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戚七娘若無其事地接過藥碗放在一旁小幾上,用枕頭將邵澤的頭墊高。 邵澤還在嘮叨,戚七娘道:“你歇歇罷,別把自己說死了?!?/br> 邵澤消停了片刻,不一會兒又道:“我們畢竟……” 戚七娘斜睨他一眼:“等你能下地我們就拜堂,總行了吧?” 邵澤大驚失色:“不可……邵某曾立誓,若不能高中武舉狀元……” 戚七娘小聲嘟囔:“木頭腦瓜。” 邵澤道:“戚小娘子方才說什么?” 戚七娘道:“我說今年考不中有你好看?!?/br> 邵澤低眉順眼地“嗯”了一聲,不敢問到底怎么好看。 …… 沈宜秋和尉遲越出了邵澤所住的院子,便去探望周洵。 周洵那日死守城門,直面阿史那彌真親自率領的主力,千鈞一發之際,敵方主將卻突然帶著主力離開,這才給了他一線細細的生機。 他受傷不省人事,命懸一線之際被趕到的禁軍救下,才知道是太子親自率兵來救,把阿史那彌真的主力引了去。 他身受多處刀傷,雖未命中要害,但失了太多血,眼下仍舊十分虛弱。 太子和太子妃走進房中,他掙扎著想起身行禮。 尉遲越忙上前制止:“周卿不必多禮?!?/br> 周洵看見沈宜秋,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末將拜見娘娘,幸而娘娘安然無恙?!?/br> 沈宜秋不覺動容,紅了眼眶:“周將軍。” 兩人便說起那日守城之役的酷烈戰況。 他們一起死守靈州,并肩作戰,說一句生死之交也不為過,默契和信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尉遲越在一旁看著,心里有些發酸,自己倒似成了多余的人。 他記得一開始命周洵護衛太子妃,他還老大不情愿的,言語神情中滿是不屑一顧,誰知這才一個月不到,他的態度竟然天翻地覆。 其實也怪不得他,是他的小丸太好,任誰與她相處幾日,恐怕都會為她傾倒。 雖能理解,但還是不免叫人氣悶。 一個白臉的寧十一已經夠煩人的,如今又來個黑臉的周六郎。 好在沈宜秋沒待多久,略敘了幾句話,便對周洵道:“周將軍安心養傷,我便不多打擾了。” 周洵道:“娘娘保重?!?/br> 瞥見一旁被晾了半晌的尉遲越,這才想起他來,忙道:“殿下也請保重?!?/br> 尉遲越也懶得與他這武夫計較,一點頭:“周卿好生將養。”便即拉著太子妃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盤算,這周六郎也老大不小的,回頭該找人給他說個親事。 又想,二姊和四姊自打嫁作人婦,成日里閑得沒事干,最喜歡這些保媒拉纖的勾當,待回京便將此事托付給他們。 沈宜秋哪里知道電光石火之間,身邊的男人已經轉過那么多念頭。 七日后,邵蕓也從東都趕來了。 一見沈宜秋,她二話不說便一把摟住她,眼淚像瓢潑大雨一般落下來:“小丸,小丸,我們快叫你嚇死了……” 沈宜秋滿心都是歉疚:“表兄受了重傷,都怪我?!?/br> 邵蕓搖搖頭:“阿耶阿娘說了,國難當頭,男兒自當拿起刀劍保家衛國,可是你……”話未說完又哭起來。 她生性不羈,笑起來暢快,哭起來也無所顧忌,當著眾人的面嚎啕大哭也不以為然,哭完了,用袖子抹抹眼睛,抽了抽鼻子:“對了,我有個新鮮給你瞧?!?/br> 說罷摘下頭上的胡帽:“你看。” 沈宜秋定睛一看,卻見她一頭又長又密的青絲不知何時絞了,只剩下五六寸長。 她不由驚呼出聲:“這是怎么回事?” 邵蕓一笑,輕描淡寫道:“天熱,嫌悶便剪了?!?/br> 沈宜秋卻不信,邵蕓雖喜歡淘氣,但從來都是小打小鬧,她心里還是有譜的,不會做如此出格的事,可她不說緣故,不是不能說,便是真的不愿說。 沈宜秋了解表姊的性子,便也不去追問,只是嘆了口氣:“舅母一定氣得不輕?!?/br> “何止,”邵蕓撩起袖子給她看胳膊上青一條紫一條的淤痕:“阿娘這回是動了真火,阿耶也氣著了,都不肯來救我。” 她頓了頓道:“若不是收到你們被困靈州的消息,他們恐怕到現在都不愿和我說話呢。”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邵澤房里走。 邵澤正睡著,戚七娘聽到動靜迎了出來,她和邵蕓本是密友,見了面自然又有許多話要敘。 說了兩句,戚七娘便用手肘捅捅她:“你和那個祁十二郎怎么樣了?” 沈宜秋一怔:“祁十二?” 邵蕓“啊呀”一聲,對沈宜秋道:“對了,我在信里是不是忘了提?和我們同路從長安到洛陽的那個小郎君,就是祁家十二郎?!?/br> 沈宜秋越發不解,祁十二正是與何婉蕙定親之人,聽說他病得下不來床,怎么去了洛陽?上輩子似乎不曾有過這一節…… 戚七娘道:“你們怎么樣了?” 邵蕓挑挑眉道:“沒什么怎么樣,他是他,我是我,沒什么相干。” 戚七娘似乎有些遺憾。 這時房中傳來邵澤的聲音:“外頭是阿蕓么?” 邵蕓對兩人道:“我去瞧瞧阿兄?!闭f罷便往房中走去。 待她走后,沈宜秋蹙了蹙眉:“阿姊,若是我沒記錯,那位祁公子不是與何家定了親么?” 戚七娘道:“你不曾聽說?是了,那時候你已經離京了。過了正月,祁家便去何家退了親事。那祁家小郎君病入膏肓,說是想去故鄉看一眼,便與祁夫人去了洛陽,誰知在路上遇見個高僧,將他病醫好了,倒是一段奇緣。” 她頓了頓道:“我離開京都時,這事正傳得沸沸揚揚,說是何家見祁公子的病治好了,有意將斷了的姻緣再續上,祁家卻怎么也不愿意。我不關心這些,只知道個大概?!?/br> 這么說何婉蕙如今已沒有婚約在身了。 上輩子尉遲越登基后才娶何婉蕙,是因為她有婚約在身,在祁公子過身后守孝,隨后又遇上她母親過世,如此才蹉跎了幾年。 而這一世,兩人之間的障礙已經沒有了。 她說不上來心里是什么滋味,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她幾乎已經忘了何婉蕙這個人,甚至忘了尉遲越的身份。 他是儲君,日后還會成為君王,沒有何婉蕙,也會有別人。 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像她阿耶阿娘,像舅父舅母,像邵澤和戚七娘那樣簡單。 她并非不明白,只是一時忘了。 沈宜秋目光動了動,點點頭:“聽說那祁家小郎君才學兼人,纏綿病榻甚是可惜,有此際遇實在是一樁幸事?!?/br> 戚七娘道:“我就是擔心阿蕓,先前她在信中常提到此人,可他病轉好了,她卻再也不說起了?!?/br> 沈宜秋道:“姊姊別擔心,表姊有她自己的考量?!?/br> 第124章 告別 沈宜秋聽說了祁十二郎的奇遇,想起他和邵蕓一路同行,料想她或許知道些內情,便即向她詢問。 邵蕓果然點頭:“你問我算問對了。我們路過蒲州時,無意進了一間小蘭若,恰好遇見這胡僧正在給貧苦百姓治病,百姓都道他醫術如神。 “祁公子便試著請他診治,那胡僧給了他一瓶藥水,每日服一滴,服了一個月,果然就好轉了許多?!?/br> 沈宜秋雙眼一亮:“當真如此神驗?” 邵蕓點點頭:“他一見祁公子便說出他的癥候,道他先前服的藥并不對癥,雖能拖延幾日性命,卻會將身子拖垮。你問這做什么?可是有誰要治???” 沈宜秋道:“是皇后娘娘?!?/br> 邵蕓“啊呀”一聲,卻皺起了眉頭。 沈宜秋緊張道:“怎么了?” 邵蕓有些為難:“這胡僧性子十分古怪,他替貧苦人治病,一文不取,可替富貴人家治病,卻會百般刁難,提些叫人啼笑皆非的要求,聽說有個大官請他替老父診病,他便要那官員辭官,把那大孝子急得,還曾叫富商散盡萬貫家財?!?/br> 她頓了頓,目光有些閃爍:“有時候他也會要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全憑他樂意……” 沈宜秋若有所思地看向邵蕓短短的頭發。 邵蕓叫她那透徹的目光看得心虛,不覺往后一縮,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娘娘身份這么尊貴,那胡僧提的條件還不知如何苛刻呢?!?/br> 沈宜秋點點頭:“總要找到他試一試。表姊可知那胡僧如今的下落?” 邵蕓道:“這倒不難找,他也去了東都,如今在景樂寺駐錫?!?/br> 沈宜秋見到尉遲越,便即將此事告訴他知曉,只是略去了祁十二不提,只道是邵蕓在途中的見聞。 尉遲越遣人遍訪名醫,也找過西域的名醫替張皇后診治,都無功而返,聽到這消息比沈宜秋冷靜些,不過但凡有機會,他還是愿意試一試,當即命人去洛陽請那胡僧去長安。 自那日起,尉遲越便覺沈宜秋對他的態度有了些許不同。 她待他仍舊很好,他逗她時也會惱,他溫存時她也會回應,可就是有些微妙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不同。 若是換了從前,他定然一無所覺,但如今他已不是用眼在看,而是用心。 他的心看見,生離死別后那幾日的親密無間,猶如午夜的曇花,還未等他嗅到芬芳便已經凋謝了。 雖然心里有些發堵,但他并不氣餒,因他知道只要耐心等待,悉心呵護,那朵花早晚會再度開放。 五日后,五皇子率領著使團中的一眾文官抵達靈州。 當日尉遲越帶兵援救靈州,尉遲淵本想跟隨,被他兄長勒令待在涼州招呼吐蕃使團。 浩劫當前,便是尉遲五郎這樣的混不吝,也不敢在這時候造次,只得乖乖留在涼州,每日與吐蕃人扯來扯去,好容易等靈州解圍的消息傳來,便即將大燕和吐蕃兩個使團一股腦兒全帶到了靈州。 下了馬,見到兄嫂都安然無恙,他心里的石頭方才落地:“阿嫂,你沒事可太好了?!?/br> 尉遲淵平素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可經過這回的事,連他也顯得穩重了幾分。 沈宜秋這一路上早已將她視為自己的親弟弟,見他這泫然欲泣的模樣,心里也是又酸又澀,正要說點什么安慰他,尉遲越便將她往身邊一攬:“你身子還未復原,快回房歇著,別在外頭吹冷風了?!?/br> 說罷將弟弟提溜起來:“孤先考考你,這些時日功課有沒有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