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渡人醒來的時候,已然在大洲之上。心中隱隱有些不適,定是昨日那女子招待的東西有些問題。 定是。 帶著些氣憤,渡人起了身,隱隱約約看見青衣男子端坐在自己面前,仿佛動作再大一點就要撞到青衣男子的頭了。急急剎住了車,頓覺火氣更勝,一時間無處發泄,想著還不如躺下來得舒適,可惜卻被青衣男子一把拽了過來,頭生生地打在胸膛,惹起一聲悶哼。青衣男子沒料到如此,顧不上渡人是否生氣,急忙用大手拂過他的額頭,輕揉幾下才放了手。不適時地開口道:“第幾日了?” “今日是第五日。”渡人有些悶悶地開了口,倒是心中怒氣消了大半。霧靄也淡了不少,渡人依稀可以看清青衣男子的面容,倒不知為何,總有一種他變了不少的感覺。可是僅僅是一晚上過去,又能有什么改變? 青衣男子還掛著笑,心里卻有不少的惆悵,只剩兩日,當如何過呢?想每時每刻和身邊人呆在一起,將這山川名海看個干凈,想將那些書卷上有名的佳肴都尋來嘗一嘗,想,只想和這個人,別的都不行。 青衣男子覺得自己有些魔怔了。倒是伸手牽過渡人的手,的確可以一掌包住。渡人有些不解地看了看青衣男子,卻沒有一下子掙開。青衣男子也是有些不解地回看道:“不該走了嗎?” 渡人反手一握,又是變了場景。 深秋了,桂花的香氣有些膩人,但也著實好聞。他想著從前的桂花醬,香甜可口,渡人應是喜歡的。他又想起這時節的桂花糕,應當是較為常見的,待下了舟,便拎著渡人好好找尋一番。倒是四周喧囂聲不絕,青衣男子倒是應了心中所想,牽著渡人上了岸,便看見街市上人聲鼎沸,問了一下,才知道今日是十月初十的“雙十節”,今年多增了廟會和市集,街上游人甚多,仿佛一不注意就會走散了。 青衣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分說就拉著渡人回了舟上。渡人似是有些氣惱了,呆在一邊不理他,直到那人拿了自己平常喜愛的小包袱的時候,面上才著實驚了一下。伸手想奪,卻由于動作太大差點跌入水中。青衣男子半是責備半是寵溺地攬住渡人的腰,又不好心地拍了幾下,才轉身翻找了起來。渡人本是尷尬,轉身先上了岸,未曾分半點目光回去。沒過多久,青衣男子也上了岸,看渡人不自知地撇開了頭,伸手拉了拉渡人地衣袖,往身前拽了拽。又好脾氣地拉住那人的手,待渡人發火之前輕輕說道:“人多,別走散了,你還惦記著我呢。”說罷又笑了兩聲,渡人倒是有火也發不出,可誰料那人又接著說道:“我拿了銀子,想要什么就說。”渡人點了點頭,青衣男子又是笑了。渡人又是感覺有什么不同了,甚至說青衣男子幾乎是變了個樣子,換了個性子。不由得多想,這老神仙便被男子拉入了萬丈紅塵之中,去沾染些世俗之氣了。 大抵渡人對這些熱鬧的場面還是十分喜歡的。初時青衣男子只是抓著渡人的手腕,但是人流越來越密集,青衣男子又是不放心地牽著那人的手,還更加不放心的十指相扣。他感覺到身后的渡人有些不甚開心地甩了甩手,倒是不在意般繼續拉著人前行。找了許久才看到街角的糕點鋪子,四周還圍了不少小孩子,熱熱鬧鬧的十分歡喜。 青衣男子頓覺也十分歡喜。 他湊近了去,一把用力將渡人也帶了過來。渡人似乎是有點不大適應被孩子圍繞的感覺,畢竟在他的記憶里這些人類幼崽都是十分恐怖甚至有些神經質的。那些小孩子“哥哥”“哥哥”地叫著,倒是讓渡人更加不自在了。青衣男子拉著渡人,向后移了移,渡人以為要走,步子邁的大了一些,又被硬生生拽了回來。雙眸中掩蓋不住地怒氣闖入了青衣男子的眼中,頓覺出幾分可愛來。不由得帶著些調侃語氣問道:“買賣東西不憑個先來后到,公子您還想跟小孩子們插隊?”渡人面上一紅,又是撇了頭不說話,倒是陣陣熱意從緊連的手心傳來,他剛想掙脫,就聽見青衣男子說道:“別亂動,人多,別走丟了。” 不知道是否是這家的點心做的著實美味。渡人倒是半樂意地立在后方,看青衣男子半含笑意地遞了錢,卻沒有聽清楚買了什么。四周地孩子們又嘰嘰喳喳地吵鬧了起來,終于有個大膽的沖上去說道“這位黑衣服的哥哥長得真好看。” 渡人老臉一紅,半響才回了一句:“謝謝。”抬眼就看見青衣男子眸中難掩笑意,但是又礙著自己面子沒有笑出來。渡人生氣地甩了甩十指相扣的手,卻也沒掙開。 “如何漂亮?”青衣男子開了口,倒惹得幾個孩子竊竊私語了起來。渡人眼看著自己成了被人打趣的目標,頓時有些氣惱,剛要開口結束這煩心的對話,便聽見那幾個孩子在爭吵中有人大聲喊了一句:“哪里都漂亮!” 青衣男子這次沒有掩蓋住笑意,倒是笑出了聲。渡人剛想開口駁斥上幾句,卻被前來的鋪子伙計硬生生打斷了。那伙計端來一蒸籠的糕點,放在桌子上冷著。青衣男子麻煩伙計先包一個,渡人伸手想要接,就看到青衣男子徑直走向了剛剛說他哪里都漂亮的孩子面前,拎著糕問他:“那我和這個哥哥,哪個更漂亮一些?” 話已至此,渡人是真真切切地羞了,倒是自暴自棄地沒了下文。那孩子還眼饞著那桂花糕,斟酌再三,吞了一口氣后說道:“黑色衣服的哥哥,好看!”說罷便閉了眼,腦袋還不自覺地偏向了青衣男子手里的桂花糕。 半響,這孩子睜開了眼睛,卻發現青衣男子將糕點遞給了自己。略有些疑惑地接了過去,反應過來之后便將那糕往身后藏,生怕青衣男子后悔似的。青衣男子半彎了嘴角,漫不經心地說道:“英雄所見略同,這糕就送給你了。” 渡人聽罷,一口氣沒上來,生生地咳嗽了好幾聲,青衣男子又是笑著替他順了順氣,直看得渡人牙根泛癢,恨不得沖上前去狠狠地咬上那人幾口。 這時候桂花糕也涼的差不多了,伙計先進鋪子將小家伙們的東西端了出來,放在一旁涼著。又轉身拿起油紙,將剩下的幾塊糕包好,遞給了青衣男子。青衣男子倒是好脾氣地跟小家伙們輕聲道了別,可偏偏那個都漂亮的孩子沒理他。也不甚在意地將油紙包遞給了渡人,似是賠罪一般。渡人覺得一只手不方便吃東西,可是甩了幾下也沒松開,只能將就著吃了起來。 沒走上幾步,便感覺一陣沖力直直砸向青衣男子的后背。青衣男子略帶些火氣地轉了身,便看見剛剛那都漂亮的孩子。那孩子漲紅了臉,卻又急急忙忙地說道:“英雄所見略同,這糕就送給你了。”說罷就將一個還帶著燙意地油紙包塞到了青衣男子空閑的手里,轉身便跑。青衣男子原本想追,可人實在過多,小孩子早已闖過人流之間的縫隙跑了個沒影。青衣男子哭笑不得地打開油紙包,只看見一只憨態可掬的小兔子軟綿綿地趴在手心,似是糯米做的,看起來十分軟糯可口。 青衣男子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轉頭看向渡人,看那人不知是被糕點熱氣熏得,還是被剛才那些話羞得,雙頰微微泛紅,又垂著眼睛不看他。青衣男子將那只米兔子遞給了渡人,清了清嗓子,帶著幾分正經地說道:“借花獻佛,還望笑納。” 渡人沒理他,卻還是沒有推辭掉那只看起來挺好吃的兔子。兩人倒是頗有幾分和諧地逛了下去。期間青衣男子看渡人一只手吃著不方便,又好心地將那些油紙包拿了過來。渡人想吃了就晃一晃相連的手,青衣男子便將那些糕點呈上,供渡人一一挑選。逛了許久,那糕點吃的七七八八,米兔子還沒有動過。想著渡人當是走累了,隨便找了一間茶舍坐了下來。里面的人不少,中間還有個說書的臺子,可還是空落落的沒個人影。青衣男子要了壺茶,又仔仔細細地給渡人倒了一杯。想必那人吃了如此多糕點,應是渴了。果不其然,渡人一通灌了下去,青衣男子又是滿上。渡人倒是沒分上幾絲目光給青衣男子,只是就著茶將剩下的幾塊糕點吃得干凈,獨留下那只米兔子在桌上與之大眼對小眼地看著。青衣男子覺得休息得差不多,正準備要走,就聽見身旁傳來一陣陣叫好——只見那空落落的臺子上已經有了個50余歲的說書人,略帶些愧意地四周行了行禮,端坐在了臺子上。渡人似是來了興趣,一動不動地盯著那說書人。青衣男子看他來了興趣,半是寵溺半是妥協地喚來了小二,添了一壺新茶和些許零嘴。只是頓覺那只曾經十指相扣的手著實有些難受,但仍然將注意力移到了說書人身上,裝出一幅興趣盎然的樣子。 醒木一拍,周圍頓時寂靜起來。那說書人不急著開口,倒是先飲了口茶,做足了架子。茶盞一落,便聽見那略帶滄桑的聲音從臺上傳來,說著昨日講了些什么。聽來無非是那些有名的話本子,青衣男子頓覺無趣,但看著頗感興趣的渡人,倒是壓了這幾分的不快意,繼續喝著茶,聽了下去。 “今日,我便講些大家沒聽過的來。”這說書人話鋒一轉,停了半響,引得四周驚呼“快講”。這時候小二適時地拖著盤子要著賞銀,說書人斜眼一看分量差不多,便悠悠地開了口:“我們便說王巡撫的秋日宴。” 青衣男子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頓時心疼起自己剛剛給出的銀子。又頗為心虛地看了看身旁的渡人,發現后者的注意還在說書人身上,略帶掩飾地收了目光,吊著心思繼續聽了下去。 那說書人倒是將這宴會怎樣盛大,裝飾如何奢靡,佳肴如何珍惜描繪得活靈活現,每每說到要緊處,都會在四周引起一陣陣的噓聲。青衣男子細細觀去,發現大多還是羨慕,沒有什么嫉惡如仇的情感夾雜在里面。想來自己日后應當不是什么臭名昭著的貪官污吏,還應當沒引起民憤出來。反觀渡人,看起來似乎是聽得有些懨了,又將注意力大多分散在零嘴上了,仿佛對那些富貴場景沒什么興趣。 市井之人,多是對達官貴人的生活有所好奇,如今聽得津津有味,倒也理解。那說書人又是飲了一口茶,只見有一個心急的趁著空蕩朝臺上喊:“王夫人和王小公子呢?” 這話一出,四周也喊了起來。剛才還興致不好的渡人,也是抬頭看著四周吵嚷的人群,待著之后的結局。只見那說書人不急不躁,開口安撫道:“這不是正要說嗎?”話畢,四周漸漸又安靜了起來,都是期待地看著臺上的說書人,唯有青衣男子心頭一梗,仿佛有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半吐不吐地更加難受。哪怕此時,還不忘分些注意在渡人身上。但后者明顯是一幅看熱鬧地狀態,想來也不一定知道王巡撫是誰。理清思緒之后,頓覺好受上許多。也是裝模做樣地盯著臺上,努力融入在這市井之中。 “這姑蘇哪有人不知道巡撫大人和夫人那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話畢,四周紛紛小聲地聊了起來,看模樣也是表示贊同的樣子。青衣男子如今倒是不敢看渡人了,只是死死地盯住臺上的說書人,唯恐說出哪一句能直接將自己千刀萬剮的話了。 “夫人出身風塵之中,可天資聰穎,才華橫溢。大人與夫人于秦淮畫舫上相識,一見如故,暗生情愫。后大人右遷調任,夫人也閉門謝客,苦等良人。大人也為夫人退了丞相家的婚事,幾番波折,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后喜得麟兒王小公子,小小年紀已經才名遠揚,驚艷四方了。” 渡人沒成想,昨日遇到的那位姑娘,儼然已經成為了王夫人。大抵那姑娘眉目間的愁緒還歷歷在目,倒不知是為她喜還是為她憂了。不得多想,那臺上的說書人又繼續說道:“大人成親之后,每年中秋,都要辦上秋日宴。有道是千金難博美人一笑,年年秋日宴上,大人都要親手給夫人做最喜歡的點心。據說前幾年剛做的時候,廚房都差點被大人點著了。如今啊,年年下來,做的比宮里的御廚還好。”而后那說書人又說了些什么,青衣男子不甚在意,只是覺得比御廚好這一句純粹胡謅,還不如燒廚房來得真實。但是轉念一想,若是為了身旁這個人,洗手做羹湯的話,大抵還是愿意嘗試的。 待那說書人下了臺,天已經黑了。青衣男子有些后悔沒能去廟會一觀,倒是浪費了大半天于這茶舍之中,不過渡人看似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想來也不是那么虧了。到了夜間,人少了寫,但也由于身處黑暗,丟了人找起來更加麻煩。青衣男子正琢磨著怎么腆著臉再牽住故人的手,那人就十分熟捻地十指相扣,眼中還帶著些為什么還不走的疑惑,定定地看向了自己。青衣男子喜憂參半,喜的是渡人難得主動了一次,憂的是渡人可能到現在都沒明白自己的心思。現在到底有些后悔這人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老神仙了,大抵木頭都比他好開竅吧。 想著想著,青衣男子就漸漸落在了后頭,也得以看到渡人手里還拿著個油紙包,想必最后也舍不得吃了那只兔子。碰巧街邊的小攤上有個瓷兔子,白白凈凈的十分可愛,與這米兔子也像上幾分。青衣男子頓了腳步,又將渡人向后拉了一拉,拽到自己身邊,買了那只瓷兔子。渡人應是喜愛的,那雙眼睛靈動的就像是兔子,乖乖巧巧人畜無害的樣子,可是急起來咬人也是確確實實疼的。沒多久,渡人就將那米兔子三下五除二地吃個干凈,歡歡喜喜地拿著小瓷兔繼續逛了下去。 青衣男子總是想著,這條街可以再長一點,一輩子都走不完,累了就尋客棧住下,餓了就隨意買些喜歡吃的,只要身側時時刻刻都是這個人,就足夠了。 可最終他們還是登上了那個小舟,可依舊停在那里沒動過。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人聲也漸漸少了,臨街地鋪子也都打了烊。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似乎都是昏昏沉沉地睡著,只留下半點星光,襯著那孤月,散著清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