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陸茗庭正思忖著如何開口提鏈子的事情,聞言一怔,忙擺擺手,淺笑道,“事出有因,自然是不怪你的。如今你回到母國,得到本屬于你的一切,我真心實意地為你感到歡喜。” 尹承見她這幅魂不守舍,頗為無所謂的模樣,心頭莫名有絲酸澀。 陸茗庭絞了絞衣角,又面帶歉意道,“昨日旅途勞頓,我體力不支,方暈厥了過去,聽聞你在床榻邊陪著照顧我,多謝你。” 美人兒道謝,最是令人動容,只見她剪水雙瞳里映滿他的影子,水潤的唇瓣一張一合,說著溫軟婉轉的話,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物都能被融化成春水潺潺。 尹承看的心頭一動,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還是和以前一個樣,你我之間,說什么謝字?即是旅途勞累,便多歇息幾日,太醫院的人來把過脈了,說沒什么大礙。一會御膳房會送些進補的膳食來,我陪你一起用膳。” 陸茗庭自然應下,見他神色溫柔可親,依舊如過往十年一般,難免泛上對兄長的依賴之情,徘徊在嘴邊的話便問了出來,“尹承……我有件東西不見了,喏,就是腳踝上那根銀鏈子,是我往日佩戴不離身之物,你可否幫我尋一尋?” “原來是那根鏈子。” 尹承唇邊的笑意褪去一半,不動聲色地收回手道,“我瞧著那鏈子壞了,就命人丟了。” 陸茗庭神色一亂,“壞了?怎么會壞呢?” 她壓了壓語氣里的慌張,笑道,“壞了也無妨,拿回來修一修,也是可以接著戴的,你幫我尋一尋……” 尹承是何等人物,自然瞧出了她的失態,縱然他擅長偽裝心思,臉上的笑也有些掛不住,靜靜看著她道,“這鏈子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嗎?還是說,是什么特別的人送給你的,你才會如此珍重?” 陸茗庭心頭一跳,恍然間覺得他眼神里夾雜著細碎的利刃,能將她的掩飾逐一刺破,將她的心事看個通透無余。 她和顧湛的過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遑論,如今她是和親的前朝公主,顧湛是兵變篡位的新王。 她半張著櫻唇欲言又止,尹承也不愿做步步緊逼的惡人。 兩人一年未見,有些生疏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兩人剛剛重逢,她在感情上是個溫吞遲鈍的性子,他單方面的cao之過急只會有弊無利。 “罷了,擅動你的東西本就是我的不對,既然你對這鏈子感情頗深,便叫宮人尋回來。” 他施施然起身,松口道。 陸茗庭忙向他道謝,他只揮了揮廣袖,便同內侍行出了內殿。 陸茗庭望著他明黃色的背影,悄悄舒了一口氣,心頭卻始終縈繞一股子難以名狀的異樣。 尹承看起來仍是一年前的樣子和心性,可是分明有哪里……悄然變得不同了。 禁廷的宮殿重巒疊嶂,遠處霞光漫天,晨曦璀璨,映照在年輕帝王的身上,金線織就的袞袍似泛著異彩波光。 尹承長身玉立,憑欄遠眺,一身疏朗如明月清風,只有微攢的眉宇映射出胸中的愁緒。 她昏迷之時,他守在榻旁照料,親眼看到她腳踝上那根扎眼的銀鏈子。 他是男人,其中趣味自然一觀便知——瑩白玉足酥若無骨,細鏈子綴銀鈴鐺,床榻之間鈴響清脆,該是何等風情撩.人。 這等物什,自然是男子相送的。 短短一年的時間,她從揚州明月樓變成禁廷長公主,一定經歷了許多起伏輾轉,心里也裝了別的人。 這令他失落之余,又妒火滔天。 不過這些都不要緊,以后日子還長,他有的是時間奪回她的人、占據她的心,至于那個曾進入她心中的男人,不過是萍水而逝的過客罷了。 他這么想著,下顎微揚,眉宇間帶了些威嚴神色。 一旁的內侍眼觀鼻鼻觀心,大著膽子湊到身邊,“皇上,大臣們在御書房為皇貴妃的冊封之事爭吵激烈,皇上是否要起駕去瞧一瞧?” 起初大慶割地和親,景國百官才同意休戰,如今顧湛兵變篡位,元慶帝已死,大慶朝已經滅亡,陸茗庭這個亡國長公主已經沒有半分用處。 百官們紛紛上疏“趁著皇貴妃冊封之禮還未舉行,不如將陸茗庭這個亡國公主處死,以向顧湛示好。” 以往元慶帝昏庸無道,縱然有顧湛這名虎將在側,也不足為景國之患,可偏偏,顧湛篡位了。 他步步為營,攀著血海尸山踏上輔國將軍高位,又踩著森森白骨奪下九五之尊的寶座,其手段智謀深不可測,令人聞風喪膽,景國百官聽聞他篡位之后,皆上疏謀劃討好逢迎之事,真是滿朝鼠膽之輩。 這群文官想要他堂堂一國之君殺了心愛之人,討好逢迎顧湛那個不可一世之徒,不知在做什么白日大夢。 尹承臉色一點點沉下來,沉聲道,“擺駕御書房。” …… 元慶三十八年,皇帝昏庸無道,導致民不聊生,輔國將軍清君側,斬佞臣,被擁立為帝,建號光曜,成為大曜朝的開國帝王。 曜帝攻破禁廷那日,對前朝欲孽趕盡殺絕,就連后妃腹中未成形的胎兒也一個不留,紛紛推出太乙門外斬首,新鮮的血氣蒸騰繚繞,三日不絕。 忠義伯和杜斂自金鑾殿踱步而出的時候,遠處天邊殘陽如血。 晚霞中的殿宇樓臺分外綺麗,有種詭異而絢爛的壯美。 忠義伯嘆了口氣,“從前皇上御下領兵,雖殺伐果決,卻始終存有仁愛慈心,可如今……” 杜斂手中輕搖的折扇頓了下,道,“如今怎樣?” 忠義伯比劃了一下,道,“像一把利劍。從前有劍鞘掣肘著他,如今劍鞘不知所蹤,利劍便毫無顧忌,大殺四方。” 杜斂笑著搖頭,“哪一次政權更迭不是以流血為代價?皇上收繳節度使兵權,平定流民叛亂,開倉放糧賑濟災民,免除三年徭役賦稅。所到之處,百姓皆跪地山呼萬歲……這只是個開始,未來他將真正的君臨天下,開創盛世。” 這番話令忠義伯陷入沉思,杜斂拱手道,“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伯爺校場閱兵事忙,杜某便告辭了。” 金鑾殿里,眾臣爭執不下。 “眼下后宮空虛,中宮無主,應即刻擢辦選秀之事,扶立中宮皇后,以求帝后和諧,乾坤圓滿。” “觀歷朝歷代,開國之際難免朝綱不穩,理應早早立下皇儲,以安萬民之心。” 御桌之后的人身姿如松,對滿堂爭論恍若未聞,骨節分明的右手運筆如風,寫下一行行字跡遒勁的朱批,待停筆,灑金螺紋箋上多出一行突兀的詩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有些人、有些事,刻意強迫自己不去想,卻總于不經意間漫上眉梢心頭。 他冷眼望著這行字跡,隨手將紙張握成一團,擲于玉階之下。 御桌上壘著如山的案牘和奏折,他穿一襲明黃龍袍,周身自成一派天家氣度、帝王威儀。 群臣望見他的動作,紛紛噤聲不語。 他撩起眼簾掃過去,鳳眸中無甚感情,卻寒徹如霜。 王朗如今官拜威武大將軍,因在顧湛麾下多年,對其心事頗為了解,見狀忙出列道,“已故元慶帝為政昏庸,如今天下大定,皇上登基不久,不如先專心政事,讓天下百姓休養生息數年,再議選秀立后之事。” 此言一出,許多官員紛紛附和。 顧湛神色轉淡,拋開手中的狼毫玉管筆,轉身行至玉階,薄唇中的語氣與平時無二,“各位愛卿所言各有道理。便依著祖宗先例,令禮部置辦選秀之事,細枝末節由禮部做主,一概不必來請示。” 他潛龍在淵之時,囂張霸道之名遠播,起事篡位之時,又心狠手辣趕盡殺絕,按理說,這樣跋扈的性子,最容不得百官們置緣后宮和皇儲之事。 不料他竟如此輕易便松了口,百官面面相覷,回過神,忙山呼萬歲。 王朗和岑慶相視一眼,眸中震驚更甚,本來一眾心腹還憂心陸茗庭和親之后,顧湛會意氣用事,和景國大動干戈,不料……他竟應下了選秀立后之事。想來,兩人之間定是前緣盡斷了。 思及此,王朗和岑慶也不敢多言,只得隨眾人領旨退卻。 蕭瑟秋風穿堂而來,將仙鶴鎏金香爐的裊裊青煙悉數吹散。內侍太監頗有眼色,躬身去關朱漆窗柩,被他揮手斥退。 喧囂散去,金碧輝煌的殿宇里重歸靜謐無聲,他煢煢靜立,俯身撿起那團灑金螺紋紙。 他穿一襲通袖膝瀾的帝王常服,衣擺處鑲銀線滾邊,膝瀾處繡的圖案不再是以往的四爪金蟒,而是翻云覆雨的五爪盤龍。 如今天下皆入他股掌之中,整座煊赫輝煌的禁廷,都成了他步履之下飛揚的塵土。 他勾唇低笑一聲,掀開仙鶴香爐,揚手將那紙團丟進火焰之中。 火舌撲上來舔.舐紙張,片刻便化為灰燼粉末。 是非成敗轉頭空。 他成了權勢巔峰處的君王,卻也成了世間最落寞的孤客。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即將【完結】,還有【番外】哦,記得看~ ☆、第 73 章 一晃眼, 陸茗庭已經在景國呆了十多天, 縱然她身在異鄉,滿懷心事, 卻不得不承認,尹承是個極其體貼周到的人。 景國位處北地, 風土人情上和大慶相差許多,陸茗庭的車輦未抵達時, 尹承便下令將她下榻的宮殿依照揚州風格重新裝潢一新, 又擔心她吃不慣北地的吃食,另請了在揚州旅居過的庖廚入宮,一日三餐皆依著她的口味和喜好烹調。 陸茗庭后知后覺地發現這些細微之處的妥帖, 不免一陣感動溫軟, 但思及自己當日答應和親出嫁是為救出顧湛,并非真心實意地想要嫁給尹承,這份感激之情里便摻了大半的歉疚。 眼看著皇貴妃冊封在即,陸茗庭十分清楚,她心里只有顧湛一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和別的男人成親,哪怕那個人是對她百般呵護的尹承。 也正因為景帝是尹承,她篤定他不會勉強她,一定會像以往那般順著她的心意。 思慮數日之后, 陸茗庭準備挑個合適的時機,把她和顧湛的事情向尹承和盤托出。 然而,還未等陸茗庭開口, 景國皇宮里卻掀起了一陣流言蜚語。 若論這流言蜚語的源頭,還要從尹承的后宮說起。 作為一屆流落在外的皇子,尹承縱然有九轉玲瓏的心腸、通天的本事和謀略,也難掩麾下心腹實力的不足。 登基之后,尹承立丞相之女為皇后,為了穩固昔日擁簇他上位的重臣,又納了幾位重臣的女兒入宮為妃。尹承此人,并不沉湎女色,登基一年以來,一直保持著后宮微妙的平衡,和前朝政局相互觀照。然而,陸茗庭的到來,徹底打破了這番微妙的平衡。 一連數十日,尹承下了早朝,結束御書房議事,便來到寢殿里陪著陸茗庭用膳就寢,誦詩撫琴,就連夜晚也從未翻過后妃們的綠頭牌。 陸茗庭聽聞宮中后妃們愈演愈烈的怨言,也曾規勸過尹承幾句,奈何尹承并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這日秋光正好,殿外一叢薔薇花開到荼蘼,陸茗庭命人將藤椅擺在花叢之下,另安放了一張小幾、一壺清茶、兩三疊點心。 尹承來的時候,便瞧見一幅秋日芙蓉美人圖—— 美人兒正窩在花團錦簇下的藤椅里,半闔著美目翻看手中的書冊,偶有秋風拂過,吹起幾片淡粉色的薔薇花瓣,打著旋兒落于泛黃的書卷間。 陸茗庭抬手拈起花瓣,輕輕拂落在藤椅下的青石板上,發覺身旁站了人,便合上書卷,抬眸望去。 尹承瞧見那書卷上寫著“戰國策第七卷”幾個字,勾了唇角道,“當時景國內亂,走的匆忙,戰國策堪堪讀到第七卷,剩下的幾卷,我陪你一起讀。” 薔薇藤蔓下香風送暖,陸茗庭姿態慵懶地斜倚在藤椅上,可謂是坐沒坐相,瞧見來人是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宮人,有些不好意思,忙坐直了身子,臉頰微紅道,“難為你還記的。你叫宮人們送來的書冊,都是我愛讀的。” 他順口接道,“自然不會忘。你喜歡我便放心了,千金難買茗兒喜歡。” 陸茗庭聽了這話,一時不知該怎么接,碰巧鬢邊一縷發絲滑落,她抬手將發絲別到耳后,故意用廣袖阻隔了他投射來的灼灼目光。 他如今身份不凡,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擁,只有到她殿中的時候,才屏退左右,只留心腹在旁伺候。 他在她跟前,從不自稱朕,一干宮人剛開始聽到難免驚駭,后來逐漸習以為常,若碰到兩人獨處,便識趣兒地退下了。 說話的功夫,內侍捧上一尊藤椅,尹承掀了龍袍落座,伸手自小幾上端起一盞清茶,啟唇道,“你素來體弱,這一年鸞鳳毒的毒性如何?可是依舊難熬?” 那小幾上的八寶玫瑰茶是陸茗庭泡來自己喝的,故而只配了一個小巧的茶盅,陸茗庭瞧著他極其自然的喝茶動作,下意識想出聲阻攔,可思及她的唇并沒碰過那茶盅,也只好作罷。 其實陸茗庭不知道該如何答復他。 這一年來,鸞鳳毒的毒性愈發霸道猛烈,可是幸好有顧湛為她紓解,毒性的蝕骨之痛在情愛的熾熱灼灼面前退居下風,她才能安穩熬過那些無盡折磨的夜晚。 思及此,往事如被帶刺的勾子連根拔起,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