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尉遲五郎傻了眼:“阿兄,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見到我就沒有別的話么?” 尉遲越涼涼地道:“只要孤一天沒死,就要考校你的功課。” 頓了頓道:“距今歲進士科舉只剩下七個月了。” 沈宜秋在守城那段時日虧了身子,尉遲越擔心她守不住舟車勞頓,讓她在靈州安心休養。 他便在靈州與吐蕃大皇子艾雪勒繼續議和。 艾雪勒已經叫這手狠心黑臉皮厚的燕國太子磋磨得沒了脾氣。 燕國的軍隊趕起路來簡直不要命,倒把他們這些馬背上長大的勇士累得夠嗆。 終于到了靈州城,那千刀萬剮的古日勒早已經跑得沒影了,他不想與突騎施人為敵,可都跟著來了,由不得他不打——他不打人家,人家見他與燕軍在一起,也會來打他。 稀里糊涂地與突騎施人打了個昏天黑地,損兵折將不說,肯定被突騎施可汗記恨上了。 燕國太子這混賬,趁機又坐地起價,他心里苦不堪言,恨不得扒下燕國太子這張細白皮子,回去做面鼓來敲——皮這么厚,一定怎么敲都敲不破。 然而他恨不得將燕國太子扒皮抽筋,還不能得罪他,否則他一甩袖子不談了,他便是腹背受敵。 尉遲越卻是氣定神閑、游刃有余,一邊與艾雪勒慢慢砍價,一邊主持靈州城的重建。 涼州州府兵在靈州城解圍之后并未立即離開,而是留在靈州幫百姓修補城墻,重挖壕渠——當年涼州被圍,是沈刺史帶著靈州州府兵前去救援,與涼州軍民一同死守,直到援軍抵達,而他自己卻以身殉國。 雖是十年前的事,涼州的百姓卻還念著。 約莫過了兩旬,尉遲越終于心滿意足,將艾雪勒和吐蕃使團送走,沈宜秋的身子也養得差不多了——要完全恢復元氣恐怕還需一段時日,但她知道尉遲越還有許多事需要回京處理,而她也急著想讓曹彬獲得應有的下場,告慰英靈。 離開靈州前一日,尉遲越陪著沈宜秋去了趟賀蘭山麓,祭拜她的父母。 這段時日下了幾場雨,縈繞終日的血腥氣終于淡了,原野上新草從焦土中探出頭,茸茸地鋪了一地,不知名的野花開得爛漫,如少女仰起笑臉。 兩人同乘一匹馬,在原野上慢慢地踱著。 沈宜秋道:“回了京,殿下能繼續教妾習武么?” 尉遲越十分意外:“怎么突然又肯學了?” 以前他為了逼她起床習武,哪一日不是使盡渾身解數? 沈宜秋望了望團團的白云,輕輕道:“要是我早些用功,也許牛大叔他們……” 尉遲越將她摟緊:“你放心,回京之后,我便取薛鶴年項上人頭。” 沈宜秋一怔:“殿下要動薛鶴年?” 按說朝政的事她不該過問,但她實在對此人深惡痛絕,不由自主便問了出來。 這回邠州援軍去而復返,與他向皇帝進讒有莫大的關系,可說是罪魁禍首之一。 另一個罪魁禍首,沈宜秋也知是尉遲越殺不得,也不能殺的,能拔出薛鶴年一黨,也算斷了他一條臂膀,給他個教訓。 然而她還是有些擔心:“殿下可有萬全之策?” 尉遲越在她耳邊道:“放心,我手里有顆最要緊的棋子。” 沈宜秋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阿史那彌真?” 薛鶴年在朝中黨羽甚眾,又有皇帝庇護,要扳倒他這樣的重臣,也只有里通外國這樣的大罪了。 尉遲越忍不住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他的小丸實在太聰慧,聰慧得他都沒機會顯擺一下,邀一邀功。 可轉念一想,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有個才智、勇氣與他比肩,甚至在許多地方比他更甚一籌的女子與他并肩前行,相互扶持,那點顯擺的樂趣實在微不足道。 沈宜秋仍舊有些不放心,尉遲越畢竟還是儲君,這時候動皇帝的心腹…… 尉遲越仿佛能猜到她的心思,沉聲道:“萬不得已時,只能勞駕張太尉。” 沈宜秋心頭一突,她和尉遲越兩世夫妻,自然清楚他的為人,也明白他與皇帝之間還是有些父子情分的。 他是個明君,更是個仁君,若是動用北衙禁軍逼迫皇帝禪位,免不了成為他一生的污點。 尉遲越道:“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低沉:“靈州的事不能再發生。” 沈宜秋默然點點頭。 兩人換了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兒話,終于到了賀蘭山下。 沈刺史和夫人的墳塋周圍遍植松柏,樹下鮮花盛開,周圍沒有一根雜草,顯是時常有人來清理灑掃。 沈宜秋將祭品擺好,在杯中斟上酒,輕聲喚道:“阿耶,阿娘,小丸來看你們了。” 她看了眼尉遲越:“這位是太子殿下,你們以前見過的。” 尉遲越行了禮,不見外地道:“小婿拜見岳父岳母。” 沈宜秋想起自己昏睡不醒時的夢境,在心中道:“阿娘,那日在岸上喚我的便是此人了。” 又暗暗地嘆了口氣:“阿耶阿娘,你們放心,他是個很好的人,待女兒也很好,雖然女兒不能將他當作意中人,卻可以相互扶持走到最后。 “求阿耶阿娘像庇佑女兒一樣,保佑他身體康健。” 尉遲越也在心里道:“岳父岳母,小婿此生定不會辜負小丸,再不會讓她受一絲委屈,落一滴淚……” 尉遲越心里的話還未說完,松林里忽然飛出一只山老鴰,呱呱叫著從他頭頂飛過。 不等他回過神來,只聽“啪嗒”一聲,一團鳥糞落在他肩上。 尉遲越:“……” 岳父岳母對他這個女婿似乎不太滿意。 …… 翌日一早,太子一行從靈州啟程,邵澤和周洵傷重,依舊留在刺史府養傷,待痊愈后再回長安。 出了城,沈宜秋坐在馬上回望故鄉,無聲地與養育她的地方告別。 南風將僧侶超度魂的誦經聲帶到遙遠的天邊。 燒毀的家園在廢墟中重建,就像傷口中長出新rou。 有的痛楚慢慢淡去,有的傷痕永遠不會愈合,但新的生命終將孕育、繁衍,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第125章 安慰 回京這一路沒再生出什么波瀾。 六月末,太子一行終于抵達長安。 城中正是一年中最燠熱的時候,夾道青槐上的蟬叫得炸了鍋,像是熱油里濺了滾水。 驕陽似利箭般穿透車帷,馬車像是個密不透風的大蒸籠。 尉遲越用佩劍將車帷挑開一條縫,一股熱浪撲進車里,沒有涼快些許,反倒更熱了。 沈宜秋懨懨地靠在車廂上,她一向苦夏,每年到了這時節都覺難捱,何況她身子還未復原,便要頂著毒日頭趕路。 不過一個月功夫,她比在靈州時又消瘦了不少,臉頰上屬于少女的豐潤幾乎都褪盡了。 尉遲越摟住她肩頭:“累么?到宮里還有段路,靠著我睡會兒。” 沈宜秋無力地乜了男人一眼,她穿了單薄的夏衣還嫌熱,偏偏這廝還要挨著她坐,渾不知自己像個火爐。 尉遲越又去握她手,將她手指攢在手心里:“回東宮好好養養,都瘦成什么樣了。” 沈宜秋懶懶地“嗯”了一聲。 尉遲越又道:“今日有接風宴,我怕是得晚點回去,你去西內給母后請個安,早些回去歇息,不必等我。對了,左右要進宮請安,正好傳陶奉御請個脈。” 說罷臉上有些赧色,他本來并沒有什么別樣的心思,不過是擔心沈宜秋在靈州虧了身子,想讓經驗老道的老醫官替她號個平安脈。 可一提到陶奉御,不免就起了些別的念頭,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描補道:“孤只是擔心半年前的方子不對癥,叫陶奉御來診視一下放心些,沒別的意思。” 他如今在太子妃面前不稱“孤”,每逢這“孤”字出現,不是鬧別扭就是心虛。 不過說者有心,聽者倒是無意,沈宜秋只是點點頭:“多謝殿下。” 離長安日近,她的心也越來越重。 她一邊盼著早日抵達,好快些給靈州百姓和血灑邊城的將士們討回公道,可一邊她又暗暗渴望這段路能再長一些。 尉遲越總算發現太子妃被自己摟著更難受,便放開了她的肩頭,往旁邊挪動了寸許,但還是固執地扣著她的手不放。 沈宜秋垂下眼簾,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太子也消瘦了些,手背越發薄了,越發顯得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趁著他用另一只手夠茶杯,她偏了偏頭,悄悄地覷瞧他側臉。 她的目光滑過他長而微挑的眉,落到他深長的眼角。 他的眼睛生得尤其好,不笑時凌厲如刀,私下里凝望她時卻有如桃花春水,他的鼻梁高挺,卻絲毫不突兀,他的雙唇線條分明而薄削,卻絲毫不顯得薄情寡義。 還有他走勢流暢的臉架子,每一寸都生得那樣妥帖。下頜的棱角減一分便顯女氣,加一分又太生硬,那樣恰到好處地過渡到修長的脖頸,沒入雪白的中衣領子里。 沈宜秋的目光仿佛成了畫筆,細細地將男人的側臉勾勒了一遍,在心中感慨,造化在造他時,心怕是偏到了胳肢窩里。 他的相貌本就生得合她心意,如今更如火中淬煉過的鋒刃,叫人一看便挪不開眼。 每當這時,隱秘的歡喜便像藤曼一樣從她心中冒出尖來,她必須時時告誡自己,免得一時昏了頭,忘了他們的身份,忘了他們之間真正的關系。 她至今也未提起何婉蕙退親的事,亦不知尉遲越可曾從別人處獲知,她甚至有些提心吊膽,生怕哪天他主動提起。 可是心中的藤曼越生越多,一邊瘋長一邊往下扎根,她忙著拔除,每每撕扯出大片的血rou來。 而尉遲越一無所知,他不知道,每次摟著意中人,滿心甜蜜地喚她“我的小丸”,只會在她心里留下一片狼藉。 沈宜秋不等太子發現,及時將目光收了回來。 尉遲越抬起眼,便看見沈宜秋靠在車廂上,神情淡淡的,有些疏冷,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比起半年前離京時,她似乎離他更遠了。 他只好暗暗安慰自己,一定是氣候太炎熱,她身子不舒服,哪里還有心思搭理他。 又不免反省,莫非是自己太啰嗦,惹得她心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