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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像一朵傍晚的云。 ——顧城 —————— 三年前。 偌大的畫室里燈火昏黃,明明滅滅闌珊將息,空氣里混雜著顏料的厚重油彩味,和或干燥新滑或潮濕粗糙的木頭味混在一起。世界的色彩從眼底一絲一絲褪了下去,最后余下靜如死寂了無生氣的黑白灰。 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堆滿顏料斑駁不堪的舊木桌前,失望且無奈地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全國大賽就快要開始了,你確定要退出比賽?” 冷清垂眸看著眼前無邊的灰暗,點了點頭,不知是麻木抑或堅定,透著無可置疑的決心。 “上次你的畫沒展出,我就覺得痛心,”中年男子說,“這次的機會來之不易,你可要好好考慮啊!” 冷清勾起嘴角笑了笑,笑意中漫開了無邊際的苦澀,他開口道:“趙老師,你也知道我的情況,我……” 他沒有說完,似乎提及起來仍是不堪與落寞,轉而說道:“現在的簡橋已經不比我差,這個機會給他是最合適的。再見。” 他轉身出了門,濃重的油彩味從他身上一絲一息地抽離出去,被封存在了那間他傾注整段少年時光的畫室里。 齊子瑞站在門后,轉頭看著他一步步離開這個地方。 他什么也沒有從這個畫室帶走,反正他也不會再需要了。這些東西,畫筆、顏料、刮刀、畫布、畫框……這些曾是他潛入骨髓的驕傲,是他昂首抬頭眉宇間不可磨滅的自尊。 然而如今,卻成了他往后余生永遠的幻想與奢侈。 冷清走上了街道,外面吹著涼風,從袖口鉆進襯衫里,又冷,又讓一顆無處安放的心空無著落。他轉彎,一路走到了小區樓下,昏黑的夜里路上空空蕩蕩看不見幾個人影,孤獨立在路旁的路燈散發著不清明的暖黃光線。 一個聲音突然從他背后鉆出來,打破了了無生氣的沉默:“站住。” 冷清聽話地停下了腳步,看著單元樓的大門口,沒有說話。 簡橋靠在燈柱旁,動了動已經凍得有些發涼僵硬的手指,問道:“你要走了?” 冷清抬眸,看著三樓仍舊亮著光的窗口,原本暖黃的燈光在他眼里成了奄奄一息的灰暗。 “說話。”簡橋沒了耐心。 “嗯。”冷清應了一聲。是的,要走了,也許不能回來了。 “為什么?”簡橋問。 冷清沒回答,現在的他一個字也不想說,他特別想回過頭,看著他,跑過去,一把抱住他,就像他們當年曾形影不離的時候一樣。 冷清背對著他,悄悄笑了起來,簡橋那么好面子,卻擅自跑來他家樓下問他為什么走,就權當是對他的挽留好了。 這是冷清心里唯一的一次送別,后來同學們一路送他到機場,里面沒有簡橋。那些人嘴里說著“再見”,臉上看著不舍得,但他心里明白,沒有人比那個面冷嘴硬連一句“能不能不要走”都說不出口的人更舍不得他了。 簡橋沖過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把他往門口猛然一推。冷清撞到鐵門上,心口疼了起來。他緊咬著牙關,一張臉慘白得毫無血色,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指尖像冰塊一樣透著滿滿的涼意。 “為什么?”簡橋狠戾地重復道。 你要是走了,我們曾經的承諾、我們共同的憧憬,就在這個讓人無力而疲累的世上支離破碎。這些話簡橋沒有說,他相信冷清都懂,可正是因為都明白,那為什么還要讓他這么不堪地一個人守著他們的過往呢? 冷清垂眼看著他,抬起了手臂,一點一點接近他的肩膀,在指尖輕輕觸碰到他的襯衫的時候,無力地垂下了手。 “簡橋,對不起。”冷清說完推開了他,拉開門走了進去。 簡橋看著合上的大門,站在原地。樓道的燈暗了下去,留給他的只有昏黃路燈下萬籟俱寂的沉默。 冷清回到家時已經步伐不穩,倒在床邊,從床頭拿起水杯,仰頭喝了下去。 他的指尖握著冰涼的玻璃杯,想起了前幾天的場景。 “一定要吃藥嗎?”他問。 醫院里濃重的消毒水味浸透了每一寸空氣,醫生穿著干凈整潔一塵不染的白大褂坐在桌后,輕嘆一聲:“這類藥物確實會造成色弱,我知道對你來說打擊很大,可沒有其它辦法。” 他點了點頭,牽強地笑了笑:“好。” 現在的他,無比珍惜在強光下的每一處鮮艷色彩,一旦光線暗下去,他的視線、他的心,也跟著暗了下去。 冷清收回思緒,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拿出了幾盒藥,一顆一顆地取出一大把藥,放在掌心,仰頭吃了下去。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去洗澡。浴室里氤氳的水汽升騰起來,溫軟地包裹著他的臂膀。水珠順著他的發絲淌下去,順著臉頰的輪廓流到下巴尖,一滴滴落下去。 浴室的光線很暗,他在進門的時候甚至有一刻的沖動,想干脆不開燈。 你看人還真是奇怪啊,越是難過心痛,越要撕開自己心口那道血跡斑斑的瘢痕,讓失望狠狠地鉆進每一寸肌膚,讓低沉失落的心里更加難以承受。 自從大量服藥之后,他的視覺越來越差了,光線強的時候尚且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看清每一種顏色,光線稍暗一些,世界就開始變化,變得灰暗、慘白、了無生機,盈盈充滿無法扭轉、毫無退路、無路可走的絕望。 天色暗下去,又悄然亮堂起來。冷清睜開眼睛,看見眼前明朗絢麗的色彩,咖啡色窗簾,深藍色被單,被扔在床頭的白襯衫,青灰色的陶瓷杯,米白色燈罩,還有窗外湛藍干凈的天空。 他撐著床坐了起來,看著窗外明朗的藍發愣。一陣涼風鉆進來,把他的頭發吹亂。 他收拾好出了門,來到那家他和簡橋曾經常常一起來畫畫賺錢的畫室。一個留著絡腮胡的男人坐在桌前寫字,聽見有人開門抬起了頭。 “來了?”男人說著,把手里的合同往前面推了推,放在了冷清的面前。 “你也知道,你要是不再繼續畫下去,就要付高額的違約金,”男人說,“本來這份合同明年就要到期了,你想好了,真要違約?這筆錢可不是小數目。” 冷清沒說話,看著合同上的一串數字,停頓一瞬,伸手拿起桌上的鋼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絡腮胡男人看著他簽字,手往自己的大腿上一拍,搖頭感嘆道:“唉,現在的年輕人啊,做事從來不長遠考慮,只圖一時痛快,不把錢當回事兒!想當年我們那個時候……” “還有其它事嗎?”冷清簽完名字放下鋼筆,出聲打斷他激昂回首當年事。 “……嗯?”絡腮胡停下來想了想,“沒了,只差你匯款了。” 冷清點點頭,利落地轉身離開了畫室。他出門的時候,還能看見掛在墻上的那些畫,有的是簡橋畫的,也有的是他自己畫的。踏出了這間屋子,他將與這些作品、以及它們身上承載著的過往再無瓜葛。 賠了高額的違約金之后,他身上就沒多少錢了,怕家人擔心,這件事也不敢告訴別人。至于簡橋,等他下次來這兒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簡橋會怎么想?會不會猜測他為什么要放棄繼續畫畫?會不會常常想他在遙遠的城市做些什么? 自從昨天和簡橋劍拔弩張鬧得不歡而散之后,今天簡橋沒給他發消息打電話,就連第二天他離開,簡橋都沒吭聲。 以前的同學們一路送他到機場,他不是很在意他們舍不舍得他離開,何況有的人看上去還挺高興的。而他唯一在意的那個人,卻并沒有來。 他回頭,目光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再往進站口看了一眼。 冷清一直是油畫班里最拔尖的那個,越是站在頂峰的人,越是招致山腳山腰上滿滿的怨氣和嫉恨。再加上他不愛說話,對誰都冷冰冰的樣子,唯獨和簡橋關系不錯。而今天簡橋竟然沒有來送他,這對于其他同學而言無疑更加可笑。好在他一走了之,在背后嚼舌根子說些閑言碎語,也都跟他什么關系了。 他對大家淺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登機口。 飛機在天空中劃過,通過窗口能夠隱隱約約看見云層下面的城市。公路、汽車、大廈、草場……每一處都有各式各樣的人生活著,每一處都有各自不與外人道的難以啟齒的故事。 簡橋站在航站樓下,遲遲沒有上樓,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飛機準時起飛,升上天空,往南方飛去。 冷清離開了這座城市,這座沒有幾個人惦念他的城市,從這座北方小城搬走,去到遙遠的南方上學。他有沒有再加入繪畫團體,有沒有繼續畫油畫,有沒有得到好的機會,這些簡橋都沒有聽聞。 直到有一天,他在雜志上看見了冷清的國畫作品,他才知道,原來冷清是真的離開了,離開他,離開油畫,離開他們熱愛的炙熱的理想,離開他們笑著鬧著背著畫板喝著冰水的夏天。 “這是你的參賽表,”油畫班的趙老師把一張紙遞給他,“你核對一下信息,我就上交了。” 簡橋微微皺眉,拿起了那張紙。 全國青年油畫大賽報名表。 他的指尖顫了一下,把報名表放下了,抬頭問:“不是該讓冷清參加嗎?” 趙老師嘆了口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冷清已經退出我們的油畫班了。他走之前,推薦了你來參加這個比賽。” 這是什么意思?他最后的禮物?還是隨手的施舍?他為什么不走得干脆利落,為什么不力圖抓住每一個對他有利的機會? “我不愿意。”簡橋說。 “其實冷清離開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也是沒辦法。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參賽之后再走,不過也好,這對你來說是個好機會,你的水平不比他差!”趙老師苦口婆心地勸道,不過簡橋已經快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么了。 只是后來簡橋也想通了,這個機會他不但要抓住,還要用得特別好,他要讓冷清知道,放棄這個機會等于放棄了什么,離開油畫班等于失去了什么。在冷清走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簡橋都能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賭氣。 包括后來他站在那個萬人矚目的舞臺上,接過金獎的獎杯,面對各式各樣的記者和攝像頭,說出那句“這個獎杯是我撿來的”,全場嘩然。簡橋那張被口罩遮住的臉上,寫滿了不甘和不情愿。 有人說他耍酷,有人說他真挺酷的,就是沒人知道這個大獎是別人拱手讓給他的,更沒人知道冷清是誰。 從前冷清總說簡橋天賦高,說他前途無量,沒有多少人記得,那時候年輕一輩比簡橋畫得好的,還有冷清,只有冷清。 究竟是誰沖動?是誰對自己的人生不負責任?那次冷清攔住他質問他的話,他也挺想反問回去,問問冷清究竟是為什么。 簡橋想,他應該會記恨冷清很久吧,如果……如果后來他沒有知道真相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