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衣男子醒來的時候,又是在霧靄茫茫地大洲上了。 最后一日了。 渡人好像還沒醒,青衣男子有些焦躁,他不知道該不該將這份沉甸甸的愛意說出來,自己是生是死尚無定數,更何況出了這大洲之后,大抵再無相見之可能。人之壽命不過百年,自己奈何橋一過,孟婆湯一飲,前塵往事轉頭空,徒留這老神仙在這大洲上如何呢?細細想來,這渡人可能未曾嘗過人間情愛,哪怕是動心也未曾動過吧。倒不如讓他安安穩穩,自由自在地當他的渡人,自己也如同蕓蕓眾生一般,來去匆匆吧。 可他又有些后悔了,他是那么想獨占這個人,明明是自己一步步將這人拉入萬丈紅塵,全偏偏還要將其奉還于圣壇之上。好不容易沾染上的人間煙火氣,就這樣消弭在這大洲之上嗎? 可最后還是不忍心。 他恍然想起自己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喜歡什么便是想方設法地得到,連苦讀圣賢書也是如此,憑的是為萬世開太平的雄心大略。想要做的,想要得到的,莫不是費盡心思窮追不舍。可偏偏情愛二字,卻始終不得章法,哪怕多說一個字,讓那眼睛微微暗了光,都像是將自己的心拿出來狠狠地踩上了幾腳。若那人掉了一滴淚,指不定比自己掉了一塊rou還要疼上好幾分。哪怕自己煎熬倒五臟俱焚,也要扯著笑給那人買好吃的點心。 自己是魔怔了,撞了南墻了,懂得情愛之苦了。 可偏偏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學了禮義廉恥,學了治國經略,卻偏偏沒有學會情愛之間,該如何選擇。可大抵圣賢也不懂,這普天之下恐怕沒幾個人弄得明白透徹,不然癡男怨女,從何而來呢?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頓時覺得開心了不少。他將自己隨身帶的玉放進了裝銀兩的荷包里,如今已經在那包袱里了。如若日后那人需要用到銀子了,翻開看到也會記得自己這個人。這玉成色不錯,若是渡人能隨身帶著,自己自然是高興歡喜的,最壞也是隨隨便便當了銀子,也能讓他多買些零嘴來吃。就怕這人不小心磕了碰了,大抵也長了記性,結局也不算壞。 最終天人交戰了許久,仍是定了不說的念頭。自己只能珍惜最后的時光,將這人的眉眼細細看了去,哪怕一星半點的痕跡都要記在腦子里。如今有了印象,以后轉世輪回了,人群中瞥到一眼也要有一絲的熟悉感才是對的。他又在慶幸自己被換走了60年壽元,若是能回去,也是垂垂老矣思想不清楚,并且沒了什么活頭,這樣就不必承受什么相思之苦,渾渾噩噩地過完一輩子便罷了。 渡人醒的時候,倒是沒注意那么多,似是習慣了昨日地親昵,今日便十分熟捻十指相扣了那人的手,轉眼間,蒼茫一片,白雪皚皚。 這是湖心,雪落得不是很大,但是總有積雪,湖面還未曾凍上,兩人下了舟,登上了舟旁的小亭。 亭上有個人,須發全白,撐著魚竿定定地坐著,只看見呼吸間才出現的霧氣。那老翁身后的小爐子上還煮著什么東西,帶來陣陣的熱意。身著春衣,兩人也未曾感到寒冷,青衣男子也著實相信這只是幻象,只是這老神仙的法術罷了。 那老翁開了口,只是淡淡一個字:“坐。”二人聽話地坐了下來,又聽見那老翁說道:“茶。”青衣男子規規矩矩倒了兩杯茶,又規規矩矩做好,忽然間又想起什么似的,站起來又為老翁地杯子里續了茶,又恭恭敬敬地放回原處,才坐了下來。 老翁倒是不客氣地開始飲了茶,動作幅度很小,仿佛連水面都沒被魚竿擾動。那老翁似乎是喝茶喝的舒適了,吐了一口濁氣,緩緩說道:“二位小友從何而來?” 青衣男子做了一禮,回到:“先生,晚輩從姑蘇而來。”青衣男子對這位老先生總是產生不 明確的熟悉感,還帶有一絲絲的畏懼感,不由得讓自己想到長安學舍里的老師,也似乎是這般不怒自威的。 “姑蘇啊,”老翁頓了頓,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半響,才繼續問道:“可曾考取功名?” 青衣男子低下頭,略有羞愧地回答道:“才疏學淺,未曾考取功名。”一旁喝茶的渡人停了動作,眸色暗了暗,也沒有插話。 “可曾婚配?”老翁又開了口。 “未曾。”青衣男子分了大半注意力在渡人身上,發現后者依舊安安靜靜地喝茶,似乎是對談話不感興趣。 “功名利祿,天賜姻緣,最后不還是孤獨終老,妻離子散?”老翁倒像是動了氣,不止地咳了起來。青衣男子立馬上前輕拍了老翁的后背,半響才把氣順了過來。許是聲音太大,遠處的小船便劃了過來,下來一個中年男人,又是喂了什么東西,那老翁的臉色才好了不少。只是還喘著,看樣子也沒好到哪里去。那老翁擺了擺手,中年男子就立刻行了一禮,略帶些歉意說:“我家大……主人身體素來不好,剛剛驚擾了二位,奴才替老爺在這里給兩位公子賠個不是。”青衣男子倒是與之客套了幾句,無非是不甚在意,多多保重身體之類。中年男子也恭恭敬敬地應著,一來二去,也沒什么話可聊。 本就在湖心之中,四處皆是寂靜無聲。恰逢冬日,連飛禽掠水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幾人相顧無言,只聽得見那柴木在火舌之間劈里啪啦地燃著,才堪堪有了一絲生氣。倒是老翁受不住似的,徑直向一側歪去,昏昏欲睡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風寒一類。中年男子倒是個有禮的,舉手投足間也不像個小門小戶的奴才,想來也是處處受人巴結的對象。那中年男子看到主子撐不住的樣子,細心妥帖地將人扶穩,又張口致歉說:“我家主人恐怕無法繼續招待兩位公子了,還望兩位公子海涵。待會府上會略備薄禮送至亭中,還望兩位公子待上片刻。”說罷就轉身要走,看樣子是十分擔心那老翁地身體。誰料青衣男子開口問道:“王夫人?” 中年男子面上一驚,隨即又沉穩老練地回答道:“前年冬天便走了。”青衣男子了然地點了點頭,又問道:“王小公子?”中年男子回答道:“陛下奪情,年初就赴任了。”老翁像是聽到了什么似的,略有些困難地睜開了眼,那渾濁的目光逡巡在面前的青衣男子上,總是覺得實打實的熟悉。倒是懷疑是不是家中親眷來訪投奔,可這青衣男子半分未提,只是說了句來自姑蘇。細細看去,倒有幾分自己當年的作態。撇過頭想要催促管家離去,視線卻終究停留在那玄色衣衫的人身上。他混亂不堪的記憶里總有一小塊是著實清晰的,而如今又像是被卷進那些混亂不堪中了。如今數十年已過,模樣什么的早已記不清晰,可潛意識里卻叫囂著便是眼前這人。數十年的壓抑和克制,倒是讓他更加不確信,怕不是回光返照出現了些許幻覺之類,倒有可能。 那老翁的視線還停留在渡人身上,中年男子覺得有些不對勁。細細看去,驚覺這位公子與逝去的夫人倒有幾分神似,可兩人又是完全不同的。夫人身世坎坷,眉宇間常有愁緒,后來大人細心疏解,才有了些女子該有的春情。而面前這位,倒是個深不可測的主,自己一時間也看不透徹,幾分慵懶,幾分不在意,仿佛是個不入俗世的隱者,抑或是神仙也說不定。可那人不自知地讓身旁的青衣男子添茶的時候,那周身似乎又有了些煙火氣,不似那般虛無縹緲了。還沒多想,主人便開了口,連聲音都是顫抖的,卻含著幾分欣喜幾分驚恐,倒不知哪一個占的更多。“你長得很像,我之前的一位故人。” 渡人抬了頭,倒有些不解地看向老翁。青衣男子便是了然地點了點頭,繼續喝著自己的茶。中年男子心里一驚,卻沒有表現出來。倒是回想起前年夫人臨終前,反復重復的話語:“我是不是,像那個故人?” 青衣男子倒是替渡人開了口:“想必先生是認錯了吧。” 老翁的眼睛有些失神,卻又有些理所當然,不過依然看出這人身上掩蓋不住的失落。中年男子倒是個做事細密周全的,忙不迭地道了歉,說是主人年老,兩位多多擔待。可是心里也暗暗有了些許猜想,這黑袍公子應當是那位故人親眷,應當是再備些禮物,指不定之后會登門拜訪。大人既然掛念故人,想必也是要高待,自己也不能馬虎。 青衣男子承了禮,再也沒說什么。中年男子看著自己主子在大喜大悲后更加蒼白的面色,急急忙忙地告辭離去。中年男子安頓好老翁,開始解船頭的繩索。可誰料那老翁像是突然有了力氣似的,大聲地說道:“四十年來終一夢!”倒顯示出幾分快意來。 青衣男子坐得近些,自是聽得一清二楚。那中年男子怕著那老翁受了寒傷了身體,忙將那狐裘披在老翁身上。同時那老翁也抬了頭,那雙眼睛似乎透過青衣男子看到了什么,喃喃地自嘲道:“是非成敗轉頭空。”話畢,便低了頭,不再言語。 那中年男子已經劃著槳遠去了。快到岸邊時,他突然想到那青衣男子帶給他的違和感。那人竟然與主子年輕時的畫像有七八成的相似。一些大膽的猜測不由得在心里浮現,又是故人又是什么的,莫不是兩人與大人都有什么關系才是吧。 急急忙忙安頓好睡下的老翁,連忙派遣小廝將這兩位公子請到府里一敘。可緊趕慢趕,小廝只帶了句兩人已走的消息。待老翁醒來之后,也再未提過這事,那管家等了半余月,也未見有人上門拜訪,才將這兩人從心上放下,忙活別的事情去了。 反觀青衣男子和渡人,那時在亭中看見那小船走遠,也心照不宣地回了小舟,離了這幻境。青衣男子也在反復回味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倒是把自己的生平了解得七七八八。可不由多想,便又思慮起今日便要離開的結局。 大抵還有許多話想說的。吃東西不能那么急,不要什么東西都往肚子里直接灌。也不知道這人知不知道自己不善飲酒的事實。不要看見喜歡的就吃太多,不要一吃飽就窩在一處不動,容易積食。吃蓮子的時候不要忘記去了苦心,若是這海上風大別忘了尋兩件衣服蓋上,倒也不知道這老神仙會不會生病。想來想去還有眾多要叮囑和注意的,錢都放在荷包里了,什么時候想吃東西了就去,留的都是碎銀不是銀票,哪怕改朝換代了也能用上一二。小瓷兔子幫你收好了,沒事別亂扔著玩,丟了就丟了,大不了看見喜歡的就再買一個。千萬不要碎了傷著手,自己也沒有帶些創傷的藥,只能坐在那里干流血了…… 還有啊,我心悅你。不過這個不重要。 自己還有許多祈愿吧,希望之后的有緣人能待你好一些,但也不要太好。帶你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幻境,他自己單獨跑了就成,不要像我一樣天天圍著你轉,最好也只用我給你的銀子,用完了再問這些人要。我也希望你能遇見更多的有緣人,畢竟這大洲之上孤苦冷清,有個人陪你說話也是好的。但自己又是十分自私,希望你對這些人都擺著冷臉,不要笑給這些人看,尤其醉酒之后的樣子千萬不能給別人看。我不希望你喜歡上旁的什么人,多看幾眼我都難受。總而言之,希望人人都對你好,但你只對我一個人好那么一點點就行。 自己怎么那么幼稚可笑,卻還覺得自己說得有幾分道理。 小舟靠岸了。 這次是真的岸。 霧氣都消了,天還陰沉沉的,他想著若能登上仙山,倒不如許愿這大洲也能日夜交替,四季變換,這人能過上些好的日子。 渡人看了看他,眼神里帶有一些些不舍,但他清楚,這不是自己那種滿腔愛意的不舍。倒像是孩子心愛的玩具有一天丟了,難過個幾天便忘得一干二凈了。 你看我這人怎么這么矛盾,既想讓你一輩子忘不了我,又想讓你不要把我記得太牢,畢竟神仙壽命那么長,時時回憶我也會覺得難受的。 青衣男子抬起了手,其實是想好好描摹一下那人的眉眼,不過最終只是理一理半邊的鬢發。滿腔愛意,不舍,自私,期盼,都藏在眼睛里,卻看著個木頭。 青衣男子站起了身,略帶些稚氣地拍了拍渡人的頭,那人也破天荒地沒有皺了眉生氣。只是瞪著眼睛看著他,像那個糯米兔子。無害的,卻茫然的。 他理了理衣袍,下了小舟,除了初見那日,這是第一次那人沒有與自己一同下舟。自己還有些習慣地想要回手一扶,可身后只有一片大霧,什么也看不見了。 渡人還是那般茫然,看著青衣男子已經不見所蹤。他不知道為什么心口會有一絲的疼痛和空落落,就像是自己喜歡的糕點突然掉進了水里,怎么找也找不回來,即使找到了也變不回原來的樣子了。他覺得有些難受,便躺了下來,卻習慣性地蜷著腿,但想要挪地方給的人已經不見了。他覺得他應該高興的,畢竟自己終于可以直著腿睡覺了。可是想到這里又感覺更難過了。他又是泄憤般地扯了扯包裹,發現青衣男子并沒有帶走。他又急忙坐起了身,舟身又抑制不住地搖晃了幾許,差點把自己摔進海里。他又是想起青衣男子每每這個時候都會將自己一把穩住,離了他,真的有些不自在。不過渡人又是急急忙忙地翻找起包裹,面上是有些欣喜的,可是手里卻在顫抖。他小心翼翼地找到了衣服層間的瓷兔子,沒有那個白白嫩嫩的米兔子好看。但自己還是妥帖地藏好,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認真。 他翻到自己曾經蓋過的外袍,仿佛還帶著青衣男子的氣息,他將包裹死死地系牢,怕這最后的氣息都會消散掉。他又在包袱旁看見了一個荷包,好像是剛剛打開時不小心掉出來的。他打開一看,是一些碎銀子。他想他應該高興的,畢竟這是意外之財,的的確確應當高興的。他一點一點地數著銀子,他想數得越多他會越高興的。數到最后發現沒有銀子,只有一塊玉佩,安安穩穩地躺在空落落的荷包里。 他沒有見過這塊玉,卻看見過這玉上的紅繩。這是青衣男子拴在脖子上的,每次躺下來的時候解開扣子,自己都能看到。他突然覺得有些欣喜了,想必這玉應當是值不少銀子,這人還偏偏忘了帶走。于是他欣喜地將那塊玉藏在身上,卻覺得掛在脖子上比較好。那玉貼在胸口,冰冰涼涼的,更加難受了。自己卻不愿意摘下來,畢竟這么貴。可青衣男子天天都戴著,想必十分貴重,應當給還回去。是的,自己應當還回去,自己應當去找他,這個東西那么重要,自己一定要找到他,是的,要找到他。 身體已經自覺地站了起來,緩過神去,又坐了下來。自己是魔怔了嗎,這大霧彌漫,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沒有了。 是的,什么都沒有了。 他又躺了下去,可半響還是沒有睡著。他隨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書,毫無章法地亂翻著。偏偏一朵花瓣落了下來,已經風干,邊角和紋路都在泛黃,聞不出一星半點的味道。 原來春天,早就已經過去了。 青衣男子一步步走著,感覺到身體一步步在變化,面上的胡須,佝僂的脊背,不斷變白的長發,渾濁的視線,還有死亡步步逼近的無力感。 最后如同那個老翁一般,甚至比他還要老。那青衣還是青衣,不過穿著它的人已經堅持不住地倒下,不知道趴在了哪一片沙地上。 他想他是沒有緣分的人,登上仙山也是強求。自己的雙眼早已經看不清東西。他在等待死亡,他想應當是很快的。 他想了想自己的愿望,仿佛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清醒都誠實了。他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要那個神仙,那個坐在小舟之上,不知七情六欲的木頭。 生生世世,輪回往復,相知相守。 不了吧,最后不需要相知相守,只要見到他就可以了。 畢竟自己一定會喜歡上那個人,哪怕是第一眼。 他恣意人生就好,情愛之苦,還是自己受著吧。 青衣男子終究是沒了意識,最終也化為塵土,消散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洲之上。 渡人抬頭看了看天,其實算不上是天,霧靄已經散了。 他感覺心里更有些難受了,但是翻來覆去,最后還是睡著了。 他想他在等,下一個有緣人吧。 ※※※※※※※※※※※※※※※※※※※※ 完結了,終于完結了,番外不知道說明時候可以寫。 感覺也沒幾個人會看,番外隨機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