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李嬤嬤見她興致缺缺,便不再提聘禮之事,雙手將明黃色的卷軸呈上去,笑道,“殿下,這是景國新帝的畫像,和親在即,請殿下務必過目。” 陸茗庭聞言,平靜無瀾的眼神漫上了三分厭惡,“放下吧。” “殿下不看一眼么?” 李嬤嬤面帶為難之色,邊說邊將卷軸打開,訕笑道,“景國的使節(jié)特地囑咐了,依著景國的習俗,出嫁前的女子是要看夫君的小像的……” 陸茗庭聽的不勝其煩,正欲呵斥她退下,不料一抬眼,望見那明黃色卷軸上的小像,竟是愣住了。 那小像一看便知是出自丹青圣手,寥寥數筆便勾勒出男子俊朗含情的眉目,和線條英挺的側臉。 十二掛琉璃冠冕,五爪金龍袞袍,神情端穆肅正,無處不彰顯著至高無上的皇權、和不容褻瀆的天子氣度。 陸茗庭呆呆地望著明黃色卷軸上的畫像,眼前的濃墨重彩漸漸模糊,和記憶中的男子的樣貌完全吻合。 原來景國那位新帝,便是尹承。 明月樓的姑娘長到八歲,就要配備貼身服侍的小廝,小廝和姑娘們一同長大,盡照顧保護之責。 尹承是景國人,在她年幼的時候,尹承和母親一起來到明月樓,對外只道是“來大慶經商的景國人,在揚州地界和家人走散了”,從此在明月樓落腳謀生整整十年。 一年之前,大慶打敗了景國,景國老皇帝駕崩,皇子奪權內.斗不斷,尹承便是那個時候同他母親一起離開明月樓,返回景國。而陸茗庭則被鴇mama遣送進京,為顧府的次子沖喜。 一瞬間,所有的草灰蛇線都變得明晰起來,命運埋下的伏筆被揭示的一清二楚。 想來,尹承便是景國老皇帝流落在外的皇子,而他所謂的母親,極有可能是貼身服侍他的乳母。兩人在揚州明月樓隱姓埋名,原來是另有隱情。 尹承隱藏極深,她也從未懷疑他的身份,如今一朝醒悟,不得不嘆一句“造化弄人”。 尹承比她年長四歲,待她呵護體貼,宛如兄長,兩人相處數十年,從未有紅過臉生氣的時候。 他的樣貌極為出眾,氣度也頗為倜儻,以往在明月樓之時,常有姐妹青睞于他,他卻總是冷漠以對,唯獨對她一人展露溫柔。 陸茗庭記得,他的眉眼生的極好,每每笑的時候,若一潭含情的桃花水,引人沉溺。可她看著這張明黃的畫像才知道,原來他不笑的時候,是這般不怒自威、氣勢迫人。 那些關于揚州明月樓的縹緲記憶涌上心頭,陸茗庭恍然發(fā)現,她和尹承,才剛剛分別一年而已。 短短一年,一切卻如天翻地覆一般——兩人都不再是當年的模樣,她成了大慶的長公主,他成了景國英明年輕的帝王,只是不知,此次和親,是否是他蓄意謀劃的再續(xù)前緣? 陸茗庭無從知曉尹承的想法,也不愿深想下去,因為無論尹承是否蓄意為之,她都只能答應和親。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救顧湛。 屏退了李嬤嬤,珍果看出陸茗庭的異樣,以為她不愿意和親,見了景帝的小像愈發(fā)傷心,忍不住道,“一會子殿下去昭獄探望將軍,將軍若知道殿下和親的事,一定傷心的緊,殿下為救將軍一片苦心,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婚事……可要將其中內情據實以告?” 陸茗庭無力地扶住黃花梨木長桌的一角,跌坐在圈椅里,輕輕搖了搖頭,“若想讓他平安無虞地活下去,就必須讓他死心。” 而尹承的存在,便是讓他死心的最好借口。 …… 昭獄里,光線晦暗,濕氣陰森,以往的凄厲哀嚎和重刑犯人悉數消失不見,天字一號地牢里,只關押著一個人。 男人盤坐于木榻之上,鳳眸微闔,菱唇微抿,一張深邃英挺的面容看不到任何情緒。仿佛身處的并非窮兇極惡的牢獄,而是秀麗無垠的山水之間。 他沒有換囚服,仍穿著一襲輕甲,衣衫上也并不見血跡。以往他身居輔國將軍之位,手攬軍政大權,掌管的昭獄更是令百官聞風喪膽的地方。 而如今,他卻從九重天上跌落凡塵,成了昭獄里嚴加看管的要犯。 陸茗庭隔著牢房的柵欄靜靜凝望著他,下意識以為元慶帝受她威脅,才沒有對他動用酷烈刑罰,不禁鼻腔一酸。 顧湛武藝高強,聽覺極其敏銳,他眉頭蹙起,猛然睜眼,看清來人,有些愕然,“你怎么來了?” 獄卒拿鑰匙打開層層疊疊的鎖鏈,方躬身告退。 陸茗庭提步入內,強忍著眼眶的潑天酸澀,深吸一口氣,含笑回望著他,“我不該來嗎?” 顧湛神色變得柔和許多,“你不必憂心我的處境,回去安心等著……” “明日我就要出嫁了。” 她幾乎用盡畢生勇氣,才用輕飄飄的語氣說出這句重若千鈞的話。 顧湛一窒,臉色瞬間轉冷,“你答應了和親?” 他身處囹圄,消息卻依舊靈敏。 她點點頭,輕笑道,“我不得不答應。” 顧湛瞬間有些心神大亂,起身道,“皇帝逼你的?你是為了救我,所以才答應和親?茗兒,你誤會了,這只是一個局……” 這只是一個局,忠義伯夫人是他母親的閨中密友,亦對他有恩情,皇帝以忠義伯夫人為要挾,他無法坐視不管,只得將計就計,令忠義伯假意泄密。 此事曲折周密,因有前車之鑒,他不能輕信任何一個人,亦不想讓她為之傷心勞神,所以才沒有告知她。 如今他淪為昭獄階下囚,元慶帝命親信日夜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此地隔墻有耳,實在不是托盤相告的最佳時機。 然而陸茗庭也根本不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她道,“沒有什么誤會,顧湛,其實你在我心里,根本沒那么重要。” 顧湛聽清她的話,耳邊一陣嗡鳴,驟然變了臉色,“你說什么?” 陸茗庭沒有重復那句話,垂眸道,“江貴妃為了保住長鳳殿的榮寵,把一切都說出來了,父皇知道了我在揚州明月樓的事情,也知道了我在你身邊做侍妾的卑賤過往……” 顧湛捕捉住她話里的字眼,瞇了鳳眸道,“卑賤?原來你一直這樣看那段過往?” “不是么?”她狀似無意道,“將軍一直當我是個玩物,就算后來我成了長公主,將軍不是依舊非禮□□我么?” 她每句話都扎在他的心窩上,壓根不知道自己的淡然的語氣有多傷人。 顧湛臉色青紫交替,平復了下胸腔亂竄的氣息,方舔了下薄唇,“你一直這么想?顧府的日夜相對,江寧之行的日久傾心,禁廷深宮的艱難依偎,淮陰之行的生死相依,這些都不算數了嗎?” 陸茗庭聽著這些話,一顆心仿佛被人握著往下拉扯,底下是無盡的萬丈深淵,而她無處可逃。 她抬眸直視他,淡淡道,“我是長公主,元慶帝是我的生身父親,而你是個徹頭徹尾的亂臣賊子。以往在你面前強顏歡笑,不過是蒙蔽你的伎倆,我堂堂長公主,怎么會委身反賊?” “顧湛,這就是事實。” 顧湛聽到這里,渾身血液幾乎逆行倒流,額角青筋繃著,沉眸死死盯著她,試圖從她臉上尋出一絲偽裝的破綻。 陸茗庭卻不給他探究的機會,施施然轉了個身,話中帶笑道,“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訴你。我之所以答應和親,因為景國皇帝是我的一位故人。” “我在明月樓有一位青梅竹馬的貼身小廝,名喚尹承,他如今是景國新帝,亦是將娶我之人。之前將軍旁敲側擊問我關于尹承的事情,想必早就知道他景國新帝的身份了吧?” 顧湛臉色陰沉到極點,指節(jié)捏的悶聲作響,出口的話如結著一層臘月寒冰,“你不是說和他沒有男女之情么?” “隨口騙你的話,你竟然也信。” 她莞爾一笑,“我和他耳鬢廝磨多年,日夜交心相對,感情甚篤。此番和親,他會立我為皇貴妃。” 顧湛聽她親口說著和別的男子的親密過往,神情晦暗陰翳,脖頸處青筋直跳,喘息有一瞬間的粗重。 “我今日來,是同你告別的,以后天南海北,咱們各不相干。” 陸茗庭說完最后一個字,撕心裂肺之感排山倒海的涌上來,她伸手扶住牢房的柵欄,轉身提步欲走,再也沒有勇氣多看他一眼。 顧湛沉默許久,陰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最后問你一句,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她腳下步子一頓,兩行淚唰地滑落下來,她強抑制住喉頭的哽咽,面無表情道,“一開始,我被迫侍奉你,后來是茍且吞聲的委身你,現在你失勢下獄,我終于可以嫁給自己心愛的人了。顧湛,這就是實話。” 她話語中滿是惱恨怨懟,恨不得將他剝皮飲血。原來他的似海深情,在她心中,卻成了蝕骨的折磨,以往那些繾綣溫存、執(zhí)手衷情,原來都是虛情假意,口是心非。 顧湛咬牙冷笑道,“好一個被迫,好一個茍且。” 他生平第一次傾心,打定主意要珍她重她一輩子,先前她被下毒,徘徊生死一線,他慌得神魂皆亂,打定主意要坐上九五之尊之位,把整個天下捧到她面前。 可如今,她把他的真心扔在地上踐踏,一字一句,比淬了毒的利劍還要傷人。 顧湛閉上眼,緩緩吐出胸中的濁氣,復睜開鳳眸,眼中滿是凜冽陰鷙。 他一把拽下腰間的錦囊,拋于半空之中,而后拔劍出鞘,一劍將錦囊劈成兩半,“陸茗庭,此生你我如同此錦囊,死生不復相見。” 昭獄里靜謐無人,錦囊被劈開的裂帛之聲顯得格外清晰,錦囊里塞著的艾草香料也崩破而出,洋洋灑灑傾瀉一地。 陸茗庭聞言,雙腿如灌鉛一般,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面上淚痕交錯,不敢轉身把這副樣子展露給他,目光瞄到地上裂成兩半的錦囊,一顆心如墜入萬丈冰窟。 那只錦囊是她親手繡的,銀緞地彩的綢布,鶴鹿同春的紋樣,玄墨色的絲絳,一針一線縱橫交錯,橫也是“思”,豎也是“思”。 而如今,一切都徹底結束了。 眼淚奪眶而出,她拼命忍住,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昭獄。 昭獄之外,晴天朗日,陽光刺目。 珍果見她神色隱忍,眼眶也頓時一紅,并不過多言語,攙扶著她上了鳳攆。 那鑾駕通體漆金雕花,頂上一朵鑲東珠的寶相蓮花,自頂上垂下三丈長的帷帳,用來遮擋貴人的儀容。 直到轉過一處朱紅色的宮墻,陸茗庭才抬手掩面,嗚嗚咽咽地底泣出聲。 以往他處處顧忌她,如被繩索束縛的虎豹,總是不能肆意施展拳腳。 如今她用一樁婚事,換他一條生路。往后他再也不用顧忌她,再也沒什么能束縛他…… 淚水漣漣滾落,仿佛無窮無盡,不知疲倦,她含淚低笑——明明心愿達成,為什么她卻心如刀割? ☆、第 71 章 昭獄里寂靜無聲, 一名滿臉絡腮胡的獄卒垂首穿過重重牢獄, 立在天字一號囚籠之外,躬身喚道, “將軍,滇王和西北節(jié)度使的人馬已經在城外埋伏妥當。” 男人背對他而立, 一張俊臉隱匿于晦暗的陰影中,閉了閉鳳眸, 才“哐啷”一聲扔了手中長劍, 沉聲道,“明日依計行事。” 昭獄里的獄卒和兵吏大多是他原先的下屬,雖主上蒙難, 也畢恭畢敬、有令必從, 更何況顧湛此次落難入獄,本是虛晃一招的欲擒故縱之計罷了。 這絡腮胡正是喬裝打扮之后的副將王朗,望了眼主子的背影,思及方才陸茗庭來探監(jiān)的事,萬千猜測涌上心頭。 景國兵馬壓境,分明是赤.裸裸的挑釁,皇帝昏庸,寧可割地賠款,令親女和親, 也沒膽量發(fā)兵相抗,簡直是大慶朝開國以來的奇恥大辱。 這等民怨沸騰、外敵虎視眈眈的緊要關頭,正是主子一舉翻身, 取而代之的大好時機。 可自打顧湛對陸茗庭傾心,屢屢做出失控之事,史書上的記載不在少數——妲己、飛燕之流,禍國殃民,擾亂君主心智,可謂紅顏禍水。在一眾部下心中,撇開陸茗庭長公主的尊貴身份,她和那些絕世妖妃的威力并無什么不同。 王朗本來還憂心顧湛會因陸茗庭的緣故而手軟,此時見他一身陰沉煞氣,猜到兩人剛才定是不歡而散,心頭竟稍稍安定了些。 他正欲抱拳離去,不料男人一揮掌風揮來,將地上兩片物什掃到他面前,冷聲道,“扔出去。” 他內功深厚,這一陣掌風用了五成內力,那裂成兩半的錦囊?guī)缀跏侵刂卦业酵趵拭媲啊?/br> 他垂眸一看,瞧出那撕裂的物什是顧湛日日佩戴于身的銀緞地彩錦囊,臉色頓時有些驚駭。 俗話說“君子割袍斷義”,這錦囊是兩人定情信物,割錦囊怕是意味著……兩人的情分再無轉圜之地了。 王朗的驚只停頓了一瞬間,便恢復如常了——明日之后,顧湛會把整個大慶收入股掌之中,屆時陸茗庭一屆前朝公主,和顧湛之間橫亙血海深仇,想要再續(xù)前緣,怕是不能了。 眼下若能斷的干凈,也不失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