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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人間見白頭_分節閱讀_90

    此時,一旁的隨侍已上前撤了殘羹,換上新蒸的鮮嫩鰣魚,春時的鰣魚并算不得上最好,但其香絕味美,遠非其他河鮮可比。然而百里霂也只是淺嘗了一番,隨即站起身,向上座一躬:“臣一路車馬,略感勞頓,請恕臣先行告辭了。”

    皇帝溫和道:“將軍既然累了,不如在宮中歇息一晚,流香館中的溫泉對骨損外傷有些療效,晚些為將軍在殿后備一間臥房便是。明日一早宮中宣詔,也不會誤了時辰,豈不省事。”

    百里霂執意搖頭,留下一句告退便起身離去了。

    梁知秋從座位上半站起身,看著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忍不住道:“早知道這位將軍性格傲慢,卻不知竟傲慢至此,連這等尊榮都敢推拒。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因為有這赫赫的戰功撐腰。”

    他聲音不大,但坐在左右的幾名臣子似乎都忍得久了,紛紛附和起來,然而上座一直寡言的皇帝卻只是飲完杯中殘酒,神色如常地對著那邊的聒噪喝了一句:“閉嘴。”

    第二日的瑞安宮長階上,站了一些因品職不夠不得入殿的臣工,聚攏著正竊竊私語,偶爾聽見幾句殿中的宣詔之聲,紛紛豎起了耳朵。

    “這個,好像有誰被賜封歸德將軍了,哎,那個賞銀十萬又是誰?”一個多嘴的官吏一面聽一面拉著同僚問。

    同僚不耐煩地扯開他的手,向殿門前走了幾步,忽然殿門一開,從內走出的卻是兵部尚書曹臨,身后緊緊跟著的是尚書令李袁,兩人都是滿臉的不快,低聲道:“這還得了。”

    “兩位大人,今日的封賞已經宣完了么?”

    發問的這名官吏平日常巴結曹臨,所以曹臨對他也并沒有十分不耐,點頭道:“不錯。”

    這人忙壓低了嗓子問道:“不知那姓百里的得到了何等的加封啊?”

    曹臨一聽這話,冷哼一聲,不屑作答。

    倒是尚書令走了上來,從牙根里蹦出三個字:“安陽侯。”

    “什么?”其他人一聽這話,忙圍了過來,“這當真是封侯了么?”

    那個多嘴的又忍不住道:“說來,我朝開國不就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握兵權者不得封侯么?難道皇上要收了大將軍的兵權,讓他像其他老將軍那樣在都城安享下半輩子?”

    “封侯,不收兵權。”曹臨低聲說完這幾個字,終于忍不住罵了一句,“當真是殊榮莫大,將來朝中誰還敢向他說一個不字,這樣不顧祖制,也不怕……也不怕養出禍患來!”

    “曹大人慎言,如今可不比往昔了。”有人勸道。

    “我怕什么,我們雖同屬兵部,但那小子何曾把我放在眼里!”曹臨越說越怒,終究是罵罵咧咧地走了。

    這邊幾個人還沒來得及交談什么,便聽得大殿門重重打開,一群文官武將們眾星拱月般圍著百里霂走了出來,就連他身后幾個才晉封的尹翟等人也被交口稱贊是英雄年少,俊杰不凡。幾名殿外的綠衫官吏忙互相使了眼色,搶上來道:“恭喜將軍……哦不,恭喜侯爺,賀喜侯爺。”

    建墨,四月二十三,這日正是芒種,晨間剛過便下了一場雨,空氣中略有些泥土的潮濕氣息。城東的將軍府已改作了安陽侯府,大門新漆過,門前街道潮濕的青石板上凈是零落的腳印,可見早上又是來了一批人。

    相比起熙熙攘攘的前廳,后園則是安靜許多,百里霂扶著漸顯老態的母親在軒廊間散步,偶爾低聲交談幾句。

    “你這次回來,家中著實熱鬧,”葉氏說著,有些笑意,“聽說門外新換的黃銅門檻,都快被踩塌了。”

    “他們忙他們的,我只在這里陪娘說話。”百里霂淡淡答道。

    “他們說,你這次立下的軍功,連史官都記下了,說是能流傳百年的,但我一點也不在乎,”葉氏停下腳步,拄著杖抬起頭,低聲嘆了口氣,“只要我的兒子平安回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百里霂向她笑了笑:“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回來了么。”

    葉氏輕輕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又道:“這些年,每每逢年過節,百里家那邊都會有人來看我,送些時下的節禮……”

    百里霂聽到這,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怎么,他們還有臉來這里么?當年把你趕出門的時候,那兄弟倆可沒這么知禮吧。”

    “你知道,我雖然出生卑微,可也是有些氣性的,所以這些年,從未出來見過他們。但有件事,在心里總是個疙瘩,”葉氏望著兒子的下巴,很是無奈,“你這些年總是孤身一人,我若是有天撒手去了,你要一個人孤獨終老么?總該找個人守著,男女也就不拘了,再不濟,有兄弟照應也是好的……”

    百里霂聽出她話里的意思,神色一頓,開口道:“娘的意思,該不會是要我回百里家與他們認祖歸宗吧?”

    葉氏重重嘆了口氣,道:“說什么認祖歸宗,你的名字又不曾從百里家族譜上劃去過,況且,每逢祭祀那邊宗祠里都給你留了上位……”她看出百里霂臉上不屑的神情,又道,“我知道這一切只是因為你的名聲,他百里家祖上從未出過三品以上的官位,更不要說封侯拜相之人,自然是要千方百計的哄你回去。”

    “我可沒忘當年在他們家,左一個庶子,右一個小雜種地亂罵,”百里霂冷笑,“現在為了些虛名小利就倒貼上來,自抽耳光,這樣的人,怎配和我一個祖宗!”

    “你啊,”葉氏似乎是無奈至極,反而笑了,“聽說你為了百里家老二的兒子,得罪了尚書令,可見你心中對百里家也不是毫無牽掛吧?你從小就是這樣,嘴上又狠又硬,心地卻軟。”

    百里霂驀然聽見母親說他心地軟,一怔之下不由大笑。

    見他笑了,葉氏也放松了臉色,閑閑道:“好了,不說這個了,這幾天你軍中來了好些孩子看我,怎么不見前些年那個姓曲的小將軍?”

    “曲舜么?”百里霂頓了頓,又微微笑道,“他前些時候告了假,這兩日剛回來,還要領旨謝恩許多瑣事,娘要是想見他,過兩日我派人去請他來。”

    “不要耽擱了人家正經事,由他忙吧,”葉氏笑了笑,忽然有些嗔怪地說,“你是不是封了個侯爺,就目中無人得罪了睿國公家?自你回來,那個岳公子可好久沒來看我了。”

    百里霂挑起眉毛:“他啊,說不定,也有正事要忙吧。”

    岳寧此時正在建墨最繁華的頤籣坊,和幾個朋友喝了新進的西域葡萄酒,面色微醺地走出酒樓來,冷不防就聽到一人在身后叫著:“岳小公爺留步。”

    回頭看時,卻覺得來人眼生得很,仔細想了想,才從腦中模糊地搜出這個人的名字,似乎是叫林奎。而林奎已滿臉欣喜地搶上前來,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沒想到竟在這里與岳小公爺偶遇,當真是巧極。”

    岳寧不耐煩地抽回袖子,但恍惚記得此人跟百里霂是相識,所以勉強抬起眼皮向他道:“林大人。”

    “不敢不敢,小公爺叫我林奎就好。”林奎見這個平日總愛用鼻孔瞧人的傲慢小公爺竟搭理了自己,更是心花怒放,湊上前去道,“小公爺可是要沿湖去大街上,卑職正好順路,不如陪小公爺走走?”

    岳寧原本已微微皺起眉來,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偏頭道:“林大人請。”

    林奎一路點頭哈腰地應和著,滿口寒暄,不由得讓岳寧更加沒了耐性,索性徑直問道:“林大人和百里大將軍,似乎是故交?”

    林奎一聽到這個,立刻來了精神,腰都直了些:“那是當然,我跟百里霂當年可是穿一條褲子的交情,他每次闖了禍都是躲我家后院子里,跟他哥哥打架打不過也是我去幫他掄黑棍……你可不知道他二哥打人多兇,不過到后來,也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岳寧聽著這話,想著百里霂的臉,不由得嗤笑出聲:“他還有什么往事,都說給我聽聽。”

    “怎么,岳小公爺竟不知道……”林奎想了想,忽然道,“是了,聽說睿國公十年前才舉家搬遷到都城,難怪岳小公爺沒聽過百里霂那小子當年的名聲。”

    “哦?”岳寧學著他的口氣,“那小子有什么不得了的名聲?”

    “這可不知要說幾天幾夜了,東市頤籣坊這里老些的街坊鄰居,誰不知道他,三天兩頭地鬧些事出來,說起件有名的,還是我們都在禁軍里當職的時候……”林奎仰天想了想,“我記得那時好像十五歲左右,第一次讓我們去巡街,就在這附近,騎著兩匹馬,來來回回地走。”

    “那皮甲又大又熱,套著別提多傻了,百里霂和我一面罵一面巡街,直到中午,忽然,就前面那座橋那里,就叫嚷起來了,”林奎一面說一面指著繞坊而過的小河上的那座拱橋,“我們以為有人打架,忙撥馬過去看,誰知橋對面忽然跑來一個男人,年紀輕輕的,臉皮雪白,眉眼又生得俊,我正說難不成是個戲子,誰知果然是戲子,還是上都護家的戲子。”

    岳寧見他絮絮叨叨的說得全都不切重點,不由得催促道:“然后呢?”

    “他后面鬧哄哄地追著一群家丁,喝,跟唱戲似的,跑得頭發都散了,剛過了橋,一眼看見我們,然后不知發什么瘋,噗通一下跪在百里霂馬前,求百里霂救他。”林奎至今說起,都是一副見了鬼的神色,“那邊家丁已經報了名頭說是上都護府內的戲子偷逃,我們怎么管得起這種閑事,就是要管,也是把那戲子捆起來,送到都護府上去,是不是?”

    “誰知那百里霂怎么就跟那戲子看對眼了,那時候還不知道他喜歡男人呢,就看他把那小戲子一把拉上馬,說上都護又怎么樣,這人歸他了。”林奎呲著牙,一面回憶一面嘆氣,“我以為他中邪了,旁邊賣瓷器的捏泥人的賣古董字畫的小販們全圍過來了,行人更多,把橋面上堵得水泄不通,看他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