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又是半晌的僵持,四皇子妃終是只得離開。四皇子聽聞房門關合的聲音,略微偏頭,睜了睜眼。 “殿下。”來者抱拳,四皇子眼前恍惚,好生看了會兒才認出是個熟臉——暗營督主韋不問之子,沈小飛。 “陛下密旨。”沈小飛說著意識到什么,旋即改口,“哦,是先帝。” 四皇子不置一詞,只看著他。 沈小飛道:“先帝密旨,喂殿下一劑藥。” . 宮中,皇帝的靈柩置在紫宸殿中。若是尋常時候,此時該有宗親與朝臣在靈前哭著。然眼下京中局勢動蕩,滿京城都為何人繼位爭得不可開交,宮中一時也亂起來,皇后又病了多時,沒有心力應付這些,索性緊閉了宮門,暫不讓人入宮。 是以紫宸殿中只有御前宮人們在守靈,從早到晚,安靜無聲。 入夜時分,姜九才殿后的院中走了出來。紫宸殿后的一片院落都是御前宮人們的住處,他那一方最為寬敞,離御膳房也最近。從前的多少年,他都常在傍晚用完膳后在房中小歇片刻,再去御膳房催一催宵夜,給陛下端過去。 御膳房的宮人常會在這時候與他搭幾句話,聊幾句宮里的奇聞異事。近幾日他仍會來,端了宵夜奉到陛下靈前去,但每一次都變得格外安靜,誰也無心多言。 拎著食盒繞過大殿,姜九才出現在殿門口。殿門口值守的宦官欠身:“姜公公。” 姜九才在門口駐足,望著天子靈柩,一聲哀嘆:“明兒就頭七了。” 兩旁的宦官低眉順眼,不敢說話。 姜九才語中頗多悵然:“我跟了陛下幾十年。今晚你們不必留著了,我自己守著。” “姜公公,這……”手下人有點猶豫,畢竟是不合規矩。轉念一想卻也罷了——從前的多少個夜晚,陛下睡不著覺或徹夜批閱奏章,多也是只讓姜公公獨自在殿中候著。姜公公到底是御前一干人中與陛下最親近的,這話就算稟到皇后那兒,皇后都不會攔著。 御前眾人便就此魚貫而出,偌大的殿閣頓時變得更加安靜,連一縷呼吸聲都再尋不到。 姜九才邁過門檻,踅身關合殿門。轉回身,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方金碧輝煌卻光火幽暗的大殿,外加一方暗色的棺木。乍一看還真有點瘆得慌,像極了話本里常見的鬧鬼之處。 姜九才安靜地行到棺材前,手在棺蓋沿下摸索片刻,不多時尋到暗扣,一叩一推,厚重的棺蓋在輕聲悶響中被緩緩推開。 棺中之人一動不動地躺著,面色青白,無半絲氣息。 “陛下。”姜九才壓音,“陛下放心,暗營的差事已辦妥了。四殿下服了藥,對外只說病故,七日后借出殯離京。” 頓了頓,又道:“安西那邊也已動身,安西王正帶兵打回來,最多月末就能抵京。” “哦……還有,各位年幼的皇子您也不必cao心,暫且都還安穩。只是不免傷心難過,但有各位娘娘們安撫著,都還過得去。”姜九才說著苦笑搖頭,“就是真沒想到是六殿下,下奴原還當是四殿下呢,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中秋之前陛下與他說起這事,曾苦中作樂地說要打個賭,賭是老四還是老六。當時主仆兩個都想賭四皇子,還就都賭錯了。 “就是丞相那邊……”姜九才長嘆,“暗營去稟話的人說丞相驚聞噩耗,一連數日茶飯不思,反反復復只問暗營陛下是如何去的。下奴說句不該說的,下奴覺得這事您不該瞞著丞相。” 棺中之人仍安安靜靜躺著,無半分反應。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前100條評送紅包,么么噠 第60章 秋意蕭瑟, 大軍自安西壓往京城。縱使安西王治軍有方,軍紀嚴明,所過之處并不驚擾百姓, 這樣大的陣仗也足以引得民間議論紛紛。 京中的突變便這樣在民間逐漸散開,一傳十十傳百, 皆道陛下駕崩, 又言六皇子弒君弒兄,罪無可赦。 這日蘇銜起了個大早,先與將軍們議了事,商定如何能最快攻入宮中又可避免誤傷京中百姓。臨近晌午時將軍們告退, 他就去了主帳。揭開帳簾, 皇長子正伏案抄經。 蘇銜到案桌對面坐下, 看看他筆下寫就的經文:“給四弟抄的?” 殷臨曜不覺眉心輕跳:“沒認過父皇也沒叫過大哥,四弟倒運氣很好?” “跟死人爭運氣?”蘇銜不咸不淡地駁他一句,殷臨曜笑一聲,遂不再言。蘇銜也不再攪擾他, 任由他又抄完一頁,才道,“找我有事?” 殷臨曜擱下筆:“民間傳言是你散出去的?” “還用我散?”蘇銜一哂, “殷臨晨又沒那本事讓宮里秘不發喪,陛下駕崩這么大的事, 瞞得住嗎?” 殷臨曜淡看著他:“你知道我在問什么,裝什么傻。” 他是問那些對六弟不利的傳言。這與父皇駕崩之事一起傳出似乎自然而然,實則并非如此。 這事至今都只是大家尋跡推測, 拿得出手的證據一件沒有。眼下局勢動蕩,六弟人在京中又有藥作為威脅,或多或少也已籠絡了一批人馬,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將來也不會任由這“謠言”輕易傳遍天下。 當下著傳言卻已幾乎人盡皆知,說無人在背后推助,殷臨曜才不信。 蘇銜咂著嘴倚向靠背:“怎么的,你還心疼你六弟啊?” 殷臨曜沉然:“我是怕他狗急跳墻。” 蘇銜了然:“哦,擔心皇后是吧?” “放心。”他聳了下肩,“殷臨晨就是狗急跳墻也不能動她——弒父之罪已足以讓他被口誅筆伐一輩子,手上再沾上嫡母的血,他總要掂量掂量輕重。” 這道理殷臨曜自然也懂,只是關心則亂,蘇銜這樣說,他便也不再多言,只又道:“待得事情終了,一起去父皇陵前祭拜吧。” 蘇銜沉默不言。 殷臨曜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他直至故去都未能聽你叫過一聲父皇,你不后悔?” 蘇銜仍自沉默著,殷臨曜喟嘆搖頭:“罷了。” “有一點。”蘇銜忽而開口,頓了頓,又說,“有點后悔。” 他近來也總在禁不住地想這些了。設想從前一次次地針鋒相對,設想自己若早些叫過一聲父皇又會如何。如此自是越想越難受,想擱置不提又不可能。 安西,謝云苔自從有了身孕就有些嗜睡,近來愈發明顯。蘇銜帶兵離開也并未能改變這一點,不過這樣倒好,她睡過去,就不會沒完沒了地擔心他了。 這日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謝云苔翻過身,身側無人。她悶悶地盯著身邊空蕩蕩的地方看了一會兒,嘆著氣起身,守在屋外的春櫻察覺動靜,立即打簾進來:“夫人起了?” 跟著就遞上封信來:“相爺又來信了。” 這話才讓謝云苔面上溢開一笑,她伸手接過信,信中如之前一樣只寥寥數語:第一句說到了哪兒,第二句說挺好的,讓她不必擔心,第三句提及沿途路過了一片松林,他看到松鼠在枝頭蹦蹦跳跳,想來松鼠也在張望他們。之后就沒了。 除此之外還附了顆松果,裝在小盒子里一并送來。謝云苔只道是他路過那片松林時隨手撿的,拿起一看才見底下還壓著張紙條,紙條上寫說:“松鼠拿這個砸我,疼得很。” 她讀著就不自覺地想象他與松鼠斗氣的樣子,自顧自地笑出聲,遂將信與松果一起妥善收起,又去找爹娘。 家里近來都是她起得最晚,在她到爹娘房里時他們都已經用過膳了。阿婧坐在苗氏膝頭乖乖跟著讀詩,看見她喚了聲:“娘!” “阿婧乖。”謝云苔朝她一笑,苗氏忙吩咐下人備膳來給她,阿婧又告訴她,“今早的rou粥很好吃,娘嘗嘗看!” “好。”謝云苔應下,腦海中思緒已不由自主地飄散,想到蘇銜也是愛吃rou粥的。 倒也不是盯著rou粥吃,只是早上相較甜味他更愛吃些咸的。可若讓他吃藥,他又必會撒潑耍賴嚷嚷要蜜餞解苦,吃起來還尤為挑剔——不夠甜的不要,有核的也不要。 婚后這個愛好變得更加過分,從前只消給他拿來就好,他就算得寸進尺也不過是要她喂他一下。婚后卻變為了嘴對嘴喂一下才能滿意,要不然就得親一下,謝云苔為此沒少笑話他:“還不如阿婧!”可他臉皮那么厚,才無所謂她怎么說。 心念這般飄開,謝云苔不知不覺回想了好多事,不覺間已吃飽了才回過神,招手喚下人來將早膳撤走。 而后大半日都沒事,謝云苔陪著阿婧練了會兒字就到了晌午。小睡一個午覺再起身,就給他寫信。 二人間的書信每隔一日便要走個來回,有時想來似乎也沒什么話可說,可一旦提筆,又總有得寫。 謝云苔就告訴他,這兩天安西冷了。風刮得厲害,出門走一走都覺臉吹得疼。夜里窗外也風聲嗚咽,攪得人心神不寧。 “沒人抱著我睡覺,風聲聽來更冷了。” 她把這句話直截了當地寫了上去,反正也不會有外人看。 信封封好著人送走,謝云苔輕嘆一聲,又往案頭的小木筒里添了根竹簽。 這是她拿來計數的竹簽,每日添一支,算他離開了多久。 望著木筒愣了會兒,謝云苔將它拿起來數了數,原來也沒過多久,將將十來天而已,只是在她心里已如斯漫長。 原來相思是這樣的感覺呀。 她曾在書中讀到過男女之間的相思,用文字書來,旁觀者總會覺得是酸甜的、微苦的。現下她倒沒覺出什么酸甜,也沒覺得多苦,只覺日子變得很慢,也很靜,心里總莫名覺得缺了點什么,空空蕩蕩的。 . 京中,夜幕再度壓下來,一切復又變得悄無聲息。許多爭端原就只是在暗中涌動著的,明面上總是一派平靜,只是一處處安靜的豪門深宅之內,關上門的人們各自是喜還是愁就只有天知道了。 宮中,六皇子的院落不知不覺已變得與從前有所不同。從前這里總是冷清得很,除卻阿才就只有三兩個宮人,院中草木疏于打理,逐漸也變得凌亂不堪。 眼下,宮人雖仍是不多,但草木一應被精心打理過,廊下原本脫了漆的柱子也已上好了新漆,宮中下人們察言觀色的本事可見一斑。 然六皇子一時并無心思為此高興,幾乎大半日都在屋里踱著。床邊的木架上搭著一身玄色的天子冠服,正合他的身量。 這是今日晌午偷著送進宮來了,經了幾道手才到他手里。眼下皇位尚無定論,皇長子已起兵返京,殷臨晨雖看似離皇位只一步之遙,近幾日卻禁不住地退縮,沒膽量直接坐到那皇位上去。 擁護他的朝臣自然著急,這身冠服便是他們送來的,個中意思不言而喻,就是在催他盡快登基,穩住局面。 殷臨晨心里慌著,舉棋不定。冠服厚重的玄色都因此變得刺目,讓他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這些日子,他的心潮實也起伏了幾番。 最初對七弟下手時他不免是有些慌的,到底是一條人命,又是這么多年來雖算不上和睦卻也一直叫他六哥的人。阿才去辦這事那天,殷臨晨一徹夜都沒睡,在床上輾轉反側,一陣陣地出冷汗。 直至幾日后七弟離世,他心底忽而掀起一陣前所未有的快意。就仿佛被禁錮已久的魔倏爾掙脫束縛,一場廝殺之后嘗到了鮮血帶來的甜頭。 之后再向兄弟們下手時,他就沒了那晚的顧慮。他盡興享受著這種暢快,一壁回憶這些年來受過的委屈,一壁設想他們離世時的慘狀,覺得這便叫報應不爽。 再到中秋那天,他又緊張起來,畢竟給父皇下藥不是那么簡單的事,事情一旦敗露他會死無葬身之地。可一切就還是這么順順利利地成了,仿佛有神相助。 于是短暫的緊張之后便是狂喜,皇位已在眼前,從前不敢想象的一切都變得唾手可得。 他快刀斬亂麻般的料理了四哥,想著過些日子等京中安穩下來,再悄無聲息地了結掉遠在安息的大哥。可那么快,就聽說大哥要回來了,還帶著幾十萬大軍。 他實在沒想到大哥手里竟有兵權,此前被父皇差去“查辦”大哥的丞相亦成了輔佐大哥的人。局勢似乎一下又變了,他雖身在京中卻生了懼意,心下總覺得自己會斗不過大哥。 但若斗不過,大哥也是不會放過他的。父皇的命、兄弟們的命,他手里已經沾了那么多血,大哥只消繼位必與他算個清楚。 腦中將這筆賬掂量了許多遍,殷臨晨看向那身冠服,覺得愈發刺目:“阿才。”他駐足。 阿才忙上前,殷臨晨冷笑:“你去告訴他們,既有意表忠心,便幫我絕了后患。” 阿才一怔,旋即會意:“您是說安西王?” “還有蘇銜。”殷臨晨眼底一片陰翳。 這根刺扎在他心頭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誠然蘇銜曾幫過他,但這么多年來他總時時在想蘇銜憑什么在父皇眼中奪盡光輝。那點子幫襯看著便更像施舍,讓人難受。 “安西王的命,蘇銜的命。”殷臨晨冷涔涔地笑著,“還有安西王的兒子、蘇銜未降生的那個孩子……皆是我的后顧之憂。” 他承認這其中有許多皆是私仇,而非公事。可既然已要登基,天下都是他的,還有什么公私之分? . 日子又過去三日,謝云苔再度收到蘇銜的來信,說最多再有四五天就可入京了。寫到此處,他似乎料到她會擔憂,緊接著就哄了一句“不怕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