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你為何這么說?”鄧節不想她也會這樣說,心頭一震,轉而望著那縷照射進來的陽光,百味雜陳。 劉縈走到她身側,挨著極近,說:“因為夫人是大人是正妻,又出自名門,太尉大人現在不想動江左,他想要和你們鄧家維持友好,對于他來說,如今首要對付的是元氣大傷的呂復,以及南方坐擁九郡的張表,太尉膝下無子,如果這個時候夫人能給太尉大人生下一個男孩,那么表面上趙翊就可以將讓夫人的兒子繼承趙家基業,以此安撫江東老臣,兩家親如一家,太尉大人沒了江左的后顧之憂,便可以徹底平定北方,順勢南下蕩平荊州。” 鄧節心頭忽然發緊,聲音也不自覺得喑啞了幾分:“接下來呢?” 劉縈抿了抿嘴唇,方道:“接下來該是什么,夫人應該可以猜到。” 鄧節聲音異常的平靜,道:“接下來太尉將飲馬長江,劍指江東,至于我的孩子,既已沒了用處,便會被廢黜,太尉還年輕,自會有別的繼承者。” 劉縈沒有說話。 鄧節道:“他此前屢次想要借漢室和呂復的刀除去我,是因為當時的鄧家與他為敵,他想破壞漢室與鄧盛的結盟,或是將禍水東引給呂復,二弟離開后,江東老臣掌權,一改以往對趙家的態度,以和為主,所以他對我的態度也陡然扭轉,甚至想要我生下孩子,是為安撫江東。” 劉縈輕嘆一聲,慢慢地道:“太尉大人便是如此,夫人還需慎重,若是能回江東去便最好。”她撫了撫鄧節的肩膀,說:“夫人與我們不同,太尉對于我們,喜歡即寵愛,厭惡即冷落,就像孟夫人,即便是沒能保住孩子,太尉大人對她仍然寵愛不減,但對夫人不同,究竟是何等心思,任誰也說不清楚,夫人還需自己體會。” 鄧節沒有說話,她知道趙翊讓她為他生子絕對另有圖謀,但她到底是和趙翊相處尚短,不及劉縈看得透徹。 劉縈眼睛略有落寞,嘆道:“即便如此,我又何嘗不羨慕夫人呢。” 鄧節抬起眼簾望向她,看見她秋水般的眼眸里盡是孤寂,她說:“我也是江東的人,也誓死忠誠于先主,但我又何嘗不羨慕孟瀾,不羨慕夫人。”她看向那冰鑒,慘淡一笑:“夫人可知,那青銅冰鑒整個太尉府便僅此一個,先前是太尉用的,孟瀾都不敢開口說想要,今年夫人嫁過來,太尉大人便就送給了夫人。” 鄧節看著那青銅冰鑒,默了默,淡淡地道:“不過是做樣子用的東西,太尉大人對我又能有幾分真心呢。” 劉縈垂下頭笑笑:“有些時候,縱使明知是假,也仍樂在其中。”她說:“自欺欺人又何嘗不是件幸福的事。” 鄧節走上前打開青銅冰鑒,用匕首碎開一塊冰,撿起來攥在手心里,又冰又涼,像是滲到了骨頭里。 …… 劉縈離開了,太陽也沒有方才那么烈了,屋里只剩下了鄧節自己,劉縈說得對,她這里太冷清了。 她沒有事情坐,于是推開門出去走走。 遠遠的就聽見小孩子的笑聲,她繞過回廊,走到了院子里。 是趙翊的meimei,叫玉兒。 院子里的花一早就開了,玉兒的頭上便別了一朵小紫花,她今年不過九歲,圓圓的一張小臉,眼睛也是圓圓的,梳著羊角髻,手腕上帶著鈴鐺,一跑一跳是脆脆的聲響。 鄧節就坐在不遠處的大石頭上看著她,看著看著就想起了她的弟弟meimei們,想起了鄧盛,她怎么也沒想半年前柴桑一別,竟然成了最后一面。 “阿姐,我定會接阿姐回來的。” “阿姐,你說那畜生是誰,我要去扒了他皮!”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的小腹痛如刀絞,鮮血洇濕了衣裙,她蜷縮在破草席子上疼得說不出話來,她的母親怨她,嫌棄她,恨她臟了鄧家的門楣,更是不肯來見她。 是那時還只有十三歲的鄧盛背著她一步一步的去找大夫,也是那個十三歲的鄧盛對她說:“阿姐,我一定要打下江東。”“阿姐,我要奪回父親留下的土地”“阿姐,我要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我們。” “你在看什么呢?” 鄧節的思緒被拉了回來,是趙翊,她伸手輕輕拂掉了一滴淚,不想還是叫他看見了,趙翊皺了皺眉頭,道:“你哭了?” 鄧節沒有回答。 就在這時,玉兒也跑了過來:“阿兄”她脆脆的叫到,一把撲進了趙翊懷里,湊上去就在趙翊的左臉上親了一口,像是占了便宜,咯咯地笑。 趙翊也笑了笑,道:“玉兒今日的功課可做了?” “做了”玉兒笑道,露出白白的一排小牙。 趙翊抱著她,笑說:“玉兒又沉了,阿兄快要抱不住玉兒了。” 玉兒不滿道:“哪里有,玉兒才沒有胖呢!” 趙翊笑說:“玉兒不是胖了,玉兒是長大了”不知為何,鄧節并沒有在趙翊的眼睛里看到有任何笑意,甚至并沒有半點親情,更沒有疼愛,他的一切都是逢場作戲,她被這一瞬間的想法給驚得一身冷汗,縱使這樣炎熱的天氣,她還是忍不住發寒。 “玉兒長大了”玉兒喃喃重復,又揚起小臉,道:“玉兒喜歡長大。” 趙翊摸著她軟軟的發絲,笑道:“長大了就要嫁人了,阿兄為玉兒安排一位夫君好嗎?” 玉兒似乎還不知道夫君的含義,傻傻的點頭笑道:“好” 趙翊又笑道:“玉兒是我的meimei,即是我的meimei自然要嫁給這天下最尊貴的人,玉兒你說好嗎?” 鄧節已經覺得有些發寒,忍不住打斷道:“太尉大人,您是什么意思?” 趙翊目光輕輕掃過她,笑道:“怎么了?夫人” 鄧節微微發抖,道:“你說要把玉兒嫁給誰?” 趙翊笑說:“夫人是病了嗎?這天下最尊貴的人,除了天子還能有誰呢?” 鄧節心口一陣瑟縮,脫口道:“趙翊你瘋了是嗎!玉兒她才九歲!” 玉兒坐在趙翊懷里傻傻的望著她。 趙翊看起來并沒有生氣,但聲音已經冰了,道:“那又如何?” 鄧節臉色慘白:“天子已經二十五了,你要將一個九歲的小孩子嫁給天子,你瘋了是嗎?”她忍不住抓住他的袖子,她也不知為何而惱怒,她只是難受極了,她瞪著他:“趙翊,他是你meimei!你是不是瘋了!” 趙翊沒有理會她,彎腰放下玉兒,方才道:“我見夫人倒像是病了,竟然說起了胡話來。”他的眼睛是冷的,嘴唇卻是帶笑的。 她越是和他相處,便越是覺得他陰狠,不是無時無刻的,有的時候他可以隱藏的很好,有的時候他便又不隱藏了。 那陰森森的寒意像是毒,她越是了解他,便越能覺出他的狠絕來。 但她卻又并不怕他,他不能動她,不能殺她,只要他一日要維護和江東的友好他就一日不能傷她。 她說:“你不能讓她嫁給天子” 趙翊放下玉兒讓奴婢帶走,方才起身,淡淡地道:“難道我的meimei不配做劉昭的皇后?” “是的” 趙翊皺了皺眉頭,似乎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鄧節一字一句地道:“太尉大人,您的meimei不配做天子的皇后,贅閹遺丑,怎堪做漢家的皇后。” 第三十二章 趙翊真的動怒了, 大概沒想到她竟然會這么說話, 他下意識的伸手便要打她, 臨到時, 他又收住了,他看著她的眼睛,固執,剛烈, 像極了那些自命清高的所謂的忠臣。 他不打女人, 此刻恨得咬牙切齒, 道:“我看你是瘋了。”又道:“你……” 他的話沒能說出來, 只瞧見方才還那么固執剛烈的眼睛里流出了淚來, 一顆接著一顆,她罵了他,罵完反倒是自己哭了起來。 趙翊何曾見過這樣奇怪的人, 方才殺了她的心都有,此刻只化成了疑惑,他皺著眉頭道:“你哭什么?” 鄧節不回答,她自己也不知道, 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guntang的從臉頰劃下, 她說:“是妾錯了,妾不該罵大人。”她說:“玉兒她才九歲,大人您怎么可以將她嫁給天子,她一輩子都會被毀掉的。”就像她一樣, 十四歲遇到了桓文,留下了此后的半生都抹不掉的一塊疤。 縱使她感激天子,縱使她忠于天子,可那塊叫桓文的疤仍在,一輩子都抹不掉。 同樣的,劉昭將趙翊九歲的meimei立為皇后,也會痛苦的。 這樣的痛苦是相互的,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她此刻竟會心痛的流出了淚來,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想讓趙翊的meimei嫁給天子。 趙翊看起來倒不似方才那般惱怒了,輕瞇了瞇眼睛,平淡地道:“我既然定了的事,便就不會更改,夫人倒不如早日命人剪裁一身可以在立后大典上穿的合體的衣裳。”又伸手拂下了她臉上的一滴淚,輕輕捻開,道:“沒想到我嫁meimei,夫人竟比我還要失態。”又淡淡地道:“夫人方才也在看著玉兒流淚吧。” 鄧節抹掉淚,道:“我沒有” 趙翊笑笑,轉過身,淡淡地道:“夫人是想起離世的二弟了吧。” 鄧節心口被牽動得一痛,平淡地道:“沒有” 趙翊回頭看她,目光沉了沉,道:“不能坦誠些嗎?” 鄧節回道:“我說是,太尉大人可以讓我回江東嗎?” “不能” 鄧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那我坦誠的說出我想念我的二弟,太尉又能如何?” “或許可以命人傳信給江東,寄來些你二弟的隨身之物,以供夫人思念。” “不必了”鄧節聽出了他話里的幾分調侃,冷冷打斷,又道:“大人可有親人嗎?” 見趙翊欲開口,鄧節打斷道:“太尉大人別說玉兒。” 趙翊于是淡淡地道:“沒有” 鄧節道:“妾的母親對我并不好,或者說異常嚴苛,因為妾是長女,小的時候弄臟了衣裳要挨打,不念書偷偷玩耍要挨打,妾甚至并不認為她是妾的母親,即便妾來到了穎都,也從沒有一刻想念過她。但是盛兒他不同,母親責罵妾時,他會替妾說話,責罰妾抄書時他回同妾一起抄。” 趙翊側目看著她,沒有打斷,一時也沒有什么話可說,只是安靜的聽著。 鄧節說:“大人,妾記得,您讓妾給您生一個孩子,妾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她見趙翊似乎愣了一下,淡然地笑道:“這是江東人盡皆知的事情。”她并不在乎,道:“妾再與周蒙大婚之前便已經有了夫妻之實,妾的母親嫌妾敗壞門風,便將妾趕了出去,不準妾踏入府門半步,周家是江東高門,而鄧家當時家道中落,周家的人也不肯接納妾,更不肯放周蒙來見妾,也恰是那一天,妾小產了。”她笑笑,眼睛里似乎有淚意,卻又一閃而過,她說:“那天夜里,妾一個人躺在一張草席子上,身下全都是血,妾沒有辦法動彈,就在妾覺得會死在這間破草屋子里時,是鄧盛破門進來,他找了妾整整三天,他那時才十三歲,他背著妾一步一步的去找大夫。也是那一天,他對妾說,他會保護妾,他會打下江東,會讓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鄧家的人。” 趙翊一直都沒有開口。 鄧節說完,兀自又笑了,道:“妾今日真的是有些失態了,妾也不知道為何要與大人講這些,大人這樣的冷酷的人,恐怕也無法感同身受吧。” 趙翊默了默,然后開口,平淡地道:“我身邊沒有這樣的人,沒有辦法感同身受。” 就在這時,奴婢匆匆趕過來,低聲道:“回大人,孟夫人已經到了,正等著大人共用晚膳呢。” 趙翊淡淡地道:“讓她回去吧” 奴婢并不驚訝,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道:“諾”然后退下了。 趙翊對她道:“你還有什么話想說,一并說了吧,趁著我今日不追究你的過錯。” 鄧節道:“妾沒有什么話可說了。” 趙翊笑道:“這可不行” 他說:“我已經為夫人把孟瀾給攆了回去,夫人難道不應該陪我嗎。” 鄧節想了半天,道:“快到用晚膳的時候,大人餓了嗎?” 趙翊說:“有些” 鄧節說:“那妾命人準備些晚膳?大人想吃些什么?” 趙翊皺了皺眉頭,想不出來,說:“你定吧” 鄧節又問:“去妾哪里?” “嗯”他隨口應道。 兩人往鄧節的住處走去,一時沒有人說話,進了屋子,趙翊才發現屋子里是黑的,方才想起來她的奴婢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