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的確,碎嘴的男子確實很不討喜,他選黃門都偏愛來遇喜這般穩重話少的,怎么到自己這兒就忘了這茬!好在及時醒悟,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他一通胡思亂想,馬車已經駛入了丹鳳門。 馬車沿著龍尾道緩緩向上駛去,經過含元殿,繞過屏門,穿過興禮門,在宣政殿前停下。 尉遲越要去宣政殿覲見皇帝,沈宜秋則要去后宮,兩人至此便要分道揚鑣。 要下車了,尉遲越磨蹭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放開沈宜秋的手,走出一步,又回過身來,在她耳邊道:“今夜我一定回家陪你。”說罷在她唇上飛快地啄吻了一下,這才撩開車帷下了車。 沈宜秋怔怔地坐在車上,半晌才想起自己作為妻子應該下車恭送太子。 待她回過神,馬車已經重新動起來。 到得甘露殿,沈宜秋下車換了步輦,還未行至殿前,張皇后已經迎出殿外,由女官秦婉攙扶著下了臺階。 沈宜秋忙命黃門停輦,下了輦車,快步走上前去行禮:“媳婦拜見母后。” 張皇后一把將她扶住,把著她的手臂細細打量了一會兒,眼眶微紅:“瘦了,瘦了……”別的話竟然說不出來。 半年未見,張皇后鬢邊又添了許多白發,面容也越發憔悴。靈州被圍,她在京城何嘗不是寢食難安、殫精竭慮? 沈宜秋強忍住淚意:“只是苦夏罷了。” 張皇后道:“如今回京了,別再勞心勞力,好生養養。” 沈宜秋點點頭:“母后的身子好些了么?” 張皇后緊緊挽著她的胳膊往殿中走:“不礙事,我那宿疾總是在冬日里犯,氣候一暖早都好了。” 到得殿中,兩人連榻坐下。 張皇后這才拉著她的手道:“得知突騎施人圍城時你也在靈州,身為長輩,我真是愧悔難當,早知如此,當初定不會慫恿你跟三郎同去。” 她頓了頓道:“可想到靈州百姓,我又忍不住慶幸有你在那兒……”說著又哽咽起來。 沈宜秋握住張皇后的手,安慰她道:“母后莫傷懷,太子殿下和媳婦這不是平安歸來了么?” 張皇后不住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沈宜秋又道:“多虧有母后在朝中斡旋,毛老將軍才能親率邠州援軍趕到,將突騎施殘軍一網打盡。” 張皇后眼中掠過一絲陰霾:“怪我還是低估了他的無恥……” 秦婉輕輕咳嗽了一聲。 張皇后不再往下說,但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之色。 沈宜秋暗暗嘆了口氣,他們氣憤,張皇后想必更難受——當年她被皇帝的“勵精圖治”蒙蔽,用自家的勢力助他奪得儲位。皇帝的一次次的荒唐之舉,便如一刀刀割她的心。 她忙叫黃門將帶來的土儀呈上,對皇后道:“一路上匆忙,也沒來得及好好挑選,還望母后見諒。” 張皇后嗔怪道:“長安什么尋不到,還費這功夫!” 沈宜秋笑道:“殿下也這么說。” 說話間,宮人端了釅茶、菓子與鮮果來,都是沈宜秋素來愛吃的。 別的還罷了,一只十來寸的纏枝蓮花紋大金盤里,瑪瑙似的櫻桃堆得有小山那么高。 張皇后笑道:“好在你們回來得及時,再晚幾日只能吃凌室里凍過的了。” 沈宜秋看見櫻桃便想起去歲夏日,也是在這甘露殿中,她第一次遇見這一世的尉遲越,那時張皇后用櫻桃招待她,他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仿佛頗不待見她。 這一年中他們仿佛走過了千山萬水,回首來路,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張皇后見她望著櫻桃出神,也想起了去年的事,那時太子已經屬意沈七娘,聽說她入宮覲見便巴巴地趕來“巧遇”,還欲蓋彌彰地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色。 想起兒子那副德性,張皇后不覺莞爾。 片刻后,那笑容便消失在了唇角。 沈宜秋察覺她神色有異,不覺擔心,放下手中的茶碗:“母后可是哪里不適?” 張皇后搖搖頭,目光微動,有些欲言又止。 她出身將門,素來爽利,沈宜秋還從未見過她這般欲語還休、拖泥帶水的模樣。 她隱約猜到了些什么:“可是與殿下有關的事?母后但說無妨。” 張皇后執起她的手:“七娘,三郎待你的心意,我這做母親的看在眼里,絕不會看錯……” 沈宜秋輕輕點頭:“媳婦明白。” 張皇后又道:“你們此番一同出生入死,這情分是誰也越不過的。” 沈宜秋的感到一顆心被什么往下拖,眼看著就要被拖進泥沼中。 張皇后深深嘆了口氣:“何九娘與祁家的親事退了,皇帝已經擬好了旨意,只等三郎回來便要賜婚。” 沈宜秋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放棄了掙扎,任由泥漿灌滿她的五臟六腑。 張皇后關切地注視著她,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木然,心里一陣抽疼:“這并非三郎的主意,他畢竟不好拂了皇帝的臉面。” 沈宜秋明白婆母這是在安慰她。 皇帝要給尉遲越和何婉蕙賜婚,一來是賢妃使勁,二來大約是皇帝對兒子有愧,故而以賜婚來示好,緩和父子關系。 可說到底,誰也不能強迫尉遲越。 張皇后可以逼皇帝收回旨意,但太子要娶何婉蕙,她卻不能阻止。 張皇后也知道自己的安慰是多么蒼白無力,只得用力握著太子妃冰涼的手:“七娘,你別多想,三郎與那何家表妹不過是有些幼時的情分,那時他染了天花一個人住在寢殿中,何九娘時常來瞧他,他便將那恩情一直記到如今……你信我,三郎待你和待她是全然不同的。” 她頓了頓道:“本來我也不想說這些掃興的事,只是你一會兒要去飛霜殿,與其從旁人口中聽到,倒不如我來說,也好叫你有個準備。” 沈宜秋回過神來,發覺方才的失態,感激地笑了笑:“母后別擔心,媳婦都明白。” 她的笑容仿佛一只破了的琉璃盞,裂口鋒利,割得人心里疼,她兀自不知,還在努力地將碎片拼湊起來。 張皇后比看她哭還難受,將她摟進懷里:“七娘,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吧……” 沈宜秋搖搖頭:“無礙的。” 第126章 旨意 沈宜秋不想叫張皇后替她擔心,竭盡全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說些一路上的見聞給她聽。 就在這時,有黃門稟道:“尚藥局陶奉御求見。” 皇后奇道:“我不曾傳召陶奉御,他怎么來了?” 那黃門答道:“回稟娘娘,是太子殿下孝順,命人去尚藥局傳陶奉御,為娘娘和太子妃娘娘請平安脈。” 皇后瞥了沈宜秋一眼,笑道:“快有請。” 他這哪是孝順母后,分明是疼愛妻子,也不枉她替他說了一籮筐的好話。 張皇后輕拍兒媳的手背:“我說三郎心里有你,沒說錯吧?” 沈宜秋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他心里若是沒她,如上輩子那樣,她還能好受些。 陶奉御走進殿中,向兩人行了禮,抬眼一看沈宜秋的臉色,不由皺緊了眉頭:“娘娘這陣子,怕是不曾好好顧惜身子?” 沈宜秋不是諱疾忌醫的人,但見到老醫官這關切又譴責的眼神,不由心虛地垂下眼簾。 陶奉御也聽聞了靈州發生的事,倒不好再說什么,便替她請脈。 良久,他方才收回手,看了一眼張皇后,有些欲言又止。 沈宜秋心下了然,苦笑了一下:“可是脈象不佳?” 陶奉御微微嘆樂口氣:“娘娘的身子比離京時卻還虛了幾分。” 他頓了頓道:“娘娘離京前老朽曾替娘娘請過脈,那時估計娘娘再調理半年便能孕育子嗣,如今看來,還得調理半年。” 這結果在沈宜秋預料之中,自己的身子骨如何,她自己也知道。 先前服了幾個月的藥湯,她的月信已經準了,前后也不腹痛了,可被困靈州那段時日,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哪里還有服藥的心思?停了月余,又傷了元氣,如今又是服藥前的光景。 張皇后聞言也蹙起了眉,半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皇嗣也不是等不得這半年。 偏偏何婉蕙要在這節骨眼上入宮,若是讓她先誕下皇嗣,太子與她又是那樣的情分…… 沈宜秋倒是看開了,反過來朝張皇后寬慰地笑笑:“只不過多等半年罷了,無妨的。” 她又強打精神陪皇后說笑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告辭。 張皇后送她到殿外,擔心道:“何九娘眼下也在飛霜殿,你若是不想去……” 沈宜秋笑道:“無妨。” 她離京的時候瞞著眾人,可經過靈州那一役,全長安都知道她跟著太子去西北,如今回京,于情于理該去一去飛霜殿,免得叫人挑出錯來。 何況該來的總要來的,難道她能躲一輩子不見她?何況她憑什么躲起來? 沈宜秋辭出甘露殿,登上輦車,便即去了飛霜殿。 賢妃自不會像皇后那般迎出殿外。 她在殿前下輦,命宮人去通稟,然后走進郭賢妃的寢殿。 還未走到近處,便聽見琵琶與笑語聲從重重帷幔后傳出來,隱約可以聽見兩個女子的聲音,一個是郭賢妃,另一個自然是何婉蕙。 沈宜秋抿了抿唇,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去。 琵琶聲戛然而止,何婉蕙放下琵琶,起身向沈宜秋行禮:“民女拜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微一頷首,也未還禮,只是向郭賢妃行禮道:“久缺定省,望母妃見諒。” 何婉蕙臉上掠過一絲尷尬。 郭賢妃眉頭一皺,隨即松開,嘴邊掛上嘲諷的微笑:“聽說太子妃在西北,倒把我唬了一跳,我說別是弄錯了吧,太子妃不是在甘露殿替皇后娘娘侍疾么?怎么跑去靈州了……” 沈宜秋來時便知她要拿此事做文章,佯裝訝異:“怎的,皇后娘娘說過妾不在甘露殿么?” 郭賢妃一噎,這彌天大謊可是張皇后幫著扯的,便是全長安都心知肚明,只要皇后一天沒出來說太子妃不在甘露殿,她便一天不能放到臺面上來說,否則就是打皇后的臉。 何婉蕙早知太子妃不是善茬,此時見她輕飄飄一句話就堵住了姨母的嘴,心頭不由一凜。 先前光顧著為那道賜婚的旨意高興,忘了東宮還有這頭攔路虎。 她定了定神,懇切道:“民女聽聞娘娘在靈州城中憑一己之力平息嘩變,又身先士卒,親自帶領將士們抗敵,令民女自愧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