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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戲_分節閱讀_8

    她罵天地諸神有眼無珠,令無辜者夭折含恨,令行兇者毫發無傷。

    她揮劍上指蒼天,身體如醉了一般歪歪扭扭,慘然道:“賊老天呀——你的報應何在?你既不動手——我且叫那毒婦還了人命債!”

    可這人命債,終究不好還。

    jiejie意欲報官,然而毆殺他人自當償命,毆殺親女卻名曰管教,不受刑罰;jiejie寄信給父親,然而信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jiejie最后去找江湖殺手,然而那殺手竟是個有德君子,震驚于這逆女的不孝,意欲替天行道,除此孽畜。

    有德的殺手提著明晃晃的大砍刀追逐在jiejie身后,在戲臺上跑了幾十個來回,險象環生。另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不知何時從角落里飄出來,引著殺手一腳踩空,掉落懸崖。

    meimei的鬼魂找到jiejie,懼怕jiejie身上的陽氣,畏畏縮縮地停在戲臺的另一角。她說自己本欲親自索命,然而死的時候年紀太小,變成鬼也是個弱弱小小的鬼,只敢在這荒郊野嶺游蕩,根本進不得城。

    jiejie和meimei遙遙相對哭了一場,失魂落魄,獨自回到家中。她母親失手毆殺幼女的余悸未消,難得和藹地對長女說,以后就剩咱們娘兒倆,好好過罷,你也聽話些,我也收著脾氣些。

    jiejie故意問,官府無情,殺人可要償命?母親輕松答,孝乃大道,殺了女兒無妨。

    jiejie背過臉,面對臺下,露出異常猙獰的笑。

    季舒流居然被她笑出了冷戰,往秦頌風身上靠了靠。再看身邊的眾英雄,自然都知道后面要發生什么,紛紛對臺上那女伶擠眉弄眼。

    深夜時分,jiejie提著長劍在母親臥室外游蕩,但她抬起一條腿尚未跨進門,虛空中突然冒出無數神怪,以無形的繩索將她牢牢束縛,苦口婆心地勸這本性不惡的女孩子不要倒行逆施害人害己,犯下人神共憤的忤逆大罪。

    jiejie執拗地問,若我死后再來復仇,還算忤逆不算?

    神怪們紛紛答,父母之恩不外乎皮囊,死后便無父母子女了。

    jiejie說,那便等死后再來復仇罷。

    無形的繩索被解開,jiejie仰天長笑,竟當場毫不猶豫地橫劍自刎。

    演戲的女伶好像練過些功夫,直挺挺地往后倒去,重重砸在戲臺上,換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喝彩。

    一塊血紅的布無聲地蓋住了整個戲臺,自刎的女伶從紅布底下鉆出來,化成一只白衣女鬼。她瘋瘋癲癲地笑著,唱道:“你以骨血養我身,我便拋了那副皮囊,不受你恩!……”

    從此刻起,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那狠心的婦人再也沒能入睡,睡了也會被莫名其妙丟來的石子、響起的怪動靜吵醒。她來不及為長女的自戕哀痛,就被種種侵擾折磨得幾欲發狂。最高明的道士也鎮壓不住這股寧可自殺身亡變作厲鬼也要回來復仇的戾氣。

    最終,那婦人頭痛欲裂,吃受不過,一根白綾吊死在了自家的房梁上。化為鬼魂的jiejie抱著早已化為鬼魂的小妹,含笑看著生前的母親氣絕,唱罷一段溫溫柔柔的催眠之曲,輕輕飄走。

    寂然片刻,熱鬧的叫好聲排山倒海般響起,季舒流這才發現自己臉上濕濕的,流了好多眼淚,急忙蹭在了秦頌風肩上。

    ※二※

    “是挺慘的。”秦頌風抬手拍了拍季舒流的頭以示安慰,湊近他耳邊,“你說這戲跟蘇家有沒有關系?蘇家那個鬼也穿著白衣服,還在脖子上系了塊帶血的布假裝是自刎死的。”

    季舒流側頭思索片刻:“但村里的人不是說,還有個《逆仆傳》專門講蘇家的事?而且昨晚那人脖子上系布,或許只是為了遮住喉結。”

    二人正在私語,突然聽見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回頭看時,居然看見了昨天在槐樹村問東問西的那外鄉人。外鄉人對一名中年村漢道:“小舅,這出《逆子傳》可不如剛才的《逆仆傳》好看,再怎么說也是親生老娘,怎么能說殺就殺。”

    他小舅連連點頭:“哎,這英雄鎮上的風氣不好,不如咱村里人家講究孝道。”

    季舒流微一撇嘴,誰知他心里的話居然被另一個人說了出來。

    一個十二三歲、皮膚黝黑的小男孩穿著一身破舊卻干凈的深藍色薄布衣路過,神色倨傲地斜睨著那對甥舅,撇嘴道:“誰說我們英雄鎮風氣不好了?和那種毒婦講個什么孝道。”

    村漢不屑地看著矮小的男孩,嗤笑:“你這種小崽子我見多了,自己不成器,挨了親娘老子的揍,就來看戲出氣唄。要讓你老子知道你來看《逆子傳》,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小男孩大笑,高聲道:“你們聽,這老家伙說,我老子要是知道我來看《逆子傳》,就要扒了我的皮!”

    旁邊不少青年男子跟著小男孩一起狂笑起來,好像隱隱約約有點巴結的意思。

    這些男子一看就不像好人,外鄉人目露畏懼之色,村漢的臉色也有點發灰,兀自憤憤地嘴硬道:“小崽子不懂事,等你長大有兒子了,才曉得啥叫可憐天下父母心。”

    小男孩揚著臉傲然道:“我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天下父母有幾個配和我爹娘相比的?只有你老人家這種爹不疼娘不愛的,才會去可憐天下父母心!”

    那村漢臉都氣紅了,看著小男孩身邊的地痞無賴們,終究沒敢繼續爭辯,拉著他的外甥匆匆離去。

    小男孩步子一轉,來到季舒流身邊,突然間收斂了剛才的滿身痞氣,正色道:“小哥哥,我其實是來找你的。剛才你看戲看到一半就哭了對不對?你一定是個好人。”

    季舒流這才注意到,這孩子人雖不胖,臉卻異常圓,連眼睛都是圓溜溜的,雖然皮膚很黑,其實生得甚是可愛。他點頭道:“這戲編得真好,伶人演得也好。”

    小男孩道:“這出戲,其實源于我們英雄鎮上一件真事。”

    季舒流登時肅然:“愿聞其詳。”

    第7章 逆仆

    ※一※

    小男孩認認真真地講道:“真事和戲里差不多,有個潑婦,生的不是兩個女兒,而是一兄一妹,趁著丈夫不在家,整天尋釁虐打子女,有一天失手打死了小女兒。小女孩死前拽著她哥的手,求她哥殺死她娘替她報仇,鄰居人家都聽見了。”

    “那是什么時候?”季舒流問。

    小男孩掰著指頭數道:“我今年十三歲,聽說死掉的小女孩比我大五歲,她死的時候只有八歲——所以這件事發生在十年前!”他眼珠一轉,“至于那個潑婦,死在我八歲那年,也就是,五年前,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當時大人都說,那小女孩就是在我這個年紀被活活打死的。五年前一個晚上,那潑婦無緣無故突然吊死在自己家的房梁上,而且自從她一死,她兒子就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街坊鄰居都懷疑她兒子真的遵從meimei遺囑把她殺了。后來,才有了這出戲。”

    既然事情距離十三年前的慘案已經很遠,多半毫無關聯。季舒流的心思離開了蘇宅種種謎團,才有空想起,原來世上真的有過那樣一個小女孩,被親生母親虐打多年,無處伸冤,直到死前的一刻,用最后的力氣懇求哥哥為她報仇。

    她未必有多么相信哥哥,只是,恐怕除了哥哥,她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

    而她的哥哥也不見得曾為她報仇,大概只是對母親心冷了,一長大就出走不歸而已。

    季舒流心中有些沉重,許久不言,那小男孩卻沒注意,他看了一眼戲臺,突然興奮地道:“他們又點了一次《逆仆傳》!小哥哥,你一定要看看,聽說這兩出戲是同一個人寫的。”

    季舒流問:“這人叫什么?”

    “不知道,據說是個讀書人,署名‘何方人’,明顯不是真名。”小男孩用大人一般的語氣嘆息一聲,“我愛死他編的戲了,要是能跟他交個朋友多好。”

    他黑漆漆亮晶晶的一雙圓眼睛里滿是向往。

    季舒流也對這大逆不道的寫戲之人很感興趣,抬頭專心觀看,小男孩卻被熟人召喚,一溜煙跑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