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節(jié)
這樣倉促到了近乎荒唐的情況下,原本默默無聞的皇次子姬恒受禪為新帝,因是為了避災(zāi),巴不得敲鑼打鼓的告訴天上地下大梁已換新主,兇兆可不要找錯了人,自然不依新帝登基次年方改年號的慣例,當(dāng)天就改元清平,尊姬深為太上皇——他住習(xí)慣了宣室殿,加上本來就是為了避災(zāi)才禪的位,心目中屬意的繼承人,也絕對不是姬恒,所以根本沒有按照規(guī)矩騰出冀闕宮來讓新帝入住的意思。 他不提,也沒人敢多言,清平帝仍舊住在華羅殿,由何氏教導(dǎo)——姬深沒想起來,如今的清平帝,當(dāng)然連生母也不敢追封,實際上,即使姬恒有那個膽子,玉璽如今也不在他手里,他不過是個擋災(zāi)的幌子。 除了宮人改口稱原本的二皇子為陛下外,禪讓對于姬恒來說,一切如舊。 只有鳳陽宮里驚喜交加又忐忑不安的新泰公主,在阿善親自趁夜過去的安撫下,若有所思。 這樣苦苦按捺又暗流洶涌的氛圍里,是日,終于到了欽天監(jiān)所言,赤星將現(xiàn)的日子。 ……………………………………………… 溫子也好久木出現(xiàn)了…… 第三十六章 赤星之夜(上) 因為畏懼這不能鎮(zhèn)壓的兇兆,雖然采用了禪讓的方式來躲避,姬深仍舊不敢像上次對待白虹貫日一樣,公然沖到承天門上去觀看——假如說上次這么干是因為他心中對天象的警告終究有些將信將疑、因此得知此兆對自己不利后,悍然采取了鎮(zhèn)壓之法的話。 但這一次,已經(jīng)被白虹貫日的盛大景象震撼過了心神,又經(jīng)歷了承平帝——怒川之南那個天下唯一能夠與他一樣尊貴的君主忽然駕崩后,姬深如今對赤星只剩下了深深的忌憚和憂慮。 更何況這一次他是避而不是鎮(zhèn)。 是夜,他聽從聶元生的建議,在黃昏落下之前,就早早的更衣沐浴,眾侍將重重帳幕放下,連帶卓衡在內(nèi),都退到了冀闕宮外,只留飛鶴衛(wèi)駐守伺候,這是因為飛鶴衛(wèi)都是正當(dāng)盛年的男子,血?dú)馔ⅲ蓻_陰邪……不管有沒有用,姬深也是急病亂投醫(yī),索性什么都算上了。 實際上姬深很想留幾個臣子、比如聶元生陪伴自己,身為大梁的君主,身為一個正年輕的君主,這是姬深第一次感覺到駕崩二字距離自己之接近,長年疏忽朝政,沉醉于后宮醇酒美人之中,他的意志早已被消磨殆盡,南齊君主的駕崩已經(jīng)讓他內(nèi)心惴惴到了難以忍耐的地步。 但欽天監(jiān)說,是夜,姬深必須獨(dú)處。 重幕拉上之前,聶元生請求陛見,姬深以為他有什么事,然而聶元生卻只是鄭重的在丹墀下行了極隆重的跪拜之禮,隨后眼神復(fù)雜愴然的仰望著姬深,嘴唇動了半晌,竟是片字難言。 這一刻聶元生眼中抑郁待發(fā)的情緒連一旁的侍者也悚然動容……只是轉(zhuǎn)眼之間,聶元生便掩飾了下去。 姬深此刻的心情極為復(fù)雜,卻沒怎么留意,只揮了揮手,讓他退下——天際的霞光映入殿內(nèi),照著聶元生原本的緋袍色如鮮血,儼然是拖著一路血光離開。 讓姬深瞬間想到了赤星,他沉重的嘆了口氣,令人放下帷幕,遮蔽自己。 ………………………………………………………………………………………… 夜深了。 鎏金仙鶴銜芝香爐中裊裊吐著青煙,因重重帳幕的阻隔,內(nèi)殿漸漸猶如一片云海,將燭火氤氳成模糊混沌。 這香是姬深平常最喜歡的沉水香,香氣糜爛旖旎,他不禁又起了一點(diǎn)旖旎的心思,但看到不遠(yuǎn)處的銅漏,卻又心中忐忑……這樣的忐忑里,姬深忽然醒悟了過來——今夜,怎可燒這樣多半用于召幸妃嬪的旖旎之香? 也不知道是哪個蠢材宮人干的……姬深如今無暇多想,出聲叫進(jìn)帳幕外的飛鶴衛(wèi):“將香滅了。” 兩名佩刀的飛鶴衛(wèi)進(jìn)來,還沒說話,姬深隨意一看,卻驚訝道:“子愷如何在這里?” 眼前的兩人,都作普通飛鶴衛(wèi)裝束,然而其中一人,恰是之前叩首殿下、仿佛已經(jīng)回家的聶元生,另一人,則是飛鶴衛(wèi)統(tǒng)領(lǐng)高七,只是高七如今卻未著統(tǒng)領(lǐng)之服…… 看著姬深眼中的驚訝,卻是毫無防備,聶元生慢慢的走到他跟前,心平氣和的道:“陛下,今夜,有赤星!” 他向來行事每為姬深考慮,姬深對他信任得緊,如今雖然奇怪他違反了欽天監(jiān)的警告,但只道事情有變,仍舊毫無戒備的問:“如何?” “赤星如今正當(dāng)天中。”聶元生悠悠的道,“南齊承平帝并不信任秋皇后,又有封太后封貴妃為阻擋,須知道是日秋皇后動用了秋家栽培多年、費(fèi)了足足十余年光景才不動聲色潛伏到皇宮禁衛(wèi)里的數(shù)十殺手,拼殺了兩個多時辰方得手,若無赤星之事遮掩,怕是史官肯改筆,朝野上下也交代不過去……我大梁怎能叫承平帝獨(dú)行?” 姬深怔了半晌,才驚怒交加道:“子愷你……” “方才我在丹墀下叩首,不是為了陛下?lián)模桥c陛下了斷最后一分君臣之情。”聶元生略帶傷感的在姬深跟前跪坐下來,輕輕道,“陛下不必發(fā)怒,今晚這冀闕宮中只有飛鶴衛(wèi),高七……都安排好了!” 這就是說姬深今晚必死了? 他驚愕的看著聶元生,片刻后,面色一片酡紅,忽然抄起案上如意,狠狠向聶元生頭上砸去,怒不可遏的喝道:“朕待你猶勝手足——你竟敢弒君?!” “二兄小心!”一直沒說話的高七驚呼一聲——卻見聶元生微微側(cè)身,便避了過去,姬深用力過猛,差點(diǎn)撲倒在案上,雙目赤紅一片的瞪著聶元生,幾欲發(fā)狂! 只是聶元生伸出手,按住姬深,只是隨意一按,縱情聲色多年的姬深竟已無力反抗,聶元生看著他狂怒的眼睛,一字字道:“陛下,不是臣弒君,是天譴……難違!” “你……!”姬深到如今,總算明白過來,恍然道,“怪道你要勸朕避其鋒芒!你……欽天監(jiān)!!你們……” 高七冷冷接話:“二兄,何必與這昏君羅嗦?直接打暈了他再等人不遲!” 聶元生抬了抬手,高七立刻住了聲,姬深卻瘋狂的咒罵起來! 只是無論聶元生還是高七,對他的咒罵都并不在意,高七甚至懶洋洋的道:“二兄,人還有多久到?” 姬深猛然住了口,驚疑不定道:“你們在等誰?!” 高七朝他露齒一笑,正待說話,帷幕一動,煙霧繚繞里,一個聲音輕輕抱怨道:“怎么弄了這許多煙?” 聽出這個聲音,姬深怔了一怔,不覺脫口道:“幼菽?!” 裊裊云煙里,曲氏嘴角含笑,款款走近,她看了眼姬深,卻沒理會,只笑著對聶元生道:“子愷,勞煩你了。” “不過是小事。”聶元生搖了搖頭,不在意的道。 “賤人……你……你與他是什么關(guān)系?!”姬深呆呆的看著曲氏與聶元生談笑自若,原本漲紅的臉色忽而又煞白,咬牙切齒的撲向曲氏,“你這不守婦德的賤人!” 曲氏瞇起眼,任憑他撲到跟前,忽然閃電般抬腿,狠狠一腳踹中他前胸! 姬深沉迷女色多年,身子早已虧損,如何會是騎射不弱于男兒的曲氏的對手?當(dāng)即被踹得翻滾出去,硬生生的撞到了屏風(fēng)上,這才停了下來,曲氏這一腳實在不輕——他掙扎了幾下,不但沒能站起,看樣子竟然是連起身的力氣也沒了! “曲jiejie下手可留意些,不然就這么駕崩了,怕是明兒個高統(tǒng)領(lǐng)不好交代呢!”姬深原本認(rèn)定了曲氏與聶元生私通,不想竟又聽見了何氏的聲音,這一氣非同小可! 然而事情還沒結(jié)束……何氏話音剛落,又有一人輕描淡寫的道:“曲jiejie向來最有分寸不過,何jiejie何必?fù)?dān)心呢?依我看,怕是暈了過去,澆盆子冰水就成了。” 是牧碧微,她語氣里沒有半分波瀾,像說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奴婢。 一個前任左昭儀,一個現(xiàn)任左昭儀,一個貴姬……后宮過去和如今都是位份拔尖的三位帝妃,竟然都與聶元生……姬深只覺得喉頭一甜……一口血直接吐了出來。 第三十七章 赤星之夜(下) 姬深怒極吐血昏迷,卻并沒有昏迷很久,他很快被弄醒,醒來的時候,他感覺到衣裳濕漉漉的,面上、頸上一片冰冷的水漬,顯然,牧碧微的建議被采納了,如今正當(dāng)盛夏,內(nèi)殿又燒的煙霧繚繞,雖然放了冰,但并不很冷,可姬深卻覺得心中冷若玄冰。 聶元生親手小心的攙扶著他坐起,相比何氏等人的瞬息翻臉,聶元生雖然親口說出弒君之意的話來,可舉止卻一如從前的恭敬謹(jǐn)慎,晦暝的燈下,他眸子深邃若海,難辨心意。 姬深這次沒有再開口大罵,不僅僅是因為他察覺到今晚已經(jīng)是必死無疑,更重要的是他方才吐血之后,心中的虛弱感一陣比一陣強(qiáng)……如今連說話都有些吃力……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虛弱過。 何氏仔細(xì)打量著他灰敗的臉色,忽然撲哧一笑:“太上皇,可知若要太上皇殯天,高七一人足矣,為何要我等齊聚嗎?” 姬深沒有看她,只是盯著聶元生,緩緩問:“你是何時與她們都勾結(jié)上的?可是……朕允你在宮中留宿、任意出入宮闈,你……”他終于恍然,“當(dāng)年二兄他們的提醒是真有其事?” “太上皇是想多了,本宮怎會與聶侍中有什么男女之情呢?”仍舊是何氏接口,微笑著道,“本宮與聶侍中,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不待姬深說話,她悠然道,“聶侍中可不是太上皇,眼里除了享樂和美人外旁的都不打緊,本宮想要的是不必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伺候著太上皇,能夠放心的享受榮華富貴,聶侍中么也不過是想過他想過的日子罷了……還是太上皇自己太過重色,以為全天下的男子都如太上皇這樣好色成性嗎?” “我本不想過來的。”曲氏輕描淡寫的道,“奈何我阿爹一定要我來問一句你——當(dāng)年,先帝臨終前,嘗揮退眾人,只留了阿爹和你,保證說我祖父的仇,必然讓你給曲家個交代!如今這個交代在哪里?” 雖然是奉了曲夾之命過來趁姬深還沒死問上一句,但曲氏真心覺得無趣,因此這番話說的心平氣和,倒仿佛是隨意一問一樣,何氏笑著接話道:“曲jiejie放心,這事我定然叫恒郎記著。” “你還等著利用蘇家推你做太后,怎么舍得為我曲家報仇?”曲氏毫不給她面子的道,“不過呢,如今蘇家若是當(dāng)真倒了,怕是高家這幾家再不會給我曲家機(jī)會……他們再留些時日也好,左右仇也不是一兩天了,我如今年歲也不長,等得起!”她說的直接,然而言語里對曲家接下來的景遇卻仿佛并不擔(dān)心,可見諸事早有綢繆。 何氏聞言,笑了一笑。 “孜紜待何氏你不薄!”曲氏和何氏旁若無人的說笑著,姬深聽著她們的話,面色一紅又一白,險些又吐出血來,按住了榻沿半晌才忍住,他如今已經(jīng)沒了高聲呵斥的力氣,只慢慢的道,“朕待子愷你,亦不薄,如今信錯了人,所謂天理昭昭,報應(yīng)不爽……朕在九泉之下,看你們的報應(yīng)!” 他閉上眼,“你等前來,就是為了折辱朕的么?” “話可不能這么說。”何氏笑盈盈的道,“曲jiejie要替曲家伯父來問陛下話,有人不放心,我就做個好人,一起陪著來了。” 話還沒說完,牧碧微已經(jīng)橫了她一眼:“究竟是誰不放心先前說好的事情,非要再來親自問一問?” 姬深陡然張目,不敢置信的看向了牧碧微——因著之前何氏的回答,他本以為三人都是為了權(quán)勢才與聶元生聯(lián)手,畢竟事到如今騙他也是毫無意義,但…… 牧碧微任憑他看著,淡淡的對聶元生道:“柔然的事情,我說你已然同意了,但她就是不放心,非要趁著今兒過來親自與你說好了才肯。” 聶元生微微頷首,對何氏道:“三個條件,祖父用掉一個,不久前我也用掉一個,如今就剩一個,正好可以給你。” 何氏嫣然笑道:“多謝你了。”隨即恢復(fù)了正色道,“這也是大家都好的事情。” 曲氏一拂袖,卻道:“阿爹要我問的事情已經(jīng)問了,我知道你也沒什么可說的……阿爹也知道,他無非是心下難平,如今看你這個樣子,我想回頭也能叫他高興些……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 “曲jiejie還是你好。”何氏感慨道,“先前給太后守靈差點(diǎn)要了我的命,如今又免不了一回,倒是jiejie在冷宮里逍遙自在,早知道我也設(shè)法躲進(jìn)去了。” 曲氏淡然轉(zhuǎn)身:“你眼里盯著甘泉宮,哪里舍得進(jìn)冷宮?” “jiejie真是我的知己。”何氏一點(diǎn)也不在乎她的譏誚,笑著說道。 牧碧微懶得理會她們的冷嘲熱諷,只對聶元生點(diǎn)頭,道:“我們先走了,這里……” 高七接話道:“咱們收拾就是。” 三妃來的突兀去的也快,姬深卻是氣得死去活來,足足半晌才穩(wěn)住心神,顫抖著聲音道:“你們想挾幼主臨朝?根本沒有赤星之事?都在騙朕?!榮昌郡公、新昌郡公、武英郡公……這些人……” 他猛然道,“子愷,你出身寒族!如今的長輩極為無能……沒有朕之庇護(hù),你焉能對付得了這些世家?你以為殺了朕,挾持幼主臨朝……你能得什么好?!” 高七忍不住笑出了聲來:“二兄,我瞧這昏君昏庸了這些年,究竟臨死,居然也能有幾分腦子了。” 聶元生今晚神色一直都很平靜,此刻也不例外,他只是心平氣和的道:“太上皇可知,蘇家棄營州舉族遷至鄴都、曲家敗落與這回起復(fù)、高家受到陛下的疏遠(yuǎn)、歐陽家因歐陽氏被牽累、蔣家計家……或多或少,都與臣有些關(guān)系!” 姬深眼里的期望嘎然而止! “你……!”他簡直已經(jīng)說不出話——聶元生安靜的坐在那里,眼神平靜,既無得意,也無輕蔑,但在這種平靜面前,姬深卻覺得一切咒罵都是徒勞的,虛弱感從心底一陣陣涌出……他絕望的問,“但即使不挾幼主臨朝,從朕親政起……連玉璽都由你保管……你為何一定要換個幼主?難道姬恒登基能比朕給你的更多?還是?” 姬深面上掠過不敢置信之色:“孫氏和你……” 見他竟然猜測到了姬恒的血脈上,高七啼笑皆非——忍不住勸說聶元生:“二兄,既然曲氏已經(jīng)問過他了,又何必再留他性命?” “臣與先右昭儀之間清清白白,太上皇不必?fù)?dān)憂,二皇子的確是太上皇的血脈。”聶元生淡然道,“太上皇方才說的很對,太上皇待臣,是極為不錯的,即使是臣一力逢迎……然真心真意待太上皇的人,也不是人人都有臣這樣的福分……只是臣雖然極不愿意對付太上皇,但如今,卻不得不為之!” 姬深切齒道:“你說!” 聶元生長久的凝視著他,半晌才道:“太上皇可知,太上皇雖然是嫡子,卻非長,這帝位,為何會落在太上皇身上?” 饒是姬深如今滿腔悲憤,聽他這么一問,也不禁為之一愣…… 高祖憐愛,臨終不忘叮囑先帝——因為祖父的格外寵愛,從而以嫡幼子的身份越過了兩個嫡親兄長承位,這是朝野上下人盡皆知的事情。 更別說一直為姬深伴讀的聶元生了,如今他卻問起了這個問題…… 連高七都好奇道:“二兄,難道不是因為高祖?” 第三十八章 安平王之秘(上) “高祖為帝如何?”聶元生聞言,不答反問。 高七爽快道:“自然是英明又神武,不世出之英主,不然何以開創(chuàng)我大梁基業(yè)?” 姬深嘿然不語,卻聽聶元生緩緩道:“你既然知道高祖英明,那么先帝如何呢?” “先帝也是明君。”高七遺憾道,“可惜享壽不永。”他想了一想又道,“不過先帝活不長也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