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他想出人頭地，為了帶他逃亡的阿姐，也為了在災(zāi)年掙出一條命的自己。

    在狗蛋的勤奮讀書中，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方立安眼看著就要二十歲了。而在外人看來，她卻是即將二十二歲的大齡剩男。

    二十二歲是個什么概念？

    按照古人十六歲成親，三十出頭便能做祖父的慣例，二十二歲未成親的方立安在大家眼里無異于奇葩本葩。

    慢慢的，大家開始猜測她是不是有什么隱疾，才一直堅(jiān)持不娶妻生子。

    說直白點(diǎn)，就是小兄弟不能，不行，不可以。

    面對各種復(fù)雜隱晦的打量，方立安始終淡定自若，那毫不在意的態(tài)度，就差明著說了——對，我就是不能，不行，不可以。

    不過，本朝女子，二十未嫁，須得向朝廷繳納未婚稅，每人每年十兩銀子。

    在這個府城人一年也花不到十兩銀子的當(dāng)下，這個稅不可謂不重。但最初了解到這方面律法的方立安開心極了，怎么講呢，罰款總比被官府強(qiáng)制婚配的好。

    繳稅這天，也是巧了，狗蛋在衙門口遇上了青柳巷的趙嬸子。趙嬸子跟方立安沒有深仇大恨，但這些年過去，她依然惦記著當(dāng)街丟臉之丑。

    狗蛋根本沒瞧見趙嬸子，等他交完錢，拿了納稅契證，趙嬸子簡直要高興瘋了，那樣子，若不是她溜得快，怕是要被治個擾亂府衙辦公之罪。

    狗蛋萬萬沒想到，他還沒到家，他兄長是個女人的事情就傳遍了大街小巷。等他懷揣契證回來的時候，家門口已經(jīng)被街坊鄰居家的嬸子們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

    “二郎！原來你兄長是你阿姐！”

    “二郎，你兄長真的是女人嗎！那也太丑了！”

    “二郎，快把你阿姐嫁出去，一年十兩銀子，家里再多錢財(cái)也經(jīng)不住敗！”

    狗蛋突破重圍，在前后左右的重重夾擊下，終于來到自家門前。

    方立安透過門縫看見他，大門開后即合，那幾個還欲拉扯狗蛋的大嬸被她夾了個正著。

    下一秒，叫罵聲不絕于耳。

    “呸！難怪嫁不出去，比西街的張寡婦還要兇悍！”

    “做死的小娼婦，我的手呦！疼死老娘了！”

    “整天混在男人堆里，勁大著呢！”

    “……”

    門內(nèi)，狗蛋渾身狼狽，發(fā)髻被蹭歪了，最外層的套衫也被扯壞了袖子，甚至連腳上的鞋都被踩掉了一只。

    他臉上的落寞不比身上少，大約是覺得辦砸了方立安交代的事，陷入一種“我真沒用”的自我唾棄。

    方立安也沒想過會出這樣的紕漏，自從狗蛋年滿十歲，她就有意無意地讓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培養(yǎng)他的家庭責(zé)任感。

    今天這事，確實(shí)是他的疏忽，但事已至此，如何解決眼下的困境比追究責(zé)任更為重要。

    各朝各代都不乏女扮男裝之人，每一次都伴隨著各種香艷事跡流傳于市井。

    但這一次，方立安估摸著沒戲，原因無二，她長得太像糙漢子，無法給任何男人任何遐想。總而言之，香艷不起來。

    即便如此，方立安還是生出了搬家的心思，不單純是因?yàn)椴幌氡蝗水?dāng)猴看，還因?yàn)樗肜^續(xù)逍遙自在。

    抄書也好，賣燒餅也好，她不想被流言蜚語束縛，雖然流言蜚語根本束縛不了她，但有那個條件，誰愿意生活在麻煩堆里？

    第354章

    方立安帶著狗蛋在府城呆了六年。

    六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如果說有什么難忘的回憶，大約就是剛住下的那兩年，那時候?yàn)榱撕侠碇\生，也為了多攢點(diǎn)錢，方立安沒日沒夜地做燒餅?zāi)萌ベu。

    冬天還好，黃橙橙的爐火明亮溫暖，春秋只能算將就，至于夏天……那滋味跟把人架在火上烤也沒什么區(qū)別。

    悶熱的天氣里，便是坐著不動都要流一身汗，更何況一刻不停地圍著火爐打轉(zhuǎn)。手臂要伸到火爐里，將燒餅貼到火爐內(nèi)壁上，等火候到了，再用火鉗取出來。三伏天前后，那汗都是論斤淌的，整的人差點(diǎn)脫水。

    也就是這段時間，讓方立安的皮膚變得粗糙不已，眉眼間，屬于女兒家的精致越來越少。

    縱是后面燒餅做的少了，天天窩在家里抄書，也沒有恢復(fù)成當(dāng)初的模樣。

    做燒餅苦是苦了點(diǎn)，但方立安慣會苦中作樂，自稱李大郎，又一天到晚琢磨著是不是給狗蛋改個名兒，覺得叫李松也未嘗不可。習(xí)武的話，她自個兒就是現(xiàn)成的老師，說起來，她還可以教他打虎呢。

    這個不算好笑的笑話，陪伴她度過了兩個火爐中的盛夏。

    至于狗蛋，可能前面幾年過的太艱辛，其中以來到府城前的那段時光為最，以致于在府城的每一天，狗蛋都覺得幸福的無與倫比。

    每一天都是值得懷念的一天。

    阿姐給他做了紅燒rou。

    阿姐給他燉了冬瓜排骨湯。

    阿姐給他兩文錢去街上買冰糖葫蘆。

    阿姐送他去府學(xué)讀書認(rèn)字。

    學(xué)會了寫“阿姐”兩個字，阿姐獎勵了他一套文房四寶。

    阿姐買了紅紙讓他寫對聯(lián)，歪歪扭扭的字貼在門上，不好看，但他真心歡喜。

    ……

    從六歲到十二歲，府城——有生之年，最幸福時光。

    六年的時間，家里置辦了許多東西，搬家的話，不可能都帶上。

    重要且不顯眼的東西放在空間，不重要的、顯眼的，撿常用的系了四個包袱，主要是換洗衣物。

    除此之外，還有兩大箱書，這才是重中之重。

    這些年，方立安抄的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算得上一筆不菲的資產(chǎn)。里面大部分都是狗蛋以后用得上的，當(dāng)然得帶著。

    家里的東西全部收拾妥當(dāng)，方立安便繞路去了東市。行李太多，人力不夠，她打算租個驢車。

    馬太貴了，用著招搖，小毛驢就很好。

    方立安拉著驢車回家，很是賺了一波眼球，直到關(guān)了門，外頭還有好事者來回張望。

    所以說想搬家呢，總是有人窺探，煩不勝煩。

    她把行李搬到車上，準(zhǔn)備了人和驢的干糧，等狗蛋放學(xué)，明天早上城門大開便可直接走人。

    小院子暫且這么放著，哪天回來也好落腳。這時候急賣，不說賣不出價錢，買家也不好找，最關(guān)鍵的是，方立安并不想被大家追著問，為什么要賣房子，為什么要走。

    跟不在一個頻道上的人說話，雞同鴨講，費(fèi)心費(fèi)力，沒那個必要。

    方立安離開這里，并沒有處的要好的街坊鄰居需要告別。從前，她想的是，如果她跟男人處的好，等大家知道了她的真實(shí)性別，只怕要被那些男人們的媳婦砸臭雞蛋。如果跟女人處的好，她極有可能活不到現(xiàn)在。

    事實(shí)就是如此，女人里頭，除了愛好八卦、喜歡做媒、上了年紀(jì)的大嬸子，沒人會跟她多說一句話。

    男女有別，要避嫌不是？

    清晨，方立安趕著驢車到城門口等狗蛋，他去書院跟夫子告別了。

    最近幾天，方立安在家里躲清靜，勸狗蛋留在家里一起打包，狗蛋沒同意。

    小小年紀(jì)竟然有了讀書人的氣節(jié)（酸腐），說什么要有始有終，要做個有擔(dān)當(dāng)、頂天立地、無所畏懼的男子漢……

    方立安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欣慰于狗蛋在她沒注意到的時候長大了，一方面又不太希望這孩子講究讀書人這一套。也不知道是真心實(shí)意地為狗蛋著想，還是單純地覺得狗蛋這樣，把她猥瑣求生的氣質(zhì)襯托的淋漓精致。

    不過，狗蛋做出這樣的選擇后，他的日子便不太好過，世人喜好八卦，不僅僅是市井婦人，讀書人同樣如此。

    “阿演，你兄……阿姐真是個奇女子。”張易信聽說后，好半天才憋出這么一句話。

    “切！什么奇女子！你可真會拍馬屁，明明是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

    “君子敏于行而訥于言，林同窗切莫學(xué)那等碎嘴小人，搞不清楚狀況就胡亂評價，實(shí)在有失君子之風(fēng)。”狗蛋懟他。

    “你……哼！走著瞧！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把壞的說成好的。”自打上次被狗蛋懟到人緣差極，林耀輝就有點(diǎn)怵他，事先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嘲諷之語，臨了卻只甩了一句狠話便溜了。

    學(xué)堂里的學(xué)生，看熱鬧的居多，短短幾天里，狗蛋不知承受了多少白眼和意味不明的打量，他悉數(shù)接收，一點(diǎn)憤懣不平之色也無。

    后來，見到放學(xué)歸家的他，面容不驚不怒，腳步不疾不徐，方立安才隱隱約約明白，原來狗蛋把這些當(dāng)作一種磨練。

    所以，十二歲的李澤演是真的長大了，通過他自己選擇的方式。

    狗蛋辭別了夫子，來到城門口與方立安匯合，他不會趕驢，只能在車上看著。

    姐弟倆一路向北，往六年前來時的方向。

    方立安打算帶他回一趟金陽，看看老家如今是什么光景。

    當(dāng)年的情況，方立安并不覺得李章氏能平安無事地活下來，但一切皆有可能是吧？在與李章氏接觸的短短一年多時間里，李章氏不也數(shù)次打破她的預(yù)想，做了許多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事嗎？

    那樣一個人，在她認(rèn)為沒活路的情況下活到現(xiàn)在，方立安竟然覺得這個結(jié)局的可能性很大。

    不管人在不在，受了災(zāi)后，回鄉(xiāng)看看總是應(yīng)該的，不說李章氏，還有爺奶大伯、舅舅姥爺，都要去打聽一下。

    四條腿的驢腳程很快，比起姐弟倆逃難的時候，不知道快上多少。當(dāng)初，兩條腿日夜兼程，趕緊趕慢用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才到府城，這次回程，只用了十二天。

    路上經(jīng)過三個驛站，在驛站旁邊的民宿休整了三晚，其他夜晚都睡在車上。好在方立安在車上放了被子，不至于半路凍著。

    進(jìn)村的路一點(diǎn)沒變，村里的房子、田地同樣如此。

    驢車顯眼，這在村里必須得是頂頂有錢的人家才能擁有的財(cái)產(chǎn)，所以一進(jìn)村便成了全村人的焦點(diǎn)。

    慢慢有人湊上來，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熟面孔居多。然而，這些人里居然沒一個能認(rèn)出方立安和狗蛋。

    方立安或許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丑了，再加上她男裝打扮，沒人認(rèn)出來。狗蛋離開那年才六歲，如今都十二了，像模像樣的小大人。

    直到方立安主動跟曾經(jīng)的熟人打招呼，大家才想起來村里曾有這么個孩子。

    村里人太熱情了，還沒到家門口，方立安就掌握了她想掌握的信息。

    當(dāng)年，流民的危機(jī)解除后，他們這一群人提前返鄉(xiāng)，每個人都惦記著縣太爺要開倉放糧的事。

    然而，回去后才發(fā)現(xiàn)，村里猶如蝗蟲過境般，一點(diǎn)吃的也沒剩下，家里像樣點(diǎn)的家具都被砸爛了，可以想象，今后的日子只怕會相當(dāng)難過。

    不過，很快，朝廷發(fā)的糧食到了，大家有了吃的，便重新拾起農(nóng)活，精心伺候莊稼，期盼來年豐收。

    第35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