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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年夜飯。 顧郁望著眼前滿滿一桌豐盛佳肴出了神。身旁坐著幾個吵鬧的小孩,對面是兩對半生半熟的人,顧老頭兒坐在上席喜笑顏開。 桌上還有個男生,據說是他的遠房親戚,從國外回來,正在度過自己的間隔年。這男生看起來年紀和他差不多大,嬉嬉笑笑討喜得很,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逗得一桌子人捧腹大笑。 每個人都分享著自己的生活,一起笑,一起鬧,喝豆奶和汽水,吃準備了大半個月的年貨。 電視里放著春節聯歡晚會,小品里還是那些年年出現的老面孔,一句臺詞能讓臺下哄堂大笑。 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 顧郁鬼使神差地想到魯迅先生寫下的這句話。 吵鬧嗎? 很吵啊。 但是看起來,每個人都真的很快樂啊。 他怎么會答應來吃這頓不屬于他的年夜飯呢? 他怎么會接受和曾經的父母面對面卻都假裝若無其事呢? 他怎么能夠像現在一樣,竟然微笑著對顧天柏的敬酒說“謝謝”呢? 好想逃走。 好想睡覺。 好累。 放假之后顧郁接手了一個俄羅斯樂隊的翻譯工作,每天他們出門他都得跟著,演出也好,逛街也好,甚至出去約會他也得看著別人親親。 今天已經奔走一整天了,連家都沒回就來到這里。 這就是顧天柏的家啊。 真氣派。 不愧是大老板了。 那個女人肯定很幸福吧。 她看起來很懂事啊,知書達理有涵養。 也就二三十歲吧。 哼,顧天柏。 等到大家吃得差不多,顧郁悄悄離開了飯桌,來到了陽臺。 這里視野開闊,冷風陣陣。路上三三兩兩散落著行人。 他們匆匆往家趕,樓房里的哪一盞燈火是為他們而亮呢? 那個提著公文包的男人拿著蛋糕,可能準備跟老婆度過結婚后的第一個新年。 那個老太太步履蹣跚,杵著拐杖,臉上喜滋滋的,身旁有年輕人作伴。 想…… 想抽支煙。 抽煙是什么感覺? 顧郁的手伸進大衣口袋,摸出了手機,點亮屏幕,在聯系人列表里找到了“枸杞”。 他猶疑一瞬,指尖在那串數字上面停頓,終究還是沒有按下去,關掉屏幕放進了口袋。 手機剛滾進衣兜里就炸毛似的響了起來。 顧郁立刻抓出來,看見來電顯示,心情一下子揚了起來,飛上夜空化作轉圈的星星。 “喂?”簡橋的聲音傳來。 “嗯。”顧郁應聲。 “……在干嘛呢?”簡橋問。 “沒干嘛,陽臺上吹風,”顧郁說,“吃年夜飯了?” “嗯,剛吃完。”簡橋回答。 “看春晚沒?”顧郁又問。 “正在看。民族舞,看不太懂,”簡橋說,“怎么沒跟大家在一起?” “他們正鬧著呢,我出來放松一下。”顧郁答道。 簡橋抱著抱枕窩在沙發里,老爸正和爺爺奶奶吵哄哄地聊天,老媽正收拾桌子。電視上放著的春晚只有他一個人看,其余幾個人偶爾瞥一眼說一句。 這樣挺好的,其樂融融。 他拿著手機,壓低了聲音:“累了?” 顧郁沒回答,看著陽臺外氣派的別墅呼了一口氣,在空氣里凝結成白色的水霧。 “問你呢。”簡橋說。 顧郁趴在欄桿上,輕聲應道:“嗯。” “累了就早點兒休息吧,”簡橋說,“可千萬不要等到春晚倒計時,準時準點給我發新年快樂喲。” 顧郁笑起來:“滾。” “替我給師父拜年。”簡橋說。 顧郁:“好。” “新年快樂。”簡橋說。 “給他的?”顧郁問。 “給你的,”簡橋說,“顧小寶。” “新年快樂,”顧郁笑了,“簡橋橋。” 顧郁看著眼前空蕩蕩的夜空,心里被填滿了暖融融的笑意。 “要是有煙花就好了。”他感嘆道。 “我這邊在放煙花,”簡橋說,“給你聽。” “你們那兒不管制的?”顧郁問。 “小城市,”簡橋笑著搖了搖腿,“又不是你爸的別墅區。” 顧郁也笑:“什么也聽不見啊。” “啾——砰!”簡橋小聲說,“啾——砰砰砰——” 顧郁沒忍住噗嗤一下大笑起來:“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簡橋仰頭靠著沙發,傻笑著,“我喜歡你。” 屋外煙花齊放。 紅色,橙色,紫色,綠色,藍色。 照亮了整片天空,五彩斑斕。 真好看啊。 “嗯?”顧郁說,“這回聽到真的了。啾——砰砰砰——!!” 簡橋笑了笑:“快進屋吧,陽臺冷。” “知道了。”顧郁往手心哈了一口熱氣,簡橋那邊又響起了煙花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啾啾啾砰砰砰。 “我也是。”他說。 顧郁掛掉電話,轉身就看見陽臺門口站著一個身影。 他嚇得不輕,叫了一聲,差點兒把手機扔出去。 “小舅,你躲這兒干嘛呢?”沒有姓名的遠房親戚小侄子問道。 顧郁懶得理他,準備走進客廳。 “談戀愛呢吧?”遠房小侄子又問。 “一邊兒玩去。”顧郁繞開他。 “啾——砰~”遠房小侄子靠著玻璃門,很是欠揍地說,“不好意思,是個悶炮。” “你!”顧郁立刻轉頭回來指著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關小梨,寶舅舅~”遠房關小梨說道。 顧郁咬牙切齒:“閉嘴。” “好的,寶舅舅~”關小梨說,“寶舅舅的寶是寶蓮燈的寶嗎?” “滾滾滾。”顧郁大步流星地走進客廳。 一走進屋,他就看見大家伙兒坐在屋里看春晚,闔家歡樂,萬事如意,看上去還真的是一派好景象。 田家的兒子是上回見過一次的樂樂,顧家的是一對和樂樂差不多的龍鳳胎亮亮和朵朵。 哼,樂樂,亮亮,朵朵,取得都這么蓬勃向上。 就他叫顧郁,憂郁的郁,郁悶的郁,成天都他媽郁郁寡歡的郁。 老天不公! 顧郁用拳頭錘了一下沙發。 正在咬果凍的樂樂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拳嚇得沒拿穩,果凍跟燙手山芋似的在手里滾來滾去,最后還是落到了地上。 顧郁瞥了一眼。 樂樂沉默地撿起來,悄悄打量著他的神色。 “撕得開么?”顧郁問。 樂樂搖頭。 顧郁把手一攤伸到了他面前。樂樂把果凍放進了他的掌心。 “咦——全是口水。”顧郁嫌棄地扯了一張紙擦干凈,拉著包裝紙的縫隙大力出奇跡地撕開了,里面的果汁四處炸裂,濺到他手上。 顧郁把果凍給樂樂,抬起手舔了舔果汁。 “謝謝哥哥。”樂樂說。 這什么味道的?還挺好吃。顧郁伸手在零食堆里翻翻找找,想找個果凍。 “哥哥對不起。”樂樂又說。 顧郁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回頭看了他一眼。 “mama說都是我上次亂說話才惹你不高興的。”樂樂說。 顧郁把頭轉回去,依舊在零食里找著,淡淡地應了一聲:“……哦。” 樂樂從兜里掏出一個果凍,小手遞到他面前。 顧郁收回手坐好,伸手拿起了果凍:“謝謝。” 他正準備撕開包裝紙,就看見上面寫著榴蓮味。 ……誰要吃榴蓮味的果凍啊!! 顧郁把果凍還給他,清了清嗓子,有點兒尷尬地問:“……有沒有其它味道的?” “我只有這一個了,”樂樂答道,把手里吸溜了一半的果凍伸了出去,“我的給你。”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顧郁心想誰要你那玩意兒,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我來的時候不是有一大袋嗎?” “被亮亮和朵朵拿走了,”樂樂說,“我好不容易才搶到兩個。” 豈有此理! 霸權主義!天下沒有王法了! 樂樂吃不吃我不管,但老子顧小寶現在就要吃! 顧郁立刻冷下了臉,對正在屋里東西亂竄的亮亮打了個響指。 亮亮看他這樣子也不好惹,接著亂竄了一會兒做著最后的掙扎,沒過多久還是灰溜溜地過來了。 “果凍給我幾個。”顧郁手一攤。 “籃子里還有呢。”亮亮說道。 顧郁:“有個屁,趕緊給我幾個。” 亮亮不情不愿地掏了一個出來放在他手里。 “一個?”顧郁震驚,“你爸為了招待我山珍海味全買了,你就給一個果凍??” 亮亮撇撇嘴,又拿了一個出來。 顧郁把果凍扔給樂樂,繼續攤開了手:“榴蓮味的不算。” “沒有啦!”亮亮喊道。 顧郁伸手往他衣服上一拍,果凍殼子都硌手了。 亮亮氣急敗壞,扯開衣兜全倒了出來。 “哎~對嘍——”顧郁心滿意足地挑了一個芒果味的,把其它的都給了樂樂。 亮亮氣鼓鼓地跟他媽告狀去了。 告狀有用的話,我顧小寶就活不到今天了。自從住在畫舟堂之后,小區里的小孩兒都是小寶惡霸制服的。 顧郁沒能撐到春晚倒計時,今天實在太累了,他感覺此時此刻坐在沙發上而靈魂已經躺下。顧老頭兒仍然和兒孫們興致勃勃地看著節目,看樣子今晚應該回不去了。 “小寶,你累了就去休息吧,客房已經收拾好了。”顧天柏笑著說道,模樣很是平易近人,他反倒有些不習慣。 田云珮見勢出擊:“小寶,你今晚帶著樂樂一起睡吧,樂樂很乖的,晚上也不鬧。” 顧千凡覺得無所謂,招了招手讓他去休息了。 顧郁起身看了樂樂一眼。樂樂正咬著勝利品榴蓮果凍,天真無邪地看向他,人畜無害的樣子。 這么無辜怎么拒絕嘛?! “……你待會兒刷兩次牙,”顧郁湊近了些低聲說,“千萬別讓我聞到榴蓮的味道。” 樂樂點頭如搗蒜。 顧郁收拾了一會兒上樓躺下了。 他沒有立即關掉床頭燈,而是望著天花板發呆。 這么大的房子,住著不空虛嗎? 當年顧天柏白手起家,非要自己闖蕩,結婚的時候一分錢沒有,連婚房都是租的。 那時候他們家多窮啊,出去吃頓海底撈都要精打細算省吃儉用好幾天。 那時候他的小圍巾都是田云珮織的,連毛衣也是親手做的,哪兒像樂樂穿一身名牌。 可那時候他們在無數個深夜擠在一張小床上,一家三口多開心啊。 時光。 時光…… 手機突然響了一聲。 顧郁拿起來一看,簡橋給他發了條消息。 晚上11:17 辰沙與果灰:還在看春晚? 媚娘和來福:我都躺平了。 辰沙與果灰:【胖豬表情包】 關小梨突然打開門走進來,顧郁瞥了他一眼,低頭接著回復。 媚娘和來福:【天線寶寶抱抱表情包】 “談戀愛呢?”關小梨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機屏幕。 顧郁立刻警惕地把手機捂在被子上。 “沒意思,談就談唄,我八歲就談了,”關小梨掀開被子鉆進來,打開了游戲,“趕緊回你的消息吧,女生最難哄了。” 顧郁有些尷尬地放下了手機:“你睡這兒?” “你偉大的老爸讓我睡沙發,”關小梨哼了一聲,“憑什么,這么大個房子也不買個大通鋪放著。” 顧郁笑了:“人家可奢侈高檔著呢。” “她漂亮嗎?”關小梨隨口問道。 顧郁抹了抹臉:“我關燈了。” “你不熬到十二點跟她說新年快樂嗎?女生很麻煩的,會鬧死你。”關小梨又問。 “累了就早點兒休息吧,”簡橋說,“可千萬不要等到春晚倒計時,準時準點給我發新年快樂喲。” 顧郁想起簡橋的這句話,一下子覺得不靠譜小侄子也不是完全不靠譜。他收回了手,讓床頭的臺燈依舊亮著。 為什么不能準時準點地祝他新年快樂呢? 關小梨一邊打著游戲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你女朋友身材好嗎?前凸后翹那種。” 顧郁捂住了眼睛。 “說嘛。”關小梨拿胳膊肘捅了捅他。 “不好。”顧郁回道。 “你挺好看的,放在我們那兒也很難得,怎么著也得是個超級火辣的女生吧?”關小梨問。 “你能不能閉嘴。”顧郁無奈。 關小梨一把游戲打完,突然放下手機,靠近了些打量著他。 氣氛突然緊張,顧郁擋住了臉:“滾啊。” 關小梨沒說話,沉默地看著他,目光很有幾分探尋的味道。 “男朋友?”他問。 顧郁心里一緊,把被子往上拉遮住了臉,沒說話。 關小梨悠閑地靠了回去,拿起手機開下一把游戲,自然地開口:“你早告訴我男朋友不就得了,害我一通猜。” 男朋友? ……簡橋? 他和簡橋…… 顧郁實在很困,困得有要給定一個十一點五十九的鬧鐘的沖動,但一想到沒臉沒皮的關小梨可能會嘲笑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躺在床頭看手機,想消解一點兒困意,不過還是無濟于事,眼皮直打架。 顧郁打開了微博,發了一條動態。 晚上23:31 畫舟堂:大家新年快樂,祝愿你們在煙花聲里聽到自己的幸福。 有一個粉絲很快點贊回復。 門前大橋下:你也是。 這個賬號好陌生,好像以前沒看見過。 可能是漲的新粉吧。 看這個昵稱,該不會和簡橋一樣,是著名神曲《數鴨子》的熱愛者吧…… 簡橋…… 困。 困啊…… 人為什么要醒著? 顧郁在不要睡著不要睡著和只瞇一會兒之間做了一會兒思想掙扎,然后終于失去了意識。 關小梨關掉游戲,把手機扔到一邊,轉頭看著已經睡熟的小舅舅。 他抬手看了看表。 十一點五十九分。 ※※※※※※※※※※※※※※※※※※※※ 日子挺苦的,祝大家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