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綻
尚書府很少宴客,上一回還是老夫人六十大壽的時候,那時候沈盡歡才八歲。 趙翼既然來了,一頓飯是少不了了,昭帝對沈家留有情面,如今圣旨未頒布,一切就還有商量的余地,這頓飯后聽了老夫人和沈常安的態度基本就能下定論了。 沈盡歡又起了個大早,自己爬起來挑了衣服穿好便大喊之彤。 之彤擦著手從院子里跑進來,一見沈盡歡自己捯拾好了埋怨道:“三姑娘!你怎么不叫我自己起來了!” “我這不是喊你了,快幫我梳個好看的頭發,我們去廚房玩。”沈盡歡暗笑著。 之彤凈了手拿梳子:“廚房有什么好玩的,今日府內宴請趙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三姑娘該不會是想去搗亂吧!”之彤反射弧超長,直到編好了最后一綹頭發定了珠花才說道,下一秒直接被拖走。 沈盡歡一路走走跑跑,腦后兩股辮子尾巴上的玲瓏簪花碰的叮當響。 “我們的歡兒這是要去哪啊?” 李云褚背著手過來一臉笑容可掬,這回跟在他身后的不是阿焱,是邵塵。 沈盡歡立馬換上燦燦的笑容,沖邵塵行了禮:“為了午膳二位是這早朝都不上了?” 邵塵一臉溫和道:“早朝無事,早些下了,父皇讓我替他來尚書府參宴。” 沈盡歡表情復雜地“哦”了一聲,又聽李云褚問道:“歡兒還沒說要去干嘛呢。” 沈盡歡抿嘴一笑:“去玩兒。” 李云褚哈哈大笑:“別想什么歪點子就謝天謝地了。” 沈盡歡當然不會理會這個傻哥哥。 到了廚房,二人一頭鉆進白帆布里,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滿桌子的菜真是眼花繚亂,這哪是家宴,分明是饕餮盛宴啊,確定是為了趙翼而不是邵塵么? 沈盡歡流連在菜桌之間,不自覺咽了咽口水。 廚房的伙計見她來了,手里忙著活嘴上和氣的打著面照,稱一聲:“三姑娘來了!” “你們忙,我替阿娘來看看。”沈盡歡笑著擺手。 論沈家最熱鬧的地方,非大廚房莫屬。平日里不開灶,各院各房都只吃自己的小廚房,只有到逢年過節或是家宴的時候,所有小廚房的廚子才會全集結到大廚房忙活,那切菜聲整齊劃一,庖鳳烹龍游刃有余,誰說只有司膳房是天下第一廚? 沈盡歡清了清嗓子,拉了一個像是管事的丫頭問道:“趙公子是哪一桌?” 管事丫頭福了福身,領她到中間靠左邊上面嚴嚴實實擺了兩層菜的一個桌位旁道:“這就是趙公子的桌席。” 又有一個伙夫打趣道:“這趙公子不會就是準姑爺了吧。” 沈盡歡嗆聲道:“什么準姑爺,我阿姐貌若天仙怎是別人說娶就娶的!” “三姑娘就是愛戴大姑娘,”管事丫頭掩嘴一笑“三姑娘看完就速速回吧,這油煙味歷害著呢要緊著身子。” 沈盡歡應著,俯身仔細看了趙翼那些菜,把目光投在最上面的藕粉涼皮,故意皺起眉頭問道:“這藕粉怎么這么素白?頭菜該鮮亮些。” 管事丫頭說道:“三姑娘,這藕粉制的頭菜最開胃,主廚說拌了餡就不好吃了。” “趙公子出生江南,平日里很難吃到我們北方的特色,頭菜就該擺一道辣的,讓他入鄉隨俗,去,拿我阿娘制的辣椒醬來。”沈盡歡說道。 管事丫頭猶豫道:“這......這不好吧。” 沈盡歡趕緊推著她道:“沒什么不好的,既然是沈家的女婿,就需得吃得了辣!” 管事丫頭沒辦法,半推半就拿了窖藏了辣醬來,沈盡歡接過一大罐辣醬迫不及待地揭開封皮,瞬間被辣椒味刺激得打了兩個噴嚏。 想著舀一勺拌在藕粉里得,又看見一條燉了白湯的大青魚,便抹了一勺在魚肚子上,最后十分爽快地在雞rou盤里賞了三勺才起身拍拍手,欣賞起自己的杰作,“這才叫宴客嘛。” 管事丫頭和之彤皆愣住,心想著完蛋了。 沈盡歡轉過頭去:“到時候就這樣呈上去吧。” 管事丫頭瞪大了眼睛屈膝:“是。” 回去的時候正好碰上阿炎,可是之彤從后面追上來說道:“三姑娘,咱們趕緊回去換身衣裳,這辣醬味太重了!” 沈盡歡舉起袖子聞了聞:“好像是有點。”又問“你說阿娘這醬會不會特別辣?” 之彤癟了癟嘴難以開口的樣子:“聽廚子說點一點在舌頭上舌根都發麻,夫人自己都不吃。” 這么一說,沈盡歡倒想起來了,這辣醬是前世阿娘磨了三斤辣椒藏的窖,就是為了爹犯錯好罰,然后連阿娘自己都覺得辣,所以一直沒用上。 “真便宜了趙翼。” 回了歡棲院換了一套水紋袖襖裙,撒了些香,最后傳膳的時候頭上還是有些辣椒味。 沈盡歡先去了齋心院和施氏一同去的后院宴曄園,到了地方,最先看到的就是正坐首席的邵塵,淡定了一下,走上前行了禮。 邵塵“嗯”了一聲打量了她一圈,便沒說什么。 沈盡歡走到右邊自己地席位上坐下,看邵塵自己把玩著杯子興致還真好,不由翻了個白眼。 對面第三個座上就是趙翼,一身云錦墨袍,料子一眼就知名貴,更別說發冠腰間戴的翠玉了。 沈盡歡沒對他表露太多興趣,撐著下巴等開席,沒想到趙翼自己送上門來了。 “這位便是三姑娘吧?”趙翼過來拱了拱手。 沈盡歡沒轍,起身行禮聽其說道:“早聞三姑娘聰穎過人,年紀輕輕就協理了東堂。” “多謝趙公子,只是小女子經不起夸,這廂是驕傲了。”沈盡歡笑了笑。 趙翼大聲笑起來,說俊朗也說不上,只能說能看,要是換一身布衣,恐怕沒人認得。 說時,李靖瑤帶著沈常安上來了,前頭兩個丫鬟高舉著兩層紗簾擋著沈常安的樣子。 今日沈常安比平時打扮的要端莊些,那趙翼溫和看著,也沒什么出格的眼神動作。 待所有坐定,邵塵說了幾句客套話,施氏一聲吩咐開了席,下人們就端著菜魚貫而入。 沈盡歡掃了一眼在座的,竟沒看見阿炎,分明出廚房的時候見過,怎么沒上桌呢。 邵塵夾起盤子里的藕粉,下意識看了沈盡歡一眼,只見她挑著不明的笑意,心想定是耍了什么鬼主意。 果不其然,趙翼吃了一口后還沒回味,立馬漲紅了臉,有礙于不好作態,硬是給咽了下去,這下子嘴里到胃里如同火燒一般,舌根都抽了筋。 見他這樣,邵塵忍不住關切:“趙公子是不舒服么?怎么臉漲得通紅?” 邵塵一說話,眾人的目光一并望去。 趙翼哪里還能說出話,擺手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水灌了好幾口才好些。 趙翼陪著笑說:“無妨,只是被嗆了一口。” 沈盡歡嘴角扯了扯,忍住不笑,嗆了一口?那你還有第二口呢。 席間攀談了幾句,就上了大菜,趙翼起先吃都是素食,奈何嘴里還是被辣的發麻,吃什么都難受。 “這北方的菜不同于南方,南方好甜,北方口味許重,趙公子入鄉隨俗可得多擔待。”老夫人說道。 只聽李靖瑤說道:“這大青魚是我特地吩咐廚房做的,應該會合公子口味。” 趙翼拱了拱手臉色稍微好了一點,畢竟藕粉只吃了一口,說到這里也不怎么辣了,以為終于有一道家鄉菜,趙翼便爽快地動了筷子。 眼見夾了一大塊魚肚子上的rou往嘴里送,沈盡歡看著就心疼,不由皺起鼻尖看著。 “你盯著他看什么?”沈傾寧扯了扯她的衣擺,話音沒落下,就聽那邊丫鬟輕聲喚起來。 只見趙翼在李靖瑤期待的目光下辣得趴倒在桌子上。 連著脖子手背都通紅,老夫人看著有些不高興,吩咐曹mama去關照。 沒想到趙翼弓著腰只擺手不說話。 李云褚在旁看覺得奇怪,上前探看:“趙公子這是怎么了” 見他說不出話,李瑤以為是卡了魚刺,忙走下位過來,常安也直起了身。 李靖瑤托了趙翼的頭一看,已經紅到發燙,那身子簡直比過了滾水的豬還要紅。 李靖瑤聞了聞,忙用筷子點了口魚味,臉色變了變,怒道: “趙公子的酒菜為何這么辣,不是讓你們做的清淡些嗎”說著給他灌了好些羊奶,這才緩了下來。 趙翼紅著臉,嗅著鼻涕十分失態: “在下以為是府里的特色,恕在下生在江南,實在吃不了這么辣的。”模樣有些狼狽,身邊丫鬟都忍不住笑出了聲,李靖瑤一個厲眼掃過去丫鬟都收了表情低著頭。 都收了表情低著頭。 李靖瑤道:“誰下的佐料!” 沈盡歡早就料到了這一幕,沒事人一樣坐在座位上說道: “是我。” 眾人皆轉而看著她,沈盡歡也不在意:“趙公子身在江南自然吃不了北方的辣,可是趙公子若是真成了歡兒的姐夫,那總不可能讓我阿姐頓頓都和你分開一頓做,歡兒也是為了趙公子今后著想,才想了這個法子。” 李請瑤有些無語,卻只好嘆了口氣。 趙翼身邊那壯漢下意識擼起了袖子,徑直朝盡歡走來,之彤看著兇相,立馬擋了上去,被那人一把推開。 沈盡歡正好看見了他手臂上一塊和頭領一樣的傷疤。 場面有些失控,老夫人驚得從位置上站起來,“來人吶!” 說是遲那時快,一人飛身過來將其踹出去幾步,阿炎持開鋒的勾玉扇子正對著那兇相壯漢,冷言道: “你想做什么” 那壯漢緊了緊拳頭又松開,臉上露出戾氣,但也沒有下一步動作。 邵塵松了口氣,不禁注意起了那人。 沈盡歡看得了那壯漢的小動作,淡然賠笑,臉上一點沒受驚的樣子。 “這次是我考慮不周,害你家主子吃了苦頭,回頭定會賠罪。” 聽了這話,那人才收斂些,拱了拱手轉身回了趙翼身旁。 阿炎折回扇子,看著那莽夫回了趙翼身邊。 這時候趙翼也緩過神來,李靖才放心回了位置。 施氏面色有些不高興,開口道:"趙公子來赴家宴還帶著武生,莫不是太子殿下在,老身倒是想要問你的話。" i 趙翼忙走到臺前:“老夫人莫怪,出門在外兄長不放心,便派了人跟著,晚輩也確實對京城不熟,想著帶個人安全些,有得罪之處還望老夫人海量。” 施氏面上擺了擺手算了,沈盡歡知道自己這祖母心眼兒大時干什么都無所謂,心眼兒小時一根針都塞不進去,更何況當著太子的面讓下人對自己這么失禮,祖母心里八成是不會應允這門親事了。 最后盡歡自然是被親娘臭罵了一頓,雖然被罵著,可心里還是舒坦的。 把趙翼送走后,宴席就散了,李云褚和阿焱送她回歡棲院,笑了她一路。 沈盡歡暗自不爽:大哥也真是心大,這還有個阿炎呢,怎么好意思笑話,也不怕丟了自己的臉。 李云褚見她撅著嘴面朝另一邊,忍著笑:“歡兒這招有些損,但是還挺管用的。” “你知道什么了?”沈盡歡有些不解。 李云褚朝阿炎昂了昂頭:“阿炎回來的時候都看見了,我和太子都知道。” “......” “當時那人過來,怎么不害怕?” “你料定他會那么做,還是,你是故意的。”阿炎突然開口。 沈盡歡知道阿炎什么意思,普通的小丫頭,怕是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了,她不是故意為之,那莽夫過來也有一瞬間訝異,但是看到他們手上有同一塊傷疤的時候,沈盡歡反而更不怕了。 快到歡棲院的時候,沈盡歡停住腳。 “大哥。” “嗯?” “趙家這門親,定不得。” “為什么?” 沈盡歡說不出為什么,因為她不確定,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自己不甘心讓阿姐重走舊路還是因為那些有特殊印記的武生。 “趙家帶的人,有問題。” 李云褚看見她獨自離去的背影,還想說什么,但是終究卡在喉嚨里沒說出來。 書樓上點著青燈,入夜少有人去,所以想一個人的時候是獨佳的地方。 每每睡不著,沈盡歡都會爬到最高那一層待著。 “你又不好好睡覺,仔細我告訴你阿娘。” 身后傳來沈丹青的聲音,隨后也爬到盡歡旁邊,對著暖爐搓手。 沈丹青這兩天進宮覲見,回來往往要月上中天。 也不知他哪里變出來一包馬蹄酥擱在沈盡歡懷里。 以前在定遠將軍府的時候,有個司膳房退下的老宮人做的馬蹄酥很好吃,沈盡歡從小就嚷著愛吃,沈丹青知道后,下朝得空就去找那管事老翁要上了兩碟。 沈盡歡看著自己阿爹的側顏笑道:“阿爹嘴上罵著歡兒,心里可實打實的心疼呢。” 沈丹青嘴角一勾,捏了捏他的臉:“女孩子家家,說這話也不害臊,當心嫁不出去。” 沈盡歡回道:“就算歡兒嫁不出去,也大可在阿爹身邊逍遙余生。” 沈丹青自知說不過這丫頭,只得搖搖頭咧開嘴笑的開心。 不自覺這么多年過去了,牙牙學語的小娃娃竟長成現在粉雕玉琢的模樣,頗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 沈盡歡盤著雙腿,隨意拿了塊馬蹄酥塞在嘴里,麥芽香頃刻四溢。 她還是不知道阿爹是怎么朝那老翁開口要的,反正自己可前世從未能親自說動過那老翁。 沈丹青道:“酈國派了位世子來,說是新歲佳節來盡君臣之儀。” 沈丹青主動將朝堂之事說與她聽,倒是讓沈盡歡有點詫異。 這酈國的世子,從前只聽過沒見過。 酈國國姓俞,始祖是早年跟帝祖泯帝打天下的將軍,后來封了諸侯王賜了封地,也就沒在中原活躍了。 沈盡歡想了想:“往年酈國只派使者覲見,這廂竟舍得讓世子來。” 如果猜的沒錯,酈國八成和其他諸侯國相處的并不愉快,酈王害怕被推上風浪尖頭,現在派了世子來大燕,只是狐假虎威,想鎮住那些蠢蠢欲動的諸侯國罷了。 沈丹青也拿了一塊馬蹄酥“嗯”了一聲,此事便沒了下文。話鋒一轉,問起她:“聽你阿娘說,你對趙翼好像特別不喜歡。” 沈盡歡心想,你要是見識過世態炎涼,還會乖乖任人宰割么? “阿爹心里,也認同這門親事嗎?” 沈丹青沉默了一會兒,握住沈盡歡的手。 “你們都是我最寶貝的女兒,說什么都舍不得。” 不知道是青燈迷了眼,還是爐火熏得,沈盡歡看見她的阿爹一瞬間紅了眼眶,隱隱有晶瑩的東西在打轉。 今日宴請,沈丹青沒有回來,他甚至都沒見過皇帝點給他的準女婿長什么樣,他對趙翼,只能從妻子和其他熟悉的官員那里形容的,建立起認知。 沈盡歡撲進沈丹青懷里:“阿爹,歡兒以后一定陪著你,只要阿爹不放棄歡兒,歡兒也定不會放棄阿爹。” 這聽起來是童言無忌,可對于沈盡歡來說,是歷經千帆后的肺腑之言。 沈丹青還是掉了眼淚下來。 沈盡歡第一次知道,原來,阿爹也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