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一渾身是血的小卒慌張打馬前來,“秉副將,禁廷早已步下羅網,將軍的人馬中埋伏了!” 副將王朗揮劍砍去飛到面前的箭矢,怒喝道,“即刻沖入禁廷,布陣救駕!” 杜斂策馬而來,“東南西北四個城門內皆有伏兵,就連從護城河遁入禁廷的一路精兵也遭到了攔截。皇上顯然是在引我等入甕。” 王朗將手中羽箭掰斷成兩截,罵道,“他娘的!怪不得忠義伯從昨晚就聲稱閉門謝客,原來一早就把咱們的謀劃告訴皇帝老兒了!白瞎了這些年兄弟出生入死的交情!” …… 起事如山來,兵敗如水逝。 東南王的兩萬精兵折損一半,被戴英連活捉,鋃鐺入獄。輔國將軍身陷弓箭手包圍,身中數箭,亦被押入昭獄之中。 不料屋漏偏逢連夜雨,景國大軍壓境,百姓惶惶不可度日,顧湛身為大慶武官之首,卻身陷囹圄,無法上陣殺敵。其麾下顧家軍乃虎狼之師,誓死只聽從顧湛一人號令,就連元慶帝的圣旨都指使不動,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派驃騎將軍和威武將軍領兵迎戰。 二人昔日曾為顧湛麾下之將,才干計謀皆在顧湛之下,再加之景帝籌謀過人,數場戰事下來,大慶連連潰敗,被景國大軍打回長城以南。 眼見得敗仗連連,文武百官焦躁難安,奏請元慶帝允許顧湛戴罪立功,命他帶兵上陣殺敵。奈何元慶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寧可屈膝求和,也不愿意繼續養猛虎于枕側,當場便駁回了眾臣的奏請。 三日后,元慶帝派使節前往北地,向景國卑躬求和。 景帝款待使節,并開出議和條件——求娶長公主,再加上大慶疆域涼州以北的三十二座城池,以此為籌碼,方可平息戰火,免去此戰。 滿朝文武聞訊,在金鑾殿上爭吵不止,老臣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哀嘆“祖宗基業不保”,武將們怒發沖冠“要同景國大軍決一死戰”,文官們斥罵“將江山安危系于女子之身,非君子之所為”。 其中也不乏主張求和的官員,將長公主比作前朝的文成公主或王昭君之流,滿嘴仁義道德,將和親割地之事硬生生美化成不世功名。 而九龍御座上的元慶帝,始終沒有表態。 是夜,帝王于太廟中長跪不起,直到子時,方起身出殿。 隼州失守,云州失守……邊境日日傳來急報,如一道道催命符,宣告著景國大軍步步緊逼的事實。 陰雨連日瓢潑,這個秋天還未真正來臨,肅殺的氣氛便已經席卷了整個禁廷。 茗嘉殿里,亦是一片愁云慘淡。 陸茗庭伏在引枕上,一雙桃花目紅腫如桃。 原來那晚他便在謀劃篡位之事,偏偏一臉云淡風輕的樣子,連蛛絲馬跡也愿意不透露給她!聽聞元慶帝以忠義伯夫人為要挾,逼迫忠義伯泄密,從而布下陷阱,將眾人引入甕中殺之……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如今身負箭傷,身陷昭獄,怎甘受辱? 一個謀逆之罪,便足以顛覆九族。更遑論,他以往的仇家政敵不在少數,如今見他失勢,一個個如虎豹豺狼般嘶吼著撲咬上來,恨不得把所有罪名都安在他的頭上。 她面色蒼白如紙,不敢深想下去。 珍果看的憂心,苦勸道,“殿下哭的眼睛快瞎了,如今將軍人在昭獄,殿下哭也是沒有用的,不如先把藥喝了,也好叫將軍放心些。” 陸茗庭體內的斷腸草余毒未清,答應了顧湛要好好養身子,她一貫怕苦,可既然答應了他,每日三碗解毒湯藥咬牙也要硬灌下去,如今他身陷昭獄,她什么都顧不得了,連藥也沒心思喝了,本就虛虧的身子更顯羸弱。 陸茗庭撥開藥碗,作勢從榻上起身,“我要去求見皇上。” 珍果臊眉耷眼道,“殿下都求見多少次了,皇上每回都拒而不見……昨兒個白嘉會白大人遞話過來,說景國意欲和親,叫殿下萬事小心,殿下,你說皇上不會真的答應和親之事吧?” 陸茗庭動作一滯,眉間滿是無措哀愁,沒什么底氣地咬了咬粉唇,“不會的,皇上尚未表態,此事就還有商議的余地。無論如何,我要先去昭獄中見顧湛一面。” 說話的工夫,小凌子在外殿道,“長公主,張德玉公公來請,說皇上宣您去御書房覲見。” 陸茗庭匆忙從榻上起身,珍果拿過衣袍服侍她穿戴整齊,兩三下挽了發髻,急急挑簾子出去,“父皇宣我有何事?” 張德玉揣著拂塵,淡淡笑道,“長公主去了便知道了。” …… 御書房安靜的落針可聞,桌上壘著成卷的案牘,多半是來自北地的加急軍報。 元慶帝立在御書房的多寶閣旁,見她進殿,面色浮浮沉沉,終是如常轉身,慈愛地把她扶起來。 陸茗庭還未開口請安,元慶帝便道,“茗兒,你也看到了,如今景國大軍壓境,我朝難以抵抗,百姓水深火熱,你身為唯一未出閣的皇女,自當為朝局分憂。” 這番話如一道驚雷劈在耳畔,陸茗庭難以置信道,“父皇,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和親?” 元慶帝避而不答,自御桌上拿起一卷畫像,“景國新帝有文治武功,若無意外,數年之后,景國必將成為大慶最大的隱患,若能促成此次和親,能保大慶和景國邊界數十年的安寧。” “景帝生的儀表堂堂,不僅指明要娶你,更答應許你皇貴妃之位,屆時你以長公主的身份嫁過去,父皇和整個大慶都會為你撐腰,景帝定不會虧待你分毫。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定會為父皇分憂,答應這門親事。” 他自說自話,語氣慈愛,卻咄咄逼人,末了,隱含深意地望她一眼,“茗兒,你愿不愿?” 元慶帝象征性的一問,哪里是真的想要她回答? 這番話看似慈父之心,實則是君主之謀,陸茗庭眼前一片黑暈,腦海中晃過許多關于顧湛的記憶碎片,呆愣了片刻,伏地緩緩磕了個頭,艱難道,“兒臣不……不……” 她心有所屬,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會以和親這種屈辱的方式嫁給他國君主,她額角貼著地面冰冷的青石磚,一個“不”字滾在唇齒之間,心房如被死死扼住,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她猛地咬破舌尖,喉頭溢出一絲鐵銹的味道—— “兒臣不愿意!” 元慶帝臉色驟然陰沉,揮手將一卷信函重重扔到她面前,“你還有臉說不愿意!張德玉,你告訴她,她都做錯了什么!” 張德玉抬抬眼皮子,無甚情緒道,“一年前,揚州明月樓的瘦馬秘密進京,為顧府的庶子沖喜,后來庶子意外亡故,那瘦馬委身輔國將軍,常伴其左右。不料輾轉半年后,那瘦馬不知所蹤,輔國將軍如失魂魄,暗中苦尋數月而不得。湊巧的是,當時江貴妃帶一名女子入宮,說她就是宸妃娘娘流落在外的女兒,也就是當今長公主……” 說到這兒,張德玉頓住,不敢再說下去。 陸茗庭一顆心緩緩沉下去,認命地抿了抿唇,低眸撿起手邊而的信函,只見上面一字一句寫了她的生平,和那些江貴妃妄圖瞞天過海的陳年舊事。 終于到了水落石出這一天。 “原來父皇全都知道了。” 她張了張嘴,聲音啞的撕心裂肺,“父皇覺得全都是兒臣的錯,可兒臣究竟做錯了什么呢?不該出生在皇家?不該遇到江貴妃那樣冷血的母親?不該遇到三公主那樣陰毒的meimei?還是說,不該遇到一個好顏面、卻視親生骨rou如貨物一般的父皇!” “啪——” 元慶帝狠狠摑出去一巴掌,咬牙切齒,“朕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他自知失態,面上的怒容幾經轉圜,終歸于君主一貫的晦暗冷沉,“且不說你委身顧湛的事情——光是揚州瘦馬的身份,皇族便容不得你。你和顧湛這個亂臣賊子暗中勾結,罪名不可逃脫,我大慶皇族怎能傳出這樣的丑事?這回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陸茗庭苦笑了下,“看來父皇早就知道我和顧湛的事情了。一直隱忍不發,等的便是這一天,用這罪名將我逼到絕境,任由父皇擺布。” 陸茗庭也曾想過,真到了東窗事發這天,她該如何面對元慶帝,沒想到,如今事到跟前,她的心早已經被傷的麻木不仁,渾身血液幾乎被凍住,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要和親可以,” 她緩緩抬眼,眸光冰冷如霜地看著眼前的親生父親,“父皇要答應我一件事——把顧湛放了。奪軍權也罷,削官爵也罷,讓他變成一屆庶人也罷,隨便把他發落了,再也別追究他謀逆造反的罪名。” 她一字一句說著,慢條斯理,邏輯分明,她知道這番話會帶來什么后果,可還是毫不猶豫脫口而出。 就算和親,就算嫁作他人婦,就算此生不能執手,天各一方,她也要他安然無恙的活下去。 元慶帝瞇了瞇眼,“你這是在和朕談條件嗎?” 他兩鬢不知何時已經泛上斑白,溫聲含笑同她說話的時候,看上去不像九五之尊,倒像個富貴人家的尋常父親。 陸茗庭自嘲一笑,從廣袖中抽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利落地架在脖子上,“不是談條件,而是父皇必須答應我的條件。聽說景帝點明要娶長公主,倘若兒臣今日死在御書房里,景國使節來要人,父皇就只能憑空變出一個長公主了。” 元慶帝臉色鐵青,眸色明明滅滅。 他已是天命之年,數日之前剛被刺客刺殺,引發腰部舊傷,離纏綿病榻那日也不遠了。 可偏偏,外有景國強敵環伺,內有顧湛權臣禍國。東宮太子不堪大用,江氏外戚虎視眈眈。 大慶的皇權,要千秋萬代地傳承下去,他打定主意,顧湛不能再次起用。無論割地、賠款還是和親,要不計一切后果,化干戈為玉帛,安安穩穩把國祚延續百年。 他淡聲道,“朕答應你。三日之后,出嫁的車輦駛出大慶國境之時,便是朕赦免顧湛出獄之時。” 陸茗庭得償所愿,緩緩拿下匕首,含淚行了一個大禮,“兒臣謝過父皇。” “北地戰事吃緊,和親的事情不可耽擱。三日之后,和親的車輦便出發去景國,這兩日,你安心學習景國禮儀,不準踏出茗嘉殿一步。” 陸茗庭伏地不起,咬著貝齒,強忍著咽下喉頭的哽咽,“兒臣還有個心愿,愿父皇恩準。兒臣想去昭獄和顧湛見最后一面,求父皇成全。” 元慶帝半晌沒說話,面上有明顯的遲疑。 陸茗庭語帶譏諷,“他已經是虎落平陽,父皇還忌憚他能掀起什么風浪嗎?” “罷,你愿意去便去。” 元慶帝冷眼看著俯跪在面前的女兒,忍不住泛上來些許心軟,“你此次和親,是為了大慶的黎民百姓,是為了兩國邦交,朕會為你建造成百上千座廟宇,讓他們日日誦經參拜,感懷長公主的恩德。” 他久居帝位,深諳軟硬并施之道,一貫看重這些虛無縹緲的名聲。 陸茗庭并不覺得半分欣喜,反而胸口愈加滯悶,閉了閉眼道,“兒臣告退。” 元慶帝長嘆一口氣,看向張德玉,“命人擬旨,應允景國的議和條件。讓景帝下令休戰,準備迎親罷。此事要秘而不宣,令尚宮局加緊趕制嫁衣和嫁妝,等長公主的車輦駛出大慶,再將這樁喜事昭告天下。” 張德玉道,“臣遵旨,臣恭賀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將軍是將計就計,還有后招呢~ 另外,本文共八十章左右,目前己經接近尾聲。 由于三次元繁忙 身體狀況堪憂,本文無法保持日更,余下的章節會兩日一更,或三日一更,在此深表歉意。 讀者朋友們可以攢到完結再看,或者看到更新提醒再點進來看文。都可。 感謝理解和支持。 鞠躬。 —————— ☆、第 70 章 自陸茗庭從御書房出來, 成堆的賞賜便如流水一般進入了茗嘉殿, 這些賞賜大多寓意鸞鳳呈祥,是和親所用的喜慶之物。 陸茗庭端坐在銅鏡前, 任珍果在身后為自己梳發。 鏡中的美人兒梳著飛仙髻,鴉青的發間簪著珠翠金釵, 垂下兩掛瑩潤的東珠流蘇,白嫩的耳垂上墜著兩只珊瑚耳鐺, 顧盼流轉之間, 一雙桃花目淚波盈盈,甚是攝人心魂。 珍果為陸茗庭簪上最后一朵珠花,握著象牙梳篦道, “殿下, 方才剛得來的消息,長鳳殿那位被打入冷宮了。” 陸茗庭微怔了下,櫻唇方溢出一絲苦笑,“想來,先前三公主下毒害我的事情被顧湛知曉了,江貴妃狗急跳墻,哪怕兩敗俱傷,也要把我的身份底細透露給皇上,甚至不惜向皇上獻出毒計, 以忠義伯夫人為要挾,從而打探到顧湛起事的機密……她以為這樣就能將功折過,穩固長鳳殿的寵愛, 殊不知父皇多疑,最恨被人欺騙隱瞞,已經不再信任她。” 元慶帝得知江貴妃的欺瞞后,明明怒不可遏,卻不動聲色地采納江貴妃的計謀,一舉拿下反賊,等事情平定之后,立刻下旨將江貴妃打入冷宮,絲毫不惦念著幾十年來日日相伴的恩情,原來這就是帝王心術,天家薄情。 陸茗庭斂眸深思,卷翹的睫毛輕輕顫動著,心中滿是可悲、可笑。 珍果見她如此神情,十分不忍,輕輕將象牙梳篦擱在梳妝臺上,低聲道,“殿下,梳妝好了。” 陸茗庭聞言抬眸,望著銅鏡里的自己,左右打量了下,強迫自己微彎粉唇,漾出一抹恬靜的笑意。 元慶帝急于平息戰事,明日便要送她去景國和親,今日和顧湛一見,是為訣別,等下次再見,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她心里存了些小小奢望,愿他把自己盛裝的樣子深深烙印在腦海里,就算此生有緣無分,也不準把她忘記。故而她今日打扮的格外華麗明艷,清婉動人。 陸茗庭正兀自出神兒,李嬤嬤握著一卷明黃的畫卷,撥簾子入內,布滿褶子的臉上滿是喜慶笑容,“殿下,景國送來的提親聘禮都已經點過了,其中奇珍異寶不在少數,金銀首飾也十分奢華,足以見景帝對長公主的喜愛之心。” 陸茗庭淡淡“嗯”了聲,扶著珍果的手緩緩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