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嗯。”阿婧點一點頭,“外祖母怕我不開心,跟我說不論是有了弟弟還是meimei,爹娘都不會不喜歡我的。可是我本來也知道這些呀,外祖母不用再說的!” 謝云苔聽得有點唏噓。不論提與不提,爹娘都還是擔心她過得不好,總想能幫一幫她。 她只盼當下的險情能早些過去,一家子都能安安穩穩的。那樣她便能讓爹娘看到她當真過得很好,也能與蘇銜一起盡孝。 城外湖邊,蘇銜與謝長遠一起釣了大半日的魚,難得的沒斗嘴。 來安西的路上和中秋佳節他們倒也沒斗嘴,但那不太一樣。那時候謝云苔都在,二人或多或少是為不讓她cao心才收斂了情緒。眼下這沒斗嘴才是真的和平。 又釣了一條魚上來,謝長遠看一看他,邊再度甩竿邊問:“你今日是心情太好,還是太不好?” “嗯?”蘇銜不解,“怎么這樣問?” “話格外少。”謝長遠坦然,“你那張嘴誰不知道。” 蘇銜笑了聲:“在想事罷了。” 謝長遠“哦”了聲,只道他在想朝中之事,便也不多加過問。不多時蘇銜也又釣了條魚上來,解下魚裝進身邊的竹簍里,他復又甩竿,不動聲色地脧了眼岳父,又心緒復雜地將目光收了回來。 他父親——娶了他娘的那個蘇致仰,從前也愛釣魚。早年蘇致仰做過幾年官,經年累月地不在京中,偶爾回家就常去京郊的湖邊釣魚。 他有時候會帶蘇銜的弟弟們去,有時也帶堂兄弟去,但總之是沒蘇銜什么事。 蘇銜那時還不知自己的身世,心里只覺得羨慕。他無數次地設想過父親也可以帶他一起去釣一釣魚,他一定乖乖的,可終究是等不到的。 “爹。”蘇銜開口,狀似隨意,“您和娘自己住侯府感覺怎么樣啊?” “挺好。”謝長遠脫口而出,忽而意識到點什么,側首看他,“怎么了?” “我看娘挺喜歡阿婧。”蘇銜隨便扯了個理由,“不然回京之后我帶小苔搬去侯府吧,要不你們搬來和我們同住也行。” “那像什么話?”謝長遠笑出聲,“跟岳父岳母同住,你個大丞相豈不要被人說倒插門。” “管他們呢。”蘇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您看我什么時候在意過那些鬼話啊?” 謝長遠噎了一下。確實,蘇銜倘若在乎那些閑話,首先就不會娶阿苔這當過通房的人為妻了。如今婚事都不管不顧地辦完了,在乎什么倒不倒插門? 謝長遠當然愿意守著寶貝女兒,想了想,便笑道:“你和阿苔覺得好就好。” “那就這么定了哈。”蘇銜一派輕松,“回去咱們就搬家。” 他直接將事情說定,一副怕人跑了的樣子。二人一直釣魚釣到夕陽西斜才回府,到府門口時天色已全黑。謝長遠直接拎著自己釣的魚進了門,蘇銜看看他釣的那一筐,腳下一轉,去了安西王府。 府中,殷臨曜正讀著書,就聽門外嚷嚷:“殷臨曜。” 抬頭,就看見蘇銜拎著個竹簍進來。 竹簍依稀散發著一股腥氣,殷臨曜不由皺眉,蘇銜仿若未覺,直接將竹簍往他書案上一放:“喏,我釣了大半日的魚,給你了,做個全魚宴都夠。” 殷臨曜挑眉:“我近來茹素。”故去的弟弟太多了,他這個做大哥的遠在安西不能做什么,只能一表哀思。 “你茹個屁。”蘇銜不咸不淡,“你病多久了自己心里沒點數啊?你是表哀思還是想去陪他們?” 殷臨曜:“……” 蘇銜:“我要是那兇手可高興死了,正愁你跑了,你餓死你自己。” “行行行……”殷臨曜無可奈何,拱手,“蘇丞相嘴下饒命。” “好好吃你的飯,你能回去給他們報仇才是正經,別的都是虛的。”蘇銜說罷轉身便走,邁出門檻,行至門邊,碰上一宦官跌跌撞撞地跑來。顧不上多看他,從身邊一劃而過,直沖書房:“殿下!” 蘇銜眉心微蹙,腳下頓住。側首看去,那宦官邁過門檻便撲通跪下:“殿下!” 蘇銜清楚地聽出他聲音在顫。 殷臨曜抬眸:“怎么了?” “殿、殿下……”那宦官聲音里帶了哭腔,每一個字都在猛烈顫抖,“京城……京城傳來消息……” 他臉色越來越白,冷汗涔涔而下:“陛下駕崩了!” “什么?!”殷臨曜拍案而起。 . 秋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越下越冷。整個安西籠罩在一片寒意里,讓人冷到骨,再冷到心。 謝云苔自也聽聞了皇帝駕崩之事,她曾見過皇帝幾面,心下不勝悵然。蘇銜的反應卻還是出乎她所料了些——一連數日,他茶飯不思。 他有好幾天都沒日沒夜地把自己悶在書房里,揪著暗營趕來的人問話。 謝云苔進去,他倒也并不介意,她便看到他滿目血絲地一遍遍問:“怎么突然就駕崩了?” “中秋后發了病,愈漸嚴重,太醫回天乏術。”暗營的人稟道。 他沉默須臾,又問:“病重時怎么不來稟話?” “事發突然,韋公公當即將暗營上下都散去了江湖上,想拼盡全力尋解藥回來,顧不上來向大人回話。” 又是半晌的安寂,再開口,他說:“眼下京里什么情形?” 謝云苔輕聲一喟,沒再多聽,舉步出去了。 她直接去了廚房,將大廚請走,留了幾人給她打下手,斟酌著做了幾道蘇銜愛吃的菜。晌午時蘇銜回到臥房,看了眼桌上的菜,猛地看向她:“你下廚了?” “是啊。”謝云苔點點頭,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陛下駕崩,我知道你難過。可你不能這樣耗著自己,日子長了受不住的。” 頓一頓聲,她又道:“你那天怎么勸的安西王來著?” 蘇銜怔了怔,苦笑:“是啊……” 人的悲傷有時十分奇怪。他那日從安西王府里出來,并未覺得多么難過,還與她嘲笑了安西王茶飯不思的事。第二日情緒漫開,自己便也茶飯不思起來。 這幾日下來他也沒覺得有什么異樣,眼下被她一點,方知自己也不比安西王強多少。安西王為弟弟們哀悼時,他只是沒有那般深切的感受,如今事情落到殷玄汲身上,他便也出不來了。 他走到桌邊,謝云苔拿起筷子遞給他,斟字酌句道:“陛下是仁君,你是良臣,難過是免不了的。可你日后還要輔佐新君呢……” “小苔。”蘇銜打斷她,搖一搖頭,“別說了。”頓了頓聲,他又道,“我沒事。” 個中隱情她不知道,眼下這個節骨眼,他也沒法冷不丁地告訴她那是他爹。他就這樣自己鉆了牛角尖,越想越覺殷玄汲駕崩之事來得那樣突然而不真切,讓他怎么想都覺得是假的。 怎么就駕崩了呢?不久之前他還在對殷玄汲指名道姓大呼小叫,怎么一轉眼他就駕崩了? 他都還沒叫他一聲爹,他不覺得這么死了很虧嗎? 蘇銜一語不發地悶頭吃飯,謝云苔不作聲,只時不常地在他飯上添一口菜。不多時卻見他眼淚落下來,他抬手去抹,猶有一滴濺在菜上,他一時局促,也顧不上多管,將那一口囫圇吃了。 謝云苔怔怔:這么難過嗎…… 她只覺自己委實不懂他們的君臣之情,又給他夾菜,他抬起頭:“小苔,再過幾日,安西王就要舉兵回京了。” 謝云苔微訝:“當真要打?” 蘇銜點一點頭:“尚不知京中是哪個皇子繼位,但不論是誰,必不干凈。”語中一頓,他又道,“我要與安西王一同去,你別擔心我,在安西好好養胎,等京中局勢穩固,我接你回去。” 早先商量著要獨自來安西安胎時并無半分不肯的謝云苔此時卻道:“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蘇銜鎖眉,她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怕你不是戰死,而是要死在路上。” 他一切穩妥,她自可以離開他,讓他獨自運籌帷幄。可他現在的樣子,她覺得沒有人陪在他身邊,他會過得很糟糕! 蘇銜不松口:“不行。” 謝云苔下頜微抬:“那我可給你納妾了。” “……”他怒目而視,和她對峙半晌,松下勁,“我不會出事,你放心。” “我不放心。”謝云苔咬一咬唇,“讓我同去吧,我當真的。趕路過來也沒怎樣,如今我還月份大了些,更安穩了呢。你們要開戰時我就乖乖在帳子里待著,不會讓自己出事的。” “唉……”蘇銜嘆氣。意識到她的認真,他感覺不太好了。 怎么能讓她這樣擔心! “乖啊,好好在安西待著。”他把她擁過來,用力親了一下,“我保證按時吃飯早睡早起,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行不行?” 這種承諾聽著好像也可以。 謝云苔想了想,點了頭:“那行吧。你要記住,你若出了什么閃失……” 她想拿殉情威脅他,話到嘴邊一轉又罷了。 殉情怪蠢的,何況還有孩子,她憑什么帶著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殉情? 她便道:“你若出了什么閃失,我立刻改嫁,讓你的孩子管別人叫爹!” “謝云苔你這么狠嗎?!”蘇銜目瞪口呆,與她美眸一觸,又不約而同地笑出聲,“好好好,我怕了怕了,絕不敢死,閻王親自來請我都不能死。” “嗯。”謝云苔滿意了,睇了睇桌上的菜肴,賞他一個丸子,“好好吃飯!” . 京中,四皇子哀傷未散便也病重,初時是忽冷忽熱,夢中驚悸不斷,不幾日便已下不了床,亦有了咳血之詔。 太醫無計可施,皇子妃守在床邊更只能哭。四皇子疲憊地合著眼,心下終是了然:是六弟…… 不止是他,當下滿朝文武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在京中興風作浪之人是這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六皇子。是以在皇帝駕崩的這幾日里,朝中爭吵不斷,大多數人擁立遠在安西的皇長子為新君,一部分投機取巧之輩則以皇長子也患病多時為由,欲推殷臨晨繼位。 前者的理由順理成章,殷臨曜既嫡又長,自當繼位。后者的想法不言而喻,皇長子遠在安西,一路趕回誰知還會出什么變數?六皇子手里又有那等狠藥,讓皇長子死得神不知鬼不覺也不是難事,到時既橫豎都是六皇子繼位,他們何不早些提出來,在新君面前混個臉熟?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在此時滲著幾許顛倒黑白的諷刺。 這些紛爭,四皇子縱在病中也大抵聽說了。不免愈發悲怒交集,一口氣直在心里頂著。 他們一眾兄弟早年曾極為親近,后來年齡漸長,在各自的母妃的點撥下不免生出各不相同的心思。可縱使早已面和心不和,也無人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拿他自己來說,他也是兄弟中年紀較長的皇子,不是沒肖想過奪位之事。可設想將來,他所想不過是自己若奪位成功,便要恩威并施鎮住一干兄弟,既要皇位穩固,又不能對不起列祖列宗。 名不見經傳的六弟,倒是真狠啊…… 悠長地又緩了口氣,四皇子聽到外面有些嘈雜。 “殿下病重,諸位大人……”身邊的宦官好像想要攔誰。 然對方一喝:“暗營奉旨辦差,退下!” 緊隨而來的是門聲輕響,四皇子妃驚得輕叫,轉而撐起心力怒喝:“干什么!不管你們奉何人為主,我們殿下總還是先帝四子,先帝他尸骨未寒……” “如琳。”四皇子竭力開口,四皇子妃聲音輒止,回過頭來,滿面淚痕。 四皇子搖了搖頭:“算了。” 世事無常,有些事就是讓人這么啼笑皆非又無可奈何。到了這一步,爭還有什么用?六弟若要他的命,他就給他,或許能保住妻兒性命。 便聞暗營之人又道:“皇子妃請。” 四皇子妃牙關緊咬,腳下半步也不肯動。四皇子緩了兩息才再有力氣說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