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之海(一)
公雞打了六回鳴,直到第七回的時候才把白果子從夢里拽出來,他不耐煩地皺著眉,邊伸懶腰邊嘀咕著:“我非宰了你把你紅燒不可。”他極不情愿地睜開眼睛,入眼,是干凈白皙的脖子和喉結。 白果子懵了,以為自己病出幻覺,他重新閉上眼睛再睜開,依舊是那副場景,那喉結還上下動了動,他也跟著咽了口唾沫,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上去。下巴往上是紅潤的薄唇,接著是刀削骨刻的鼻梁,再是清冷如畫的眉眼,那人正垂著眸,直勾勾看著著自己。 徹底醒了,也徹底傻了。白果子往后挪了挪,堪堪將腿伸出了被子外頭,可腰卻被緊緊箍著,他呆若木雞般不敢動彈了,殊羽卻放開他笑了起來:“額頭不燙,看來是退燒了。” 白果子愣了半響,才支支吾吾回道:“你……你什么時候來的?這是在哪兒?” “在客棧里。”殊羽撩開被子起床,順帶著掖了掖被角,“昨夜你都燒暈過去了,可還記得發生了什么?” “啊!”白果子在被窩里抖了幾抖,夢境里的耳鬢廝磨唇舌相接一股腦全涌了上來,他縮回被子里頭,整張臉都紅透了。 他悶著喘不了氣,最終還是忐忑地問道:“昨晚我……我做了什么出格之事嗎?” “出格之事?什么出格之事?”殊羽反問他,“你昨晚跟死了似的,我把你從河邊撿回來費了好大勁。” “是……是嗎?”白果子尷尬笑笑,一顆心落了地,“那就好,那就好。”他正琢磨著,被子忽的被掀開,殊羽笑盈盈彎下腰看著他:“你臉怎的紅成這樣?是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夢?” “才沒有呢!”白果子一把搶回被子又埋了進去,幸好只是一場夢,可不知為何,竟有種隱隱的失落。但……為何會做那樣有辱斯文的夢,還……還是跟殊羽,瘋了,定然是瘋了。 夜里發了一身汗,掌柜的送上來幾桶熱水,白果子泡完澡見桌子上放著一身干凈的紅色衣裳,殊羽端著飯菜進屋,見到赤著上身的白果子,眉頭不覺蹙了蹙:“你這一身淤青怎么回事?” 白果子趕忙將衣服穿上,邊系衣帶邊回他:“昨日做苦力賺了五文錢……欸?我饅頭呢,我半個大饅頭呢?” “雞rou它不香嗎?”殊羽將飯菜放到桌上,其實那一身淤青昨晚幫他洗澡時就瞧見了,當時這小東西就縮在河邊大樹下,又臭又臟可憐兮兮的,懷里還緊緊捂著半個硬了的冷饅頭,他一顆心,瞬間就疼皺了。 衣裳大小正合身,白果子左右瞧了瞧,問道:“這衣裳也是玄鳥羽毛變的嗎?” “再拔下去它就真的禿了。”殊羽將他拉到凳子上,“托掌柜的買的,喜歡嗎?” “喜歡。”白果子笑笑,“不過怎的又是紅色的?怪扎眼的。” 殊羽道:“你穿紅色好看些。” 好看些這三個字冷不防砸進耳朵里,白果子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掩飾般手忙腳亂地夾起眼前的雞rou就往嘴里送,結果被狠狠燙了一口。殊羽無奈:“不用急,都是你的。” 白果子含糊應了一聲,沒話找話似的:“這老母雞的rou還挺有嚼勁。” “是公雞,”殊羽道,“那只打鳴的公雞。” 白果子頓了頓,又往嘴里塞了一根雞脖子,吃著吃著突然泛起一股子酸意,結果倏忽眨巴下兩滴豆大的淚珠來,明明昨日最煎熬的時刻都沒哭,這會子反倒委屈得要命,他埋頭扒著飯,就聽著殊羽輕輕嘆了口氣,他再忍不住,嗷嗚一聲哭了出來。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白果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以后能不能別丟下我?” “你可愁死我了。”殊羽放下筷子把他拉到懷里,骨節分明的手搭在他后背上輕輕拍了拍,“那日在百鬼之林我無暇護你,只能拖著鬼王讓你先跑,一脫身便來找你了……我答應你,以后再危險都不放開你,好不好?” 白果子想了想,道:“若實在危險,我還是先跑吧。”殊羽都要被氣笑了,他離開百鬼族時傷勢不輕,但也只寥寥休息了一日一夜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不過在白果子眼里,他這般緊張大概只是為了引魂盞吧。 屋子外頭響起突兀的一聲勒馬嘶鳴聲,殊羽放開他道了聲進,突然一人穿墻而入,高高的馬尾不羈的神情,正是將影。他先是納悶地看了看雙眼通紅的白果子,方想調侃兩句,但轉念想到還是正事要緊,于是擺出一副認真神情,正兒八經道:“稟神君,扶桑神樹封印松動,裂了一條縫,那些魔種便是從那條縫中逃出去的,天帝又派了幾名武神下來,正一道鎮守大荒湯谷。” 事關重大,殊羽不敢懈怠:“可知是什么原因?” “封印裂縫自外由內破開,像是……”將影答,“像是有人故意為之。” “可查出是誰?”殊羽又問。 “尚未,”將影摸了摸下巴,“伴月正在查,但大荒湯谷守衛森嚴,扶桑神樹更是設了結界,外族不易進入,我等猜測十有八九是溯風族所為。” “溯風族?”殊羽皺了皺眉,“溯風族戴罪之身近不了扶桑神樹,既然外族進不去,會不會是神族?” 將影大驚:“神族?為何呢?若魔族重現于世定會帶來腥風血雨,于神族又有什么益處?” “終歸是要這三界不寧。”殊羽默了一陣,又問,“天帝可有別的交代?” 將影道:“天帝說時日無多,神君的事該盡快有個了結,只再寬限十五日,十五日后,神君務必毀了引魂盞,圍剿魔族余孽。” 殊羽踱步到窗前,淡淡回道:“我明白了,你回大荒湯谷吧,旁的事不用再管。” 屋子里歸于寂靜,殊羽端著引魂盞面無表情地發了好一會兒呆,白果子酒足飯飽又不敢上前打擾,半響,殊羽強顏道:“果子,怕是顧不得你身體不適了,咱們得盡快啟程出發。” 燒退之后身子已然暢快許多,若真要有所顧忌,顯然殊羽的傷勢更叫人擔心些,但他向來有盤算,也不必過于擔憂。白果子簡單抓了幾塊糕點藏進袖中,問道:“我們此行去哪兒?”又補充了一句,“危險嗎?” 殊羽望了望窗外:“歸墟之海,兇險異常。” 昨夜白果子睡下后殊羽便取出引魂盞燒了生犀,犀煙飄出無窮遠,最終指向一個地方——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匯無底之洞,曰歸墟之海。 歸墟之海本屬巫族領地,相傳所有死在海里的人,鬼魂都會去往歸墟,原本那不過是一片神跡罕至的寂靜海域,千萬年來也算風平浪靜。然而五百年浩劫過后,乾坤顛倒間歸墟之海卻再無寧日,海中亡魂海獸愈多,兇險愈盛,轉眼間成了三界中最兇險的一片水域。萬丈海底下變幻莫測,即便是覬覦鬼魂之力良久的百鬼族鬼王,也不敢輕易涉足。 面對這樣一個地方,巫族采取了三不政策——不搭理,不找事,不負責。 自此,歸墟之海成了個無人問津的禁忌之地,只要膽大的,不管是哪一族,皆可隨意出入,當然,死生不顧。 玄鳥馱著他二人日夜兼程往北飛了兩日,最后棲息在一處海島漁村中,漁民難得見到外人,皆盛情邀至其家,設酒殺雞作食,見二人皮相舉止不凡,難免惹的情竇初開的的姑娘們一陣春心蕩漾。 海邊的夜里頭風大,白果子裹了殊羽那件棕色的斗篷出門消食,沒走多遠便聽到了一陣哀婉綿長的樂聲,分辨不出是什么樂器,他循著聲音走去,在岸邊礁石上看到一年輕女子,正雙手舉在喉間,低頭吹奏著什么。 直到白果子走近她才發現身旁多了個人,不覺被嚇了一跳,訝然間臉還紅了紅。白果子跨上礁石,看著她手中圓鼓鼓的樂器,問道:“方才的曲子真好聽,是用它吹的嗎?這叫什么?” 姑娘拿手背按了按發燙的臉頰,道:“這是塤,我……我吹不好。” 山間小妖沒見識,就看著圓咕隆咚的跟罐子似的東西,上面打了幾個孔,竟能吹出如此動聽的旋律,不過老狐貍愛吹笛子,想來,也就沒什么好怪異的了。但笛聲清脆悠揚,塤聲卻如泣如訴般,白果子好奇地又問道:“方才的曲子叫什么?聽著叫人好生悲傷。” “思歸。”姑娘道,“我們島民以捕魚為生,家中男子出海短則一月長則半年,海上風浪暗礁危險叢生,家中女眷日日憂心,更怕海上的親人迷途忘返,便每每夜里都吹奏一曲思歸,只盼他們平安歸來。” “那你也在等人嗎?” “嗯。”姑娘點點頭,“我在等我父親與哥哥……他們出海快半年了,我很擔心。” “原是如此,”白果子望著海面無聲嘆了口氣,“明日我們便也出海了,我若碰見你父親定喊他快些回家。” “真的嗎?”姑娘喜出望外,聲音都飛揚起來,但又一瞬間矜持下去,她低下頭把玩著陶塤,小聲道,“海上無定數,你們明日出海前記得拜一拜海神娘娘,愿她保佑你們出入平安。” “海神娘娘?” “嗯,你瞧那。”姑娘往遠處一指,模糊間看見一座數人高的石像,體態婀娜,發髻高挽,再仔細就瞧不清了,姑娘目光純凈,虔誠向往。 白果子問她:“這海神娘娘是什么來頭?”姑娘擰著秀氣的眉毛思索了一陣,絮絮地講起了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島民們便生活在這兒,自食其力豐衣足食,一千年前,原本平靜的生活突然起了波瀾,他們賴以為生的大海仿佛一瞬間憤怒了一般,海嘯一重接著一重,海浪一波高過一波,出海的人們再沒有回來,再后來,海島幾乎被淹沒,漁民們無以為繼,許多人都餓死了。 他們不知道做錯了什么,犯了海中神明的忌諱所以才招致了滅頂之災,直到有一日,一位女子站了出來,她將自己打扮得如同新娘,一手拎著漁網,一手舉著魚叉,將自己作為祭品奉獻給了大海。 沒多久,海水退去,漁民重獲新生,于是便立了一座海神娘娘的塑像紀念她,漁民們出海前都會上前祭拜,求得眷顧蔭蔽。 真是一位偉大的奇女子,不過死的冤了些,這災禍應該就是千年前的天地浩劫,只是漁民們與世隔絕才會覺得是自己犯了錯惹怒了海中神明,白果子如此想著。他抱胸坐在一旁靜靜聽姑娘又吹奏了一遍思歸,末了,姑娘將陶塤遞給他道:“你若是喜歡,這個陶塤便送你吧。” 白果子頗有些受寵若驚:“可……可我不懂如何吹奏。” “我教你呀!”經過這么一會兒交談,二人漸漸熟絡起來,那姑娘害羞地將陶塤遞給他,塤身并不光滑,仿佛雕刻著什么花紋,他低頭看去,果然看到一道狹長的如蛇一般的圖案。 見白果子盯著花紋發愣,姑娘笑了笑:“這是我們的圖騰,是海里的鮫蛇,能吃死尸與鬼魂。”白果子素來最怕蛇這種東西,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姑娘尤未察覺,小心翼翼抓過他的手按在陶塤上,指尖跳動一閉一合,不亦樂乎。 待白果子回到房中,殊羽已經熄燈歇下了,他脫去衣裳帶著一身寒意鉆入暖和的被窩中,剛閉上眼睛,一道不冷不淡的聲音從腦后傳來:“舍得回來了?” “啊,”白果子吃了一驚,“神君你還沒睡呢?” 殊羽道:“一想到你跟姑娘卿卿我我,就氣的睡不著,都打算去逮你了。”說著還往前挪了挪,溫熱的鼻息噴灑在白果子后頸上,白果子哪受得了這般,不動聲色地跟著往前挪了挪,殊羽失笑,一把將他撈回鎖在了懷里。 “別動,”殊羽按住他胡亂掙扎的手腳,“我替你暖暖,睡吧。” 白果子一顆心突突直跳,自那夜夢境后,他對殊羽不自覺便有了別樣的情愫,只是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面對,且不論二人皆為男子,即便自己龍了陽斷了袖,殊羽也不是自己能肖像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神君,心尖上放著千年不渝的愛人,也許自己有幾分姿色,可也僅僅是一副空空蕩蕩的皮囊罷了。 罷了罷了,飲鴆止渴好歹解了近渴,老狐貍常說,船到橋頭自然直,與其去擔憂那些有的沒的,不如痛痛快快過好當下,如此寬慰著,白果子也便安心睡了過去。 ※※※※※※※※※※※※※※※※※※※※ 當然不是夢啦 這幾章寫的有點澀,第一卷也過半了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