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聞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下了朝,聞欣才對司徒律說:“這不可能,雪征怎么可能會無緣無故殺了母后呢,這,這……”這不科學! “天下的事情,誰又能夠說得準呢?”司徒律這么安慰聞欣。 ——但一點安慰的作用都沒有起到。 聞欣依舊覺得很不可思議:“是誰去調查的這件事情?不會是怕得罪長公主,就隨便找的替罪羊吧?”長公主在太后身死的當日就被關進了天牢,后來好不容易證明了自己的清白才被放出來,但也只是換到自己的府上繼續被軟禁著而已。 “是我去調查的這件事情。”一句話,打消了聞欣全部的疑慮。 “哦,抱歉。”聞欣低頭,“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有些無法接受,我都知道的。”司徒律一直都是那么的善解聞“欣”意。 聞欣就這樣接受了司徒律的說辭,表示不會再糾結雪征和太后的事情了。可是轉臉,鬼使神差的,聞欣就對他新上任的侍講陸基說了這件事情。 陸基依舊是那么一副謙謙君子樣,一如蘇太傅的教育,即便他的心已經碎成八瓣了,卻依舊能夠微笑著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將裝x裝到了骨子里。聲音不疾不徐,樣子不溫不火:“如果陛下實在擔心,臣愿為陛下分憂,獨自一個人,悄悄的出外暗訪。” “那顏回怎么辦?”聞欣就和所有人一樣,一直不知道顏回其實已經死了,只以為他還在夢中沉睡,隨時等待著蘇醒。 陸基一愣,有那么幾秒鐘他脫去了全部的偽裝,心里想著,原來還有人是關心你的,子淵,你聽見了嗎? “能容臣問一兩句題外話嗎,陛下?”陸基知道這個時候他不應該這么問,而是應該追著聞欣的話堅定聞欣的想法,去仔細追查太后遇刺一案。因為不論結果如何,他都有信心會調查個水落石出,起碼是調查出個讓聞欣能夠接受且滿意的結局,進而讓聞欣看到他的才能,爭取調任刑部,爬上刑部尚書的位置,改變歷法,沖擊內閣,站到那個顏回一直期待他登上的地方。這些才是他應該做的,而不是問一個隨時有可能跑題的問題。 可是…… “陛下,是否也覺得臣和子淵這段感情不容于世?”陸基問的很直白,因為他知道和聞欣說話彎彎繞是絕對行不通的。 就是想找個人問問,到底是他錯了,還是這個世界錯了。 聞欣很認真的去思考了,之后很認真的給出了他的答案:“雖然朕還是覺得兩個男人之間彼此喜歡怪怪的,不過,卻也不會因此而覺得這是不對的。” 陸基垂首,側耳傾聽。 聞欣繼續說著他的想法,就像是和一個尋常朋友在討論這些:“在這件事情里,說實話,你不要生氣啊,你和顏回也確實都有做錯的地方,不該在有了婚約之后,還這般,這般肆無忌憚……但話說回來,人無完人,誰都有沖動的時候,蘇太傅跟朕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顏回如今的樣子,連個改過的機會都不給他,這樣的懲罰實在是太過沉重了。” 陸基點頭,雖然他始終不覺得顏回有錯,不過,聞欣畢竟是皇上,而且,他說的也算誠懇。 “朕是不懂什么情啊,愛啊的,但朕起碼知道,做事不要太絕,否則傷人傷己。這次是蘇姬處理事情太過幼稚毒辣了,而她也收到了懲罰,嫁給寶貝,相信這必比殺了她還難受,畢竟她是太傅獨女,你就不要太過在意了。當然,寶貝是最可氣的,可是……他畢竟是長公主的獨子。朕沒有見過顏回,這是朕在聽到這件事時,覺得最遺憾的事情。”聞欣最后如是總結。 陸基看著這個涉世未深的小皇帝,第一次明白了為什么他的師父會說,聞欣有一種很自然的魅力,這種魅力需要你和他深入接觸之后才會發現,而當你發現時,你已經深陷難以自拔。 誰都會喜歡這種認真而又真誠的人,即便會覺得對方很傻,卻也會不自覺的放下了戒心。 “皇上說的是,臣有錯,不該三心二意,一方面有著口頭上的婚約,一方面卻又招惹子淵。但是子淵是無辜的,他說過的,希望能夠與臣斷了。”陸基知道他自己的毛病,也清楚自己的卑鄙,魚和熊掌都要得到,最后卻雞飛蛋打,他也因此付出了代價,超越了他承受范圍的代價。但顏回是無辜的,他必須要為顏回討回公平! 所有人都是罪人,沒有一個干凈的。這是陸基得出的結論。 “你也不要太過傷心,顏回吉人自有天相,老天是長著眼睛的,好人有好報,這是永遠不變的真理。”聞欣安慰著陸基。 那如果顏回已經死了,他又如何得到回報呢?這是陸基沒有問出口的。 因為陸基清楚的知道,如果司徒大將軍知道顏回死了,他是絕對不會再這么輕易的就相信了他是無害的,像現如今這般毫無芥蒂的放他在聞欣身邊。 把蘇姬嫁給寶貝,默許陸基和顏回在一起就是司徒律給陸基和顏回的補償。如果顏回活著,陸基覺得他是會接受這個補償的,甚至會把一切過錯推到自己身上,推到自己那一晚的“情不自禁”,但,顏回死了,這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就像是陸基清楚自己的心中有一把來自地獄的業火想要焚燒一切一樣,一旦司徒大將軍知道顏回死了,他也就會猜到陸基的心思,開始防范陸基。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顏回已經死了,這就是陸基的底牌和先機。 看著眼前穩坐在御書房內龍椅上一心擔憂著他和顏回的小皇帝,陸基覺得這樣的人他是愿意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但是要在他鏟除了世族和庶族那鮮明的分界線之后,這些個門閥世族已經成為了這個社會等級的毒瘤,不除不行! “臣想帶著子淵出去散散心情。”陸基這樣說,“臣想著,也許離開華都這個帶給子淵太多痛苦的地方,他說不定就愿意醒了。” 聞欣點點頭:“也是。正好,你在散心時就順便幫朕調查一下雪征的事情,但要記得,散心是大,調查……估計是朕多心了,只是小心為上,說不定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人連阿律都一起蒙蔽了呢,畢竟阿律要處理太多事情,前段日子朕又病了……” “臣遵旨。”陸基微笑著,接下了這道可以稱之為良機的圣旨。 推出房門,轉身離開皇宮時,陸基想,皇上果然還是個處世未深的小孩子,他錯信了司徒律,就像是錯信了我一樣。 說司徒律一心為聞欣著想,這話陸基想,說司徒律從沒有騙過聞欣,這話打死陸基都不信。 這位司徒大將軍兌聞欣過度的保護欲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這皇宮里,除了小皇帝以外,還有誰不知道他那點心思呢? 在皇城外,陸基遙遙的朝著聞欣的方向又是一拜,心里想的是,不過,請皇上放心,待臣調查回來那日,便是臣為您盡忠之時,只要鏟除了世家,大仇得報,臣將會永遠忠心于您,您的皇位會永遠穩固! 陸基乘著馬車離開的背影,與聞欣這一世剛重生回來離開他即將要被毒死的父皇時,是一樣,一樣的。 58、第六周目(二十六) 對不起,我愛你。 陸基離開華都就是當天的事情,拿著聞欣特批的全國通用的路引,出了皇城,直奔自己家,一進門就命令小廝收拾包袱細軟,半個時辰之后,這位名義上的暗使大人已經一身粗布,攜帶小廝在城外十里亭喝大碗兒茶了。 等司徒律得到準信時,對此就已經無可奈何了。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司徒律都百思不得其解,顏回那么大的一個活死人是怎么讓陸基給運出城的呢? 答案到最后自然也是無解的。 而在聞欣面前,司徒律就表現的好像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笑容依舊,很自然的接手了給聞欣每日講史的工作,將他無所不能的印象更上一層,身兼數職,卻依舊游刃有余。 建平一年就在聞欣又病了四次,南方發了二次大水,北方干旱鬧了一次饑荒中度過了。這一年中,聞欣這個天子去坐忘心齋為大啟的天下祈了三次福,卻一次都沒能見上自己弟弟的面;巡視了一回舊都雍畿,祭了一次皇陵先祖,去了無數次長生殿,卻好像很難再開心起來…… 也因此,聞欣算是徹底明白了他勞資先帝曾經說過的那句“人這一生太漫長,要學會自己給自己找樂子”是個什么意思。 先帝給自己找到的樂子就是得道成仙,超脫人民大眾,雖然他沒有實現那個目標,但最起碼在他當皇帝當的心煩意亂時,他可以在煉丹房或者是通過打坐來找到心靈上的平和。曾經的聞欣沒有什么樂子,因為他根本不知道當皇帝的煩惱是什么。現在,聞欣有了煩惱,進而也就決定給自己找個樂子來紓解一下。 聞欣覺得,作為先帝的繼任者,他在愛好上有必要選擇和先帝一個有關聯性的,以示對于先帝的尊重。也就是說……既然先帝是追求如何去另外一個世界生活,那么他就籌備一下他死后的世界吧,好比想想謚號啦,規劃規劃陵墓布局神馬的。 當聞欣再三確定了他死后嘴里到底要含多大尺寸的東珠時,建平二年就悄然而至了。 又是一年新年到,除夕夜前夕聞欣依舊奮斗在寫“福”字、賜“福”字的第一線,今年要寫的比去年多,歸根到底還是寶貝和蘇姬惹出來的麻煩,皇室的面子要維護,世族的心情要安慰,朝中庶族出身的要員也不能輕視了去……詛咒寶貝那個死人一萬遍! 聞欣甚至對司徒律抱怨過:“如果寶貝不是我表弟,他娘不是我姑姑,他爹不是我舅舅,我第一個弄死他!” 司徒律在一邊研磨,笑著安慰聞欣:“一切都會好的,他不是快要結婚了嘛。” 結婚?聞欣可不相信什么寶貝結了婚,成了大人就會安分守己的自欺欺人的話。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他三皇兄聞晏,他十二歲就開始惦記無為殿的大宮女,十四歲妻妾成群,十八歲上朝開始和他大皇兄、二皇兄爭權奪利,到二十二歲死的時候卻依舊一事無成,也沒有留下一子半女,簡直就是白瞎了這十年。 關于結婚的話題就這樣無疾而終。 除夕夜當夜,還是聞欣和司徒律兩個人過的新年。 絢麗奪目的煙花下,致力于把自己裹成一個球體的聞欣陛下問他的大將軍:“阿律,你今年的心愿是什么?” 司徒律低頭,輕輕的吻上了聞欣的額頭,然后,他開口呵著白氣說:“一個吻。” 聞欣在短暫的僵硬之后臉頰緋紅,他們彼此都清楚,有那么一層窗戶紙就要被捅破了。不過,在真的被捅破之前,聞小欣還是想要負隅頑抗一下,所以他說:“啊,你看,下雪了。” 是真的下雪了,鵝毛大雪打著旋,洋洋灑灑的從空中飄落,把整個皇宮裝點的銀裝素裹。 除夕夜皇宮里是徹夜掌燈的,五顏六色的煙花,白色的雪,加上大擺長龍一樣燈火通明的世界,聞欣好像突然明白了司徒律那年除夕夜的話,如果可以,請把他留在過去,留在童年,留在最美好的時光里。 即便那個時候聞欣不得寵,個頭又小,腦子還笨,并且一無所有。 但最起碼…… 那個時候洛川殿里的母妃還會柔聲哄著他睡覺,讓他以為他就是她的一切; 那個時候的大皇兄還會笑著抱起他在空中轉圈,向他許諾未來他會每天吃到糖果和糕點; 那個時候的二皇兄擁有最純粹不參雜任何扭曲瘋狂的驕傲,他會用最優雅的方式無視他; 那個時候的三皇兄還會傻傻的相信話本小說里的愛情,問他說,你說無為殿里的那個眉間有一顆美人痣的宮女還會來蒙館傳達上意嗎? 那個時候的四皇兄依舊每日都會得到來自她母妃的愛心食盒,在羨煞一干兄弟后,大方的說,都來吃一點吧,小六你也是,你太瘦了; 那個時候的五皇兄會悄悄拿筆戳他,輕聲問,你背完了嗎?我們互相給彼此背一遍吧; 那個時候的音哥會在課下來詢問司徒律功課上有沒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順便問他一兩句; 那個時候的阿律……就只是阿律而已。 當聞欣再一次淚流滿面的時候,他卻被司徒律趕緊打橫抱起來就進了屋子里,讓人拿過熱毛巾,先幫他擦干凈了臉上的淚水,說:“外面天太冷,小心哭裂了皮膚。” 在被熱毛巾干凈之后,聞欣偶爾的小感慨也已經被全部消散。因為他告訴自己,不論那個時候多么美好,但在那份美好里沒有左之和右之,就什么都不算。他不可以那么自私,無知六次已經夠了,他現在這樣就很好。 司徒律沒有問聞欣為什么突然哭,因為他知道聞欣就是這么一個奇怪的孩子,無緣由的感性而又脆弱。 然后,司徒律命人架起小爐子,放入青梅,他說,外面大雪正美,何不來試試青梅煮酒。 聞欣和司徒律坐在無為殿專門用來賞景的屋子里,一左一右端于小爐子的兩側,披著裘衣,在微醺的酒味中,看著大雪下了一整夜。 又是醉酒,又是兩個人獨處,第二天起來,聞欣又做了那場生動而令人臉紅的春夢。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建平二年,左之的禁足沒能如聞欣記憶里的那樣被提前解禁,右之的禁足就更是估計都能關他到天荒地老,聞欣新年后又打著祈福的幌子去了一趟仙山,逗留數日,留的主管祈福事宜的禮部尚書都快哭了,也依舊沒能如愿見到他的兩個弟弟中的任何一個,甚至連國師離境都沒有見到。 坐忘心齋里的人在對待聞欣的態度上已經回到了聞欣熟悉的那種面對九五之尊的誠惶誠恐,可是,聞欣卻發現,不論他們如何對待自己,他都已經沒有什么感覺了。 如果此時他不再是皇帝了,想必他也不會有一開始重生回來時那么大的反應。 人果然是一種需要習慣的動物,一開始覺得別扭的,看多了自然也就舒服了。從仙山上下來后,緊接著就是太后大喪一年的忌日,先帝仙去兩年的忌日,五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二皇子、大皇子、皇后的扎堆兒忌日。 真的是一批一批的死啊,聞欣無限感慨,他現在對待他們的死亡已經確實感觸不大了。 而聞欣樹洞對象也從其實沒有死但掛著死人靈位的二皇子變成了皇后司徒音,無為殿內聞欣說了很多,卻又好像什么都沒說,只留最后一句,如果犧牲的是我壽數就好了,那么,我即便拼盡一切,也是要換你們回來的。 在忙過了這些后,就真的到了寶貝服喪期日的盡頭。 蘇姬風光大嫁,據說那日迎親隊伍一路從皇城能夠排到菜市口,據說那日一身鳳冠霞帔的大啟第一美人,美的猶如那一晚西沉的烏金,就好像是在用生命燃燒著她的美麗。 這是一種很形象的比喻,因為燒盡的時刻很快就來了。 就在新婚的當晚,紅衣如血的新娘子親手捅死了她體型碩大的好像一座小山的丈夫,然后一尺白綾自縊在了新房的房梁上,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 長公主一夜白頭,蘇太傅纏綿病榻,他們沒有朝臣想象中的不死不休,只余兩個可憐人而已。 聞欣先后去看了長公主和蘇太傅。 公主府內,聞欣做好了聽長公主一句二鬧三上吊的咒罵蘇氏一門的心理準備,卻沒有想到只聽到美艷不再的長公主絮絮叨叨的說,慈母多敗兒,是她錯了,她用她皇兄寵愛一個公主meimei的方式,嬌慣出了那么一個無法無天卻又沒有本事蠢到死的兒子,最終害人害己。 “所以皇上要知道,將來要是有了孩子,定不可如此嬌慣。”這是長公主的總結陳詞。 聞欣坐在一邊發呆,因為想起了那個注定只跟他有五個月緣分的還懷在皇后肚子里的孩子。 太傅府里,聞欣做好了再一次看到憔悴到形如枯槁的蘇太傅心理準備,卻沒有想到老頭子雖然瘦了很多,卻精神奕奕,筆走龍蛇的寫下了那封致仕奏折。 “師傅,你想開的速度……好快啊。”聞欣只能這么說。 蘇太傅厚厚一笑,捻須說:“不笑,難道還哭啊?國師與老父說老父命中無子,老父早就該認命了。老父這一輩子,夠了。唯一為完成的心愿大概就是皇上準了這封允許老父致仕的折子,然后,老父就可以啟程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