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駕!” 顧湛高喝一聲,策馬狂奔而去。 無論如何,他必須突出重圍,在除夕夜宴之前,連夜趕回京城復命。 …… 茗嘉殿里燒著地龍,一派暖融如春。 陸茗庭倚在白玉美人榻上,手里捏著一方繡花撐子,指間一枚銀針翻轉錯落,繡出一只振翅欲飛的仙鶴。 她穿著一襲煙羅紫的軟緞褙子,下頭是繡著玉兔搗藥的十二幅織錦湘裙,襯的眉目如畫,溫婉可人。 她在繡錦囊,銀緞地彩的綢布,鶴鹿同春的紋樣,玄墨色的絲絳,佩在身上象征吉祥如意,新的一年也能討個好彩頭。 她的女紅技藝是明月樓姑娘里一等一的,自從進了京城便不曾練過,時隔許久重新拾起來,難免生疏許多。 好在閑來無事,每天繡上一個時辰的錦囊,算著時間,剛好能趕在除夕夜宴前繡好。 小凌子打簾子進來,躬身道,“殿下,國子監學正白嘉會遞帖子求見。” 陸茗庭聽到這個名字,立刻從白玉美人榻上坐起身,“快請進來。” 一趟江寧之行,她與白嘉會成為知己好友,當時她身份卑賤低微,白嘉會卻不在乎尊卑禮教,主動要和她做朋友。 陸茗庭記得這份情誼,一直以來都心存敬重。 掐指一算,兩人已經將近一年沒見過面,白嘉會突然遞帖子求見,不知道所為何事。 白嘉會穿一身國子監官服,逆著日光走進茗嘉殿,沖上首的陸茗庭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大禮,“微臣見過長公主。” 陸茗庭輕輕將她扶起來,“這里沒有公主和臣子,只有我和白jiejie兩個人。” 茗嘉殿中裝潢華美,處處金碧輝煌,伺候的宮人早就被陸茗庭屏退了出去,只剩下珍果和小凌子二位貼身心腹在旁邊服侍。 白嘉會依舊是英姿颯爽的模樣,拎著官袍起身,清麗的面容上浮現笑容,“殿下失蹤半年之久,我們都很擔心。這半年殿下在宮中過的可好?” 說話的功夫,珍果捧上一盞香茶,白嘉會掀開冰裂紋茶盞,一陣甘醇茶香迎面撲來。 陸茗庭轉了轉腕間的玉鐲,櫻唇邊一絲笑意若有若無,“既來之,則安之,在自己「家」里,哪有好和不好呢?” 白嘉會聽了這話,一口茶水哽在喉頭。 曾經的陸茗庭柔弱倔強,內心深處卻始終存著一份自輕自賤,面對顧湛的時候,常常流露出怯懦的神情。 如今一別半年,她身處公主之位,威嚴尊貴已經浸入骨子里,舉手投足間貴氣逼人。 她自己察覺不到,旁人卻一眼便知。 她的容貌沒有太大變化,遠山眉,含波眼,依舊嫵媚多情,卻多了幾分耀眼的堅韌。 陸茗庭垂眸喝了口茶,裝作沒看到她打量的目光。 外頭日光大盛,透過雕花宮門照進來,在腳下投射出一片明明滅滅的光影。 白嘉會終于繃不住,不打自招道:“不敢欺瞞殿下,其實今日我是替別人來當「說客」的。” “殿下莫怪,我既然受人所托,定要不辱使命。有些陳年舊事,殿下聽我慢慢道來。” 陸茗庭聽到「受人所托」,胸口一陣窒痛,柔軟無骨的玉手攥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半年前那場變故,始終是她心頭一塊無法觸及的舊傷。 她害怕直面血淋淋的事實,也害怕再次聽到「他不愛她」這件事。 可逃避又有什么用?顧湛已經發現了她的身份,重新闖入了她的視野里,叫她如何視而不見,自欺欺人? 陸茗庭沉默片刻,輕啟櫻唇,“既然如此,我便洗耳恭聽。” 白嘉會見她松口,“這件事情還要從半年前說起。殿下可知道,顧將軍除去宋賊之前,曾偷偷去過一趟涼州?” 陸茗庭微微蹙眉,明艷的小臉兒上滿是不解,“涼州?” 是了,當時顧湛幾天幾夜沒音信,披星戴月地回到顧府那晚,兩人激烈地大吵了一架,那時她心如死灰,第二天便收拾細軟,帶著珍果一起離開了顧府。 涼州距離京城有千里之遠,顧湛極其看重斬殺宋黨的大事,起事的前夜正是緊要關頭,他為什么要連夜去到千里之外? 白嘉會瞄了一眼她的神色,不緊不慢道:“涼州司馬婁越是顧將軍的舊部下,婁越久居西北,很少人清楚他的家譜底細,顧將軍親自去涼州,是為了讓婁越認你為干女兒,盡快把你的名字寫入婁氏的宗祠族譜。” “殿下,顧將軍不想讓你委屈求全,才會屈尊降貴,不遠千里去拜托舊部下……” 陸茗庭聞言,身子登時一僵。 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被串聯起來,她腦海中一片空白,怔了許久,眸中滿是難以置信。 她張口想問些什么,櫻唇顫了顫,卻什么話都沒說出來。 原來自始至終,他都沒想過納她為「妾」,而是一心想著娶她進門做嫡妻。 原來他從來都沒有騙過她。 一陣酸澀濕意涌上眼眶,她忙扶住紫檀木圈椅的扶手,勉強穩住周身的儀態。 白嘉會看著她這副樣子,面露不忍,可還是要繼續說下去。 “當時顧將軍剛剛誅殺宋黨,冒著謀逆的危險,發兵去揚州和江寧,甚至派人去玉門關外尋找……幾乎把整個大慶翻個底朝天。” “這半年來,殿下一直杳無蹤跡,但將軍一直沒有停止過尋找你。” 當時陸茗庭剛進宮,被江貴妃的爪牙拿捏的死死的,根本無法得知外面的消息,更無法得知顧湛的心急如焚。 他對她用情極深,可表日月。 可她怎么回報她的? 一聲不吭就離開了顧府,故意傷透他的心。 陸茗庭心中又委屈又滯悶,桃花眼噙著一汪淚光,哽咽難言,“他……當真如此?” 白嘉會點點頭,“千真萬確。沒有一句是假話。” 她的心弦似是被人撥動,想起梅苑里的認錯,想起那封懇切的信函,喉頭泛上一陣甜蜜,繼而化為黃連般的苦,涌入四肢百骸,抿著櫻唇說不出話來。 等白嘉會離去,珍果捧上一盆清水,把錦帕擰干了,遞給她擦淚,“殿下,莫哭了,仔細傷了眼睛。” 陸茗庭一身疲憊,接過冷帕子敷在眼睛上,無力地倚靠在錦榻上。 陳年的誤會終于攤開說清了,她只盼他安好無恙地從河陰歸來,她便親口說原諒他。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撒花、評論哦~ ———— ☆、第 50 章 顧湛歷經千難萬險, 終于在除夕這天趕回京城。 議事廳的里間, 郎中等候多時。 這兩天日夜兼程,車馬勞頓, 他背上的傷口僅僅草草處理了下,一路忍到了京城。 因敵在暗, 還未查明,他受傷的事兒不能外泄,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紗布從腋下穿過, 纏到最緊,他悶哼一聲,額上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長公主收到信之后, 可回復了?” 岑慶立在紗幔之外,似有為難,“長公主說……無話可回復將軍。” 顧湛一怔,眉頭深皺,莫非還生他的氣么? “不過杜大人遞了話,昨日白學正進宮探望長公主,和她說了些「陳年舊事」,想必能解開長公主的心結。” 顧湛菱唇微勾,“他倒是有顆七竅的心肝。罷了, 去庫房取出奇然居士的「秋暝飛雁圖」,給杜大人送過去。” 奇然居士擅山水,一畫千金難求, 杜斂垂涎這幅「秋暝飛雁圖」很久了,這次他讓白嘉會去做「說客」,顯然順了顧湛的心意。 岑慶應下,又聽顧湛問,“江家如何了?” “回主子,江家還真有件大事發生。” 岑慶忙將江國舅一事的前因后果細細道來。 江貴妃寵冠六宮,江尚書掌管吏部,江國舅乃是家中獨子,從小被寵溺無度。前不久,江國舅在御街鬧市縱馬疾馳,當街踩死了一個屠戶。 江國舅整日斗毆生事,橫行霸道慣了,見那屠戶當場斷了氣,本想隨便給些銀錢封口,沒想到屠戶的妻子卻是塊硬骨頭,一紙狀書把江國舅告到了大理寺,不求金銀補償,只求一個公道。 墻倒眾人推,見江國舅落難,江家的政敵紛紛出手,暗中拿出江國舅私自買官賣官的證據,呈交大理寺。 顧湛正愁找不到江氏的錯處把柄,這真是剛想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頭。 上完藥,顧湛換上一件簇新的衣袍,從里間走出來,“江國舅買官賣官,犯下多項罪名,已全然超出大理寺的審查范圍,明日向皇上遞折子,把人押入昭獄便是。” 岑慶應了,三五個仆婦魚貫而入,捧上金盆櫛巾。 一會還要去禁廷赴除夕夜宴,他沒時間沐浴,只能對著黃銅鏡匆匆凈面,洗去一身風塵。 他穿一襲月白交領中衣,白紗的領子袒露出一截長頸,因剃了胡茬,重新束了發,眉眼愈顯清雋,一掃多日的陰郁疲態。 俗話說人靠衣裝,他又生了這樣一副俊美無儔的相貌,一眼望過去,不像是令人聞風喪膽的輔國將軍,倒像是高門顯貴之家的翩翩公子。 …… 新歲將至,除舊迎新,禁廷里張燈結彩,禁軍奉命在宮門燃放鞭炮,太監嬤嬤們忙著貼春聯掛門神。 內務府提前兩個月便開始置辦這場除夕夜宴。金地盤龍長宴桌上的美酒佳撰一眼望不到頭,宮婢們魚貫捧上果脯糕點、海陸山珍。 吉時已到,元慶帝同皇后執手入席,嬪妃和百官隨后入席。 陸茗庭穿一襲公主朝服,作為皇嗣長女,落在在元慶帝下首。 她日思夜想,盼著顧湛回京,一入席,便四處尋找他的身影。 他位列百官之首,因身量頎長,氣度軒昂,在人群中如鶴立雞群。 顧湛平日老成持重,常穿玄色衣袍,如今改頭換面,玉冠束發,穿一襲天青色暗紋圓領錦袍,曳撒上用銀線繡著遍地飛魚,腰間難得沒有佩長劍,取而代之的是一塊鳥銜瑞花的玉佩。頗有些清風明月的翩翩之感。 一張無暇玉面,鳳眸微揚,仿佛養在高樓的矜貴公子,自成一派的毓秀天成。 男色惑人,陸茗庭被他勾去了心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文武百官,王侯伯爵,齊齊整整坐滿一殿。顧湛兀自斟酒,察覺旁側偷偷瞄過來的余光,立刻抬眸,將她擒了個正著。 他的眼風疾銳如電,陸茗庭偷窺被逮到,一時竟呆了,忘了收回目光,只怔怔地回望著他。 顧湛疲于奔波,心中本有些滯悶,見她這般兔子受驚的樣子,頓時情緒稍緩,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他菱唇微勾,鳳眸中似帶戲謔,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