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酒中仙(中)
韓呈沒有這么多心思,難得再下民間,左顧右盼,到淮州還耽擱了一日游玩,歷經四五日回到了京城。 大內翹首企盼,都在議論圣上任性的“說走就走”。而議論得最多的,莫過于顧盡歡的回歸。 此前除了親近的人誰也不知道圣上去了哪里干什么,畢竟君主的行蹤不能輕易透露,以免招致行刺。 沒想到圣上這次離京,竟是去接回了罷官不久的顧盡歡。 車剛進大內,宣琳就攔下來,三下兩下爬上車,抱住她父皇,又抱住盡歡。 “父皇是講信用的好孩子,果然把顧師傅找回來了?!毙盏?,“師傅,這次宣琳不外走了,就在宮里放風箏好不好?” 盡歡緊緊抱住她:“好!草民有罪對不起公主,公主還如此待草民,草民真是感恩涕零?!?/br> 韓呈甚為欣慰。 盡歡明白小孩子的黏人是很美好的,因為她是百分百信任對方的,要做什么要玩什么,換了其他人陪都不行,專一又感性。 她的笑容堆上了掛著霧的眼角。 * 當日未時回到小團扇胡同,阿喪走在后頭分擔一些行李。他們當時走得匆忙,本也沒帶走多少東西。 打開院門,映入眼簾的便是樹下滿地未掃的黃葉。 架子上掛著那只鳥籠,走了這么久,白玉竟然還活蹦亂跳的。 她忍不住嗟嘆——京城定有掛記她的人,時常來這房子里替她喂養這只白玉。 “我們回來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對誰說話。 聲音不響,在空曠的院子里卻顯得蕩氣回腸。 離去時日不長,因此不可能忘了之前門庭若市的情景,與眼前的門可羅雀一比較,怎能不有所觸動? 這世間,根本沒多少人值得付出真心、耗費時間對待的。 看,有多少人能記得在她走后替她喂一喂白玉? “阿喪,來,快把行李放下罷。咱們先把屋子收拾收拾?!?/br> 她鼻子直泛酸,眨眨眼睛不讓自己流出淚來,聲音卻瞞不住有些哽咽。 “好?!?/br> 生漆紅木的太師椅上還沒積起一層灰來,只有些許的星星點點落著,各處還保留著抄家時被翻動過的樣子。 花被從花瓶里抽出,散在桌上,行將枯萎的僅蘊著不均勻的艷色,瓣葉蔫軟,時有小蟲飛舞。桌上擺了一堆器物,大小是不值錢的玩意。平日里抄寫的心經,也一頁頁散落。 她看到這景象,有一秒的晃神,不過很快從中抽脫,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于是對阿喪道:“阿喪,這里你還是甭管了,我來就行。你把廚房收拾干凈,準備一下吃的,最主要的是要記得買兩壇子好酒,晚上有用。” “什么用?” 若是換了平時,阿喪只管答應,不太會過問姑娘的事情,可自從沈扈追到靜海去以后,他就不太放心他家姑娘,生怕被別人把心騙走了,宛如一個老父親。 “我得設個局?!北M歡嘴角勾起一個讓人渾身發冷的笑。 阿喪看到這個表情反而放下心來,憑他的了解,姑娘要出手干人了! “顧jiejie!”林抱聲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盡歡奔出大堂:“哎,抱聲!” 林抱聲沖上來握住她手,后面跟著溫文爾雅笑著的賈誠。 檐下鈴聲秀秀,三人相顧無言,感慨萬千。 進屋后才知道,原來長公主為她出了力,盡歡對二人千恩萬謝。 明明沒有離開多久,可三人嗑著瓜子就滿屋子灰塵,聊了個滄海桑田。 * 內閣的張靈鳶和馬春風得知顧盡歡回京的消息,尤其馬春風,嚇得六神無主,冷汗一身身地出。 “怎么辦呢?這女人怎么又殺回來了?什么征兆都沒有??!”馬春風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張靈鳶道:“我早說了叫你別那么干,你看罷,這女的能耐大通天了!” 馬春風道:“你說她是個什么玩意兒?蟑螂轉世投胎,打不死的么!” 張靈鳶出主意:“不行,你晚上得去沈御史府上一趟,他被圣上派出去,現在一同回來,肯定是往靜海去了,也必定知道些內情?!?/br> 馬春風為難:“可我就怕現在沈御史他不信我,不肯對我細說啊。” “那也得走一遭,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去罷。” 馬春風無奈——也只有這一條路行得通了。 可馬春風去沈府一打聽…… 門房說:“喲,您來得可真是不巧,我們家爺剛被請走?!?/br> “是哪位請的?” “這我們可不方便透露,特地吩咐了?!?/br> 他只得作罷,打算明日再登門求問。 * 毫無疑問,沈扈是被盡歡請走的。 阿喪效率很高,在送走賈誠、林抱聲后,一下午就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 晚間,盡歡出了趟門,不久從外面回來,領著推三阻四的沈扈。 “……不是,明兒個早晨還得上早朝呢,真不能喝太多!” 盡歡站定,撅嘴道:“我今天高興嘛!明兒個早朝,你要是起不來,我拖你過去。上次你升遷,我沒能喝成你的酒,這次慶祝我回來,咱倆得不醉不歸。再說了,你欠我人情是不是,把我送大牢里吃那些苦頭你忘了?” 沈扈道:“不是,顧大人,這話你不能這么說,你要是這么說的話……” 她神氣:“怎么樣?” 他無奈:“行罷,那就來上一兩杯。” 盡歡滿臉堆笑:“這才是嘛,來來來,沈大人請。” 一點不避嫌,拉著他胳膊就請了進去。 感情這東西誰先開始認真,誰就或多或少地要經歷一番折磨,不管是甜蜜的折磨還是痛苦的折磨。 沈扈本是欺騙自己做戲給她看,讓她以為自己真的喜歡上她了,從而對自己放下戒備。 沒想到……有些假戲真做。 此刻難得顧盡歡主動接近他一次,還這么親昵地挽他的胳膊,沈扈算是栽在她手上了。 酒菜早已在圓桌上擺好,青瓷碗碟,白玉酒器。紅木的圓凳擺了兩張,中間一方帕子疊好擱著。 “就我們兩個人?” 沈扈看看那兩張圓凳,拿眼睛不住的往四處瞧。 “當然就我們兩個,你還希望有別人么?我這不是跟你最親么,才請的你!”盡歡道,“怎么,你要是不愿意,我這就出去,請一幫趙錢孫李大人。” 沈扈這才喊?。?/br> “哎。行了!” 盡歡笑盈盈地拉他坐下:“沈大人,坐。沒外人,咱倆聊聊體己話兒?” 體己話兒? 沈扈心下起疑:“你今兒是怎么了,怎么想起跟我說什么體己話兒?你發燒了,燒糊涂啦?” 盡歡不改笑意,提起酒壺為他斟酒:“禮尚往來嘛!過去都是你找我說體己話,我現在可不得跟你說說?沈大人,咱們倆也算是老相識了,這杯酒先干為敬?” 舉杯欲飲。 沈扈按住她的手:“等等?!?/br> 盡歡以為他不肯喝:“嗯?” 孰料,他倒也體貼:“你別喝了,女孩子家家的喝多了不好,以茶代酒罷。我干了你隨意?!?/br> 說罷將自己杯中的一飲而盡。 盡歡略有感動,欲言又止,又擺開笑容:“沈大人爽快?!碧嫠麧M上。 別說這顧盡歡臉蛋長得不出眾,可一雙手煞是好看,纖纖瑩瑩扶著酒壺給他倒酒,美畫如斯。沈扈吞口唾沫,舔去嘴角的殘酒。 “顧姑娘,今兒你高興,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不過,這個干喝沒意思,咱們來點助興的?” 盡歡愣了愣,笑道:“好啊,那……我唱段曲兒給你聽,權當游戲?” 沈扈鼓掌:“甚好甚好!” “那沒行頭,我就素身兒唱了——”盡歡站起身來,理理衣衫裙擺,仿佛有水袖般,含著身段,清了清嗓子,就開了腔: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沈扈眼波似水,注滿了柔情。全程給她掐著板眼,末了贊不絕口。 “獻丑了。”盡歡回到位置上,拿起酒杯就往他口中灌。 沈扈什么也不多想,一仰頭又給悶了。 “沈大人,我記得你原來是不喜歡、也聽不懂昆腔的,怎么竟學會了掐板眼?” “為你學的。” 盡歡給他倒酒:“那可真是受寵若驚。沈大人啊,你看你我一善一惡,一廉一貪,居然能坐在這里開懷暢飲,唱一曲驚夢。真是人間奇景!” 沈扈眼中已經顯出一絲迷蒙,笑著道:“是,奇景!為了這奇景,咱倆得喝一個!” 又是一杯下肚,他咂咂嘴,回過味兒來,皺著眉頭:“這是什么酒這么嗆嗓子?” 此酒入口綿密,落口甜香,女兒紅乃糯米酒,不似茅臺老窖二鍋頭。 盡歡嘬了一口道:“不嗆啊,這可是女兒紅,怎么會嗆嗓子呢!怎么,沈大人不會喝?” 沈扈犟鴨子嘴硬:“怎么會!我可是草原雄鷹,天之驕子!不會喝酒……哈,笑話!” “那就來。我敬你,張嘴來!” “來就來,誰怕誰?” …… 不到一盞茶工夫。 杯盤狼藉,酒壺蓋子都丟在了桌上。盡歡坐在凳子上,看著眼前的景象,抹了把冷汗: 沈扈騎在太師椅上,兩只腳岔出去像面條似的直晃蕩,臉上兩坨緋紅,眼神空洞而迷茫。 一看就是喝大了。 “盡歡——”他抱著椅子背,看著地上說,“我跟你說,我真不是想成心跟你作對,實在是迫,迫,迫不得已!” “咿呀!好酒!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酒中仙……嘿嘿,我就是酒中仙!仙!我是仙女,飛呀飛呀……” 阿喪站在一邊,看著這個醉鬼搖搖頭:“姑娘怎么給他喝這么多呢,這下可好,連話都說不利索,怎么從他嘴里套話?” 盡歡翻著白眼、皺著眉頭,將酒壺一拿一撂,道: “沒給他喝多,就三杯!其他的都我喝的!誰知道他這么不禁喝……信了他,吹!還什么草原雄鷹,天之驕子,根本就是個三杯倒。我還以為要灌他個一壇兩壇,這下倒快!” 說罷,那邊沈扈騎著太師椅,口中高喊著:“得兒駕!” 阿喪道:“那還問不問了?” “問!當然得問,不然白糟蹋這點兒酒了。” 盡歡一拍桌子,挪過去對沈扈說:“沈大人,我問你個事?” 沈扈抬起頭盯著他,突然笑出來:“我認得你,盡歡,是不是?我剛騎到家門口,你,你就來了?” 盡歡溫柔地看著他:“是啊,我問你啊,你還記不記得,小公主宣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