水。 忘川河水被攪動得發出一股腐爛惡臭,河水不深,但如此被鬼魂纏住消耗精力,遲早得溺死,白果子慌亂中存了一絲理智,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頭露在外頭大口喘著氣,忽然手臂一疼仿佛被惡鬼咬住,可卻也在那一瞬間,所有惡鬼瞬間退散開來,再不敢靠近半步。白果子正疑惑著,腳下突然就輕了,似乎有什么力量正把自己抬起來,將他往岸邊推過去。 可岸邊守株待兔著一群鬼兵,上了岸也是個死。白果子絕望地抬眼望去,卻見岸上的鬼兵一個個倉皇逃命,爭先恐后地朝百鬼之林跑回去了,岸上只剩下一個飛揚的身影,他還沒看仔細,那身影便朝他飛來,拽著他的頭發把他從水里揪出來扔到了不遠處的小船上。 “我來的真及時!” 千鈞一發之際,將影趕到打跑了一眾鬼兵,他撥著船槳頭也不回:“幸虧我看到神君設的結界,順著結界咒語找到你,我若是晚來個一時半會兒,你現在不是被水里的餓鬼吃了,就被岸上的鬼兵分尸了,那些鬼兵真不禁打,我都沒活動開筋骨呢!” 白果子驚魂未定,迅速回身看往漸行漸遠的百鬼之林,焦急道:“神君還在林子里呢?我看他受傷了,咱們得回去救他!” 將影身形一頓,斂了情緒道:“清越公主已經往那兒去了,咱們沒必要再去添麻煩,我相信神君自有脫身之策,我聽神君的命令護你周全,所以當務之急是快點離開冥界……我看你手臂像是流血,要緊嗎?” “啊?”白果子這才反應過來,左手手臂一陣刺痛,因那衣服本就是紅色,故而血液流出來并不顯眼,他挽起袖子,只見兩排凌亂猙獰的牙印,牙印很深,那死鬼是下了狠勁了。血流了一手臂,他胡亂擦了擦血跡,劫后余生般拍了拍胸口,突然在胸前摸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他疑惑地將東西掏出來,竟然是引魂盞。 兩人皆是一愣,將影嘆了口氣:“看來這次麻煩不小……噓!”他突然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用口型說道:“有人。”白果子寒毛倒豎,眼前的將影卻一瞬間行動力起來,從船身后拽出一個白色鬼影,正要扼斷脖子之際,白果子一眼認了出來:“住手,別殺他!” 將影停住動作,將那小鬼扔在船上,白果子匍匐著過去把小鬼護下,跟將影說道:“我認識他,他沒有惡意。”他又低頭問小鬼:“方才在水里,是你把我托上來的?” 小鬼害怕地點點頭,又往后縮了縮,將影放下警惕,笑道:“還是個好鬼呢……不過,他好像很怕你,準確說,怕你身上的血。” “是嗎?難道這些野鬼怕血?怪不得方才在水里見了血,他們就都散開了。”白果子納悶,他擦干凈血跡將挽著的衣袖放下,那小鬼的神色才略略好些,將影卻有些神色異常,擰著眉琢磨著什么。 “有什么不對嗎?”白果子問他。 “照理說,野鬼非但不怕血,應該還很嗜血。”將影道,“但是你的血似乎不一樣,你究竟是什么?” 自己究竟是什么,他也想知道。 小鬼在后頭戳了戳白果子,小聲問他:“哥哥,你們是去人間嗎?” 白果子看了一眼將影,柔聲細語回他:“我也不知會去何處,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鬼依舊小聲回他:“我……我叫小冬……” “小冬?”白果子笑笑,“你想去人間?” “嗯!”小冬堅定地點頭,忍著沒哭,“我想我娘了。” 唉,白果子嘆了口氣,他活十六年沒爹沒娘,但如果還有辦法能讓他再見老狐貍一面,他無論如何也會想試試。 “人間離冥界最近,也不是不行。”將影突然道。 白果子眼前一亮:“那去人間吧!了了他最后一個心愿,讓他能安安心心投胎轉世。” 將影粲然一笑,綻放出少年特有的神采:“好!” 小船漂了許久,久到白果子打了個盹再醒來,他們仍在一片漆黑中,小冬坐在將影身側,像模像樣地劃著另一只船槳,時不時言語幾句,與將影聊得眉飛色舞。白果子伸了個懶腰,四下張望一番,娘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河水兩岸是聚集了無數幽靈鬼魂,他們似是被鎖住了一般,腦袋晃來晃去,但手腳卻是一動不動,他又往身后望去,亦是漫無盡頭的鬼山魂海。 太驚悚了,白果子爬出一身雞皮疙瘩,哆哆嗦嗦問道:“這……這是什么地方?” “你醒了?”將影回頭看他一眼,繼續心無旁騖地劃著船,“冥界盡頭,等出了這片鬼山就到人間了。” 白果子又問:“為何會有這么多鬼魂?” “你看這些鬼魂,是不是大多都是嬰兒或是老人?”白果子定睛看看,果真如此,將影加快了劃船的速度,繼續道,“一般情況下,人死,魂離,冥界的鬼差會將這些游魂引到陰曹地府,可若短時間內急劇死亡了許多人,那鬼差便忙不過來了,許多無法行動自如的鬼魂就會落下,被永遠困在這凡冥兩界交界的地方。” “比如瘟疫?”白果子問。 “不錯,但瘟疫死不了這么多人。”將影道,“若沒猜錯,這些鬼魂該有千年了。” “千年前的那場浩劫?”將影點了點頭,白果子嘆了口氣,繼續問道,“既然百鬼族修煉術法淬煉武器都要吸食鬼魂之氣,那為何會對這些數以萬計的鬼魂置之不理?” 將影回道:“這些鬼魂多是些老弱病殘,稱之為病鬼,病鬼于修煉并無價值。” “原來如此,”白果子憐憫道,“真是可憐,生不得活,死了,連魂魄也入不了輪回,只能不甘囚禁于此。” “他們算不得最慘,若哪日百鬼族鬼官心血來潮清理一番,這些死鬼還有投胎的可能。”將影笑笑,“最慘的是那些連魂魄都逃不到冥界的。” 白果子來了興趣,往前挪了幾步,接過小冬手中的船槳一邊劃著,一邊認真聽將影說話:“那場浩劫引天雷勾地火,江河逆流海水倒灌,人間如煉獄一般。無數城闕村落被夷為平地,馬革裹尸死傷無數,那些凡族人類、飛禽走獸的尸體被卷入湍急咆哮的水流中,一路隨波逐流進海里,最后被永生永世困在海底。” “連魂魄都逃不出來嗎?”白果子問。 “逃不出來,那地方連鬼王都不敢去。”將影搖搖頭,“那可是歸墟之海啊。” 之前先生也好老狐貍也罷,都盼著萊蕪山的小妖們有朝一日能飛升成神,從前只覺得荒謬無趣,直至今日親眼見到這些凡族人類如螻蟻般弱小無助,才算真正明白何為弱rou強食,為何生殺主宰。 只是白果子不明白,上蒼有憐憫之心,可明明凡族并無過錯,為何要承受這樣的結果,弱小,便是被欺凌的理由嗎? “那一場浩劫究竟是緣何而起?” “我也不過三百多歲,并未經歷當時的事,只知與溯風族有關。”將影見小冬睡得酣甜,壓低了聲音,“大荒湯谷囚禁著溯風族族人,我曾偷偷問過他們,他們只道是贖罪,我再往深了問,他們來來回回都只回答我四個字。” 白果子睜大了眼睛:“哪四個字?” 將影道:“我主荼離。”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將影將船槳支在一旁的石頭上重重一推,小船瞬間往前沖出幾丈遠,堪堪擱淺在岸邊,他晃著小冬的手臂將他搖醒,笑著說道,“小鬼,我們到了。” 前方出口處守著幾名正在打盹的鬼差,將影握著一桿短/槍走在前頭,那幾名鬼差睜眼看了看,繼而又心照不宣地閉上眼,重新睡了過去。白果子牽著小冬緊跟在后頭,竊竊私語著:“這些鬼差也太不敬業了,就這么把我們放出去,也不怕鬼王處置他們。” 將影收回短/槍,笑道:“他們也知打不過我,自不會以卵擊石。沉桑鬼王不得人心,冥界鬼官大多是上任鬼王的舊部,否則孟婆也不會這般輕易就放了你們進百鬼之林。” 一神一妖一鬼,穿過一條狹窄陰森的小道,轉過幾個九曲十八彎,眼前豁然開朗起來。在黑暗中呆久了,突如其來的光明叫人一瞬間頭暈目眩,白果子抬手擋了擋刺眼的日光,在陣陣鶯啼聲中恍惚間聞到了縷縷甘甜花香。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最是人間好光景。 小冬記不清多久沒見過人間的景色了,他有些興奮又有些膽怯,小手緊緊拽著白果子,白果子蹲下來問他:“小冬,你還記得家在哪里嗎?”小冬茫然搖搖頭,忽然抬手往南邊一指,道:“一直往那兒走就到了。” 將影隨手摘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悠然自得道:“鬼魂能感應尸骨所在,只需跟著他走便是了。” 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幾聲,白果子撓撓頭,頗有些難為情:“要不咱們先打點兒野味果腹吧?” 將影聳聳肩:“凡人就是麻煩。” 白果子:“我是妖。” “……”將影翻了白眼,“你在這等著。” 出去沒一會兒他便拎了兩只野兔回來,許是離開百鬼族放松下來,將影的廢話又多了起來,結果嘰嘰喳喳一不留神把野兔烤焦了。白果子心疼得直跳腳,莫名想起萊蕪山下殊羽烤的野雞來:“上回神君烤的山雞也糊了。” “神君?殊羽神君嗎?”將影含著兔rou忘了嚼,“你說笑呢,神君非異果珍饈不食,非玉液瓊漿不飲,怎會食那人間煙火,你莫要誆我。” “神君就不能餓肚子嗎?”白果子反駁他,“你現下不也吃得津津有味。” 將影若有所思地皺著眉頭,似是不滿:“神君待你總有些特別。” 白果子莫名想起了景州城洞房調笑,千機之谷同床共眠,百鬼之林摟抱間肌膚相親,一瞬間從腳底蔓延起燎原火星,直燒的臉頰發燙,小心肝都跳亂了幾步。好在將影并未揪著這個話題繼續,轉而說起了殊羽早年間的一些軼事,什么兩百歲拜師福德真仙云中子,五百歲斬燭龍之子鼓于瑤崖,抽其龍骨為劍,八百歲封太子,再往后的事,將影卻不愛說道了。 飯后小憩了一陣,將影召喚出一匹金色飛馬,載著三人一路南下,好在這飛馬并沒有什么潔癖。行半日,小冬道:“我識得這里。” 他們停在一座落魄小鎮上,將影放下他們道:“我須得回大荒湯谷一趟,這一路過來未發現什么魔族百鬼族氣息,你們應該不會遇見危險。” 雖人生地不熟,但相較于自己,白果子更擔心殊羽的狀況,他想著是否將引魂盞交給將影,但私心又不愿意。只要引魂盞還在,那殊羽便一定還會來尋自己,白果子才發覺,竟然對殊羽越發依賴起來。 “神君在大荒湯谷嗎?”白果子問他。 將影想了想,道:“也許吧,神君元神受損需要休養,但我更擔心扶桑神樹下的魔族,不親眼去看看終歸不放心,我哥哥一介書神官,打架可是半點不好使。” “書神官伴月是你哥哥?”白果子歡喜道,“那此去你幫我跟向彌阿晉帶個話,就說我一切都好,萬物掛念。” “好。”將影揮揮手,“照顧好自己,有危險就躲起來,我不會耽誤太久。” 等小冬反應過來要道別時,將影已經徹底沒了影子。 小妖小鬼面面相覷,兩個留守兒童一時無話。白果子望著西沉的日頭,只覺著腦袋昏昏沉沉,才想起來方才該叫將影變幻些銀兩予他,失策失策,看來又只能找個破廟將就一夜了。可惜兜兜轉轉只找見個半人高的土地小廟,最后只得在一處半塌的墻角下撿了床破席子,算是落腳下來。 原本傷便沒好透,再經歷了落水、逃難、被惡鬼啃咬這一桿子破事后,不負眾望地病倒了,白果子拉著小冬冰涼的小手,有氣無力道:“哥哥累壞了,明日再陪你去尋你娘親吧……” 話未說完,便頭一歪睡暈了過去。 ※※※※※※※※※※※※※※※※※※※※ 老攻不在的第一天,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