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思及此,王朗肅了肅神色,忙撿起地上的錦囊,應了聲“是”。 …… 次日,秋高氣爽,萬里無云,欽天監夜觀星象,說今日乃是宜遠行,宜出嫁的良辰吉日。 一大早,陸茗庭在禁廷祭拜過了皇上皇后和天地祖宗,便坐上了出嫁的鸞鳳車輦。 元慶帝平定戰事心切,和親之事一切從簡,但自持大國氣度,在聘禮上不肯丟了顏面,從國庫里撥出數百擔嫁妝,湊夠百里紅妝,送長女遠嫁他國。 今天是禁廷長公主和親景國的日子,京城百姓聞聲出動,萬人空巷,在御道兩側夾道歡送,從京城朱雀門外一直排到京郊十里長亭。 外頭的熱鬧喧囂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鑾駕之內處處雕著鸞鳳和鳴、并蒂菡萏,而新嫁娘一張瑩白的芙蓉面上,卻不見半點喜慶之色。 陸茗庭垂眸絞著朱紅色的喜服,桃花目中著積著一層淚光,欲墜不墜。 她怎么舍得離開呢?那些故意惹怒他的話,每說出一句,她都比他更痛上十倍。 可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事急從權,明知道是下下之策,也要舍身救他。 這輩子,終究有緣無分罷了。 她垂淚的功夫,一人騎白馬絕塵而來,擋在鑾駕之前。 馬匹受驚,連連揚蹄高嘶,宮人和侍衛們也俱是一驚。 陸茗庭聽到外頭的嘈雜之聲,湊到車簾邊,問伴在車輦一側的珍果,“前面出了何事?” 珍果亦沒料到有人膽敢攔嫁,命人去前頭查看了一番,才道,“殿下,是徐然,徐侍郎。” 說話的功夫,徐然已經撥開侍衛阻攔的長劍,大步走到車轎之前,朗聲道,“殿下今日遠嫁,徐然受人之拖,前來送殿下一程。” 陸茗庭聞言,伸手挑開了車簾,抬眼望著眼前的男人,笑道,“徐侍郎的心意,本宮心領了。” 她今日盛裝打扮,周身鳳冠霞帔,描繪黛眉紅唇,平日清艷婉媚的一張臉,竟變得媚意橫生起來。更遑論櫻唇微抿一笑,小臉兒上霎時盛光奪目,令人不敢直視分毫。 徐然眸中閃過明顯的驚艷之色,復歸于黯然淡沉,他躬身,雙手將一只瓷瓶呈到她面前,“臣受白嘉會白上師所托,將這瓷瓶贈到長公主手上。瓷瓶里裝的是大慶如意湖畔的黃土,以后……長公主身在異鄉,若念及大慶,便瞧瞧這一抔黃土,也好慰藉思鄉之情。” 他說著說著,面上似有不忍,眼圈竟是比她先紅了。 陸茗庭指尖微顫,接過那瓷瓶,勉強穩著聲線道謝,“我和嘉會相識于宮外,做朋友的時日不久,卻勝在交心,今時今日她還念著我……她有心了。” 徐然道,“白上師已于今晨歸鄉探親,因離京時焦急,只得把這件事情托付給下官。方才驚擾殿下的車架,還望殿下勿怪。” 陸茗庭自然不會責怪,只回以謝意。 徐然欲言又止,從她身上錯開目光,望著遠處的古道殘陽,眉間微攢起,壓低聲音道,“今日一別,不知道何時再相見了。” “若早知會有今日的情形,我一定不遺余力,也要娶你。” 他魂不守舍的說完,方自嘲一笑,“我以為他能護住你。” 這番話說的不倫不類,無尊無卑,若被旁人聽去,定要治個大不敬之罪。 先前旁人有意為二人議親,陸茗庭與徐然見過數面,兩廂也算熟識。只是徐然一向恪守立法,陸茗庭從未見他如此失態的一面,不由得愣住了。 他情深義重,她卻無以為報,就連一顆真心也早已經給了顧湛,再也容不下他人分毫。 待回過神兒來,她眸中的郁色已經褪去,眸底清亮逼人,“不是他的錯。是陰差陽錯,造化弄人,我們兜兜轉轉,有緣無分罷了。” “徐然,你無需自責,我并非你的良配,這世間女子千千萬,總會遇到互相珍重的人。” 這番話說完,陸茗庭自己都失笑了——事已至此,她仍下意識的護著他,不容許別人說他一句不好。 徐然悻悻一哂,“借殿下吉言。千里送君終有散,今日一別,山高水長,望殿下兀自珍重。” 說罷,他俯身深深行一禮。 到底是教養出眾的世家公子,再抬頭時,他已恢復到一貫的清風霽月神色,轉身大步離去了。 陸茗庭望著他翻身上馬,一騎絕塵離去,方拂落車簾,揉了揉額角,“起駕吧。” …… 自京郊一路向西北而行,沿途闊野千里,江河湍急,偶有狂風來襲,吹起黃沙漫卷,遮天蔽日。 雁門關外,一行人馬早早等候在此。 明黃的御攆里坐著年輕的帝王,他望著遠處長河落日,眸中風云變幻,腦海中涌現的,卻是揚州伴著絲竹管弦的小橋流水,和那小秦淮里的煙波畫船。 揚州是他永不忘懷的桃.花.源。 母妃地位卑賤,在他幼時便死于后宮爭斗之中,后來父皇立長兄為太子,那毒婦為穩固親子的東宮之位,對皇嗣趕盡殺絕,他無母妃幫襯,又聰慧出眾,深受父皇寵愛,自然首當其沖,成為那毒婦的眼中釘rou中刺。 十歲那年,父皇纏綿病榻,毒婦愈發肆無忌憚,宮中皇嗣接二連三的喪命,暗殺他的刺客來了一波又一波,乳母只得帶他倉惶逃離景國,遁入大慶境內。 時景國人多在大慶經商、旅居,兩人一路風餐露宿,抵達揚州明月樓,從此隱姓埋名度日。 彼時他一身陰狠,滿腔血液灼灼沸騰,日夜所思皆是嗜血復仇之事,如同一匹意外闖入明月樓的孤狼。 便是那時,他遇到了陸茗庭。 少女的笑靨若春曉之花,攀著他的手臂嬌聲喚他“小哥哥”,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揚州三月里,她如熏風入懷,將他滿身咒怨都吹散殆盡,只余下無盡的平靜和與溫柔。 于是,少年將過往的皇室秘聞都藏于胸中,裝作平平無奇的小廝仆從,白日里前后相隨不離其身,夜晚吹燈伴她入眠,在書案之前手把手教她畫花鳥蟲魚,在小軒窗前聽她嬌聲背詩書典故。 一個落魄皇子,一個瘦馬孤女,兩人相依為命,在無邊暗夜賞皎皎月色和漫天星光,在無邊春暉里漫步桃花小徑,在覆山大雪中漫尋青山古寺……就這么并肩依偎,相伴十年,她成了他最親近的人。 然而驚變陡生,一年之前,那個她安然入眠的夜里,他的心腹不遠萬里而來,告知他景帝即將薨逝的宮闈秘聞。 被埋藏多年的復仇心事一旦被勾起,便如燎原烈火,再難撲滅。 于是,他和她匆匆告別,同乳母一起返回景國,而后斬毒婦,殺太子,將整個景國的江山都踩于腳下。 登上皇位的那天,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揚州尋她。 這至高無上的皇權一旦攥在手中,便失去最初的興味,多少次午夜夢回,方知魂牽夢縈難以忘懷的,始終是揚州三月桃花源里的娉婷佳人。 他的手段黑白兼具,并非完全干凈,觸及關系到她的事情,更是狠辣全無章法,甚至不惜大動干戈,三軍壓境。 “皇上,長公主的車輦已經到了。” 侍衛的聲音將他從回憶拉回現實,尹承望著遠處的飛鳥離林,綠波陣陣,凝神片刻,方揚唇低笑一聲,起身出了御攆。 幸好天隨人愿,如今心愿達成,他終于覓得此生所愛。 車輦駛出雁門關,徹底離開了大慶國境。 陸茗庭雙手緊攥,指節泛白,若不出意外,顧湛此時已經被元慶帝從昭獄釋放,從此貶為庶人,此生不準踏入京城一步。 雖然跌落凡塵,但勝在性命無虞。 明明事情依照她的設想發展,每一步都走的毫無差錯,可她心頭卻如擂鼓一般,愈發郁躁不安。 她咬著櫻唇,聽到珍果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殿下,已經瞧見景國的人馬了,那明黃的……似是景帝的御攆!” 隨行的宮人見景帝親自來到雁門關外迎親,皆暗嘆其對長公主榮寵非常。陸茗庭卻不以為意,打心底覺得這只是少年情分使然。 直到車輦落地,一雙明黃繡云海紋的靴履踱至跟前,他親自掀開簾子,含笑沖她道,“茗兒,許久不見。” 整整分別一年,他近乎貪婪的凝望她的如畫眉眼,她報之一笑,伸手搭上他的大掌,起身鉆出車輦,還未來得及開口,遠處一人一馬疾馳而至,帶起黃沙陣陣。 那令官翻身下馬,倉惶跪地道,“稟皇上,大慶境內急報!輔國將軍顧湛發動兵.變,起事逼宮,聯合滇王和西北節度使一并攻入禁廷,當場弒殺元慶帝及皇族數百人!” 作者有話要說: 520快樂哦~ 今天顧湛大概快樂不起來了== ———— ☆、第 72 章 陸茗庭聽到顧湛兵變的消息,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便人事不知地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眼前雕梁畫棟, 珠簾綺羅,已經身處景國皇宮之中。 珍果打探來了消息, 說是“一夜之間,大慶朝地覆天翻, 輔國將軍金甲披身, 號令三軍,血洗禁廷。” 陸茗庭難以置信地聽完這一切,面色慘白, 死死攥住珍果的手, “原來他瞞著我……他早有籌謀,我卻傷透他的心,現在他一定恨死我了……” 真是可悲可嘆——他和她都不愿令對方憂心,暗中各有籌謀,拼盡一切也要為彼此的將來勾勒圓滿的藍圖,如今卻造成了誰都沒有預料到的局面。 珍果不知該如何勸慰她,喂她喝了一碗補氣益血的紅棗烏雞湯,方道,“殿下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軍, 若將軍知道實情,又怎么會怪罪殿下?” 陸茗庭抿了抿粉唇,溢出一絲苦笑, “是啊,他無事就好。當初寧可冒著他恨我的風險,也要絕情絕義地離開,一切都是我自己選的,如今再想回頭,已經為時晚矣。” 她擁著錦被坐于床頭,小臉兒上黯然淚垂,急出了一身的薄汗,珍果伸手掀了緞面的錦被,另拉過來一條薄毯,“這被子太過厚重,悶出汗容易感上風寒。” 陸茗庭穿一身雪白褻衣,珍果掀開錦被的功夫,她察覺不對,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腳踝,卻發現纖細的骨節上空無一物。 陸茗庭臉色微變,驚道,“鏈子呢?鏈子去哪了?” 那根銀鏈子是顧湛送與她的,她日夜佩戴于腳踝,從不離身,眼下卻不翼而飛了。 那銀鏈子細細一根,綴著幾塊玉石和銀鈴鐺,響聲清脆,樣式精巧,和她溫潤白膩的肌膚最為相稱。 珍果知曉這鏈子背后的寓意,聞言亦是大驚,忙起身翻找那鏈子的蹤跡。 因被迫和親,和顧湛天各一方,陸茗庭愈發把這鏈子當做對他的念想,見鏈子憑空消失,片刻功夫,眼圈已經急出了瑩瑩淚光。 珍果將床榻上的錦被薄毯悉數翻了一遍,皆沒見到鏈子的影蹤,腦海中電光一閃,急急道,“殿下昏睡的時候,景帝在殿下的床榻邊守了一個時辰,會不會是他……” 陸茗庭聞言,立刻扶著床榻起身,也顧不得自己只穿著一襲褻衣,邁著蓮步便往外走去。 不料剛走到外殿,竟同尹承碰了個滿懷。 早朝剛散,尹承聽說陸茗庭醒了,二話不說便推了御書房議事,徑直往她這里趕。 他順勢伸手攬住她,打量她的孱弱的病容,“剛醒怎么就急匆匆的往外跑?” 陸茗庭下意識一躲,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臂,屈了屈身道,“皇上。” 尹承本欲攬她入懷,見她這幅疏離拘謹的模樣,手臂的動作微微一僵。 他居高臨下,望著她蝶翼般的長睫和姣美的玉面,心弦如被一雙酥手輕輕撥動。 陸茗庭垂眸盯著腳下的平整磚石,絲毫沒有察覺男人的目光是多么炙熱渴求。 尹承沒有讓她維持這個姿勢太久,他收回目光,提步往內殿走去,“茗兒不必拘謹,和以往一樣,喚我名諱便好。 陸茗庭咬了咬唇,只好提步跟上去。 尹承自顧自地坐在錦榻上,撥弄了下腰間玉佩的明黃色瓔珞,含笑望向她。 “皇貴妃的冊封大典本應于今日舉行,但念及茗兒體弱,便推到兩日之后舉行……” “當年沒有與你坦白我是景國皇子,確有不得已的難處,并非有意欺瞞。茗兒可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