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他冷笑了一聲道:“吞沒朝廷租稅他還嫌不夠,又縱容豪富強買、兼并良民田地,從中牟利。” 沈宜秋聽得背上發寒。那些真正需要附籍的流民自然無田可種,與失去田地的當地農戶一樣,只能依附于豪家富戶,交著比官稅重十數倍的租稅。 她很快發現其中的問題:“可是清查戶籍,搜括隱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無確鑿證據,如何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尉遲越聽她一陣見血點出其中的關竅,不由刮目相看——以殘殺良民的罪名將曹彬押解回京審判不難,但若是根本癥結不解,慶州百姓仍舊無一日安寧。 何況曹彬與薛鶴年多年來沆瀣一氣,手中必然握著許多薛鶴年的把柄,此次將他押解回京,薛鶴年定然要力保他。 皇帝受了那么多賄賂,自然也想息事寧人。 到時候曹彬大可將殘殺牛家小娘子的罪名推到妾室或下人身上,全身而退亦不無可能。 因此他們必須找到曹彬為禍一方,隱沒戶口的切實證據,讓他無可狡辯。 可是如何搜集證據呢?太子大張旗鼓地駕臨,曹彬自然有防備,定然已將形跡遮掩好。 太子總不能因他向自己送美貌少年問他罪吧? 沈宜秋正思忖著,便聽太子道:“小丸,你想不想喬裝打扮去城中玩玩?” 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抵達驛館歇宿。 尉遲越安頓下來,與太子妃、五皇子一同用罷晚膳,吩咐侍衛道:“將那牛姓匪首帶過來。” 不一會兒,那牛天王便被帶到太子跟前。 他往堂中掃了一眼,只見一穿金戴銀的俊俏年輕人高踞榻上,看面貌不過十八九歲,想必便是傳說中的太子。 太子兩側各坐著一少年,一個是他那好二弟,另一個身穿白袍,白面紅唇,生得嬌滴滴的,跟朵桃花似的,簡直像個美嬌娘,想必就是太子的男寵之一了。 兩人沒說話,但眉來眼去,一看就是有jian情。 牛天王心里冷笑,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些有權有勢的人都一個德性,不拿窮苦人的命當命。 他見了太子也不下跪,侍衛在他膝窩里踹了一腳:“大膽賊囚,還不拜見太子殿下!” 牛天王吃痛,不覺跪倒在地,但仍然梗著脖子不吭聲。 尉遲淵向牛天王拱拱手:“牛兄,多有得罪。” 牛天王最恨的當屬此人,虬髯一抖,瞪起牛眼:“要你假惺惺!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我牛二郎哼一聲就是豬狗!” 尉遲越對侍衛揮揮手,侍衛行了個禮便即退下。 太子這才道:“你不想替女兒報仇?” 第98章 推測 牛二郎聞言一愣,狠話卡在喉嚨里,化作一聲哽咽,半晌才往地上啐了一口,用慶州土話道:“少耍花槍騙你耶耶,要殺就殺!” 尉遲越聽不懂慶州話,但看他神情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受了冒犯也不以為忤,淡淡道:“你不想替女兒報仇便罷了。” 尉遲淵道:“牛兄,若是我阿兄要殺你,你這時還有命么?我們騙你圖什么?” 牛二郎覷著眼,濃眉緊緊皺起,狐疑地來回打量眼前的三個人,終于還是道:“你們真的……” 尉遲越點點頭:“所以你要把女兒被害的事原原本本告訴我們。” 牛二郎便將他小女兒如何被曹刺史搶進府中,如何被殘害至死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他的官話說得不太利索,夾雜著一些慶州土話,但三人勉強能聽懂。 三個月前,他小女兒去寺廟里拜佛,偏巧遇上曹刺史,叫他一眼看上。 第二日便有曹家人逼上門來,道要她進府“享福”,牛家是佃農,家中一貧如洗,便是不愿意,哪里拗得過刺史府?牛二郎與老妻只能淚汪汪地望著女兒被一輛犢車拉走。 牛二郎用袖子抹抹淚花:“曹家給了一兩銀十匹絹,我說我們哪能用賣女兒錢?吃進肚里爛腸,穿在身上長瘡,就給三娘帶進門去,算她嫁妝了……早知道,早知道……全怪她阿耶沒本事,只盼她下世投個好人家,別再受這份苦……” 他抹了把臉,接著道:“自打三娘進了曹家,我總盼著能見她一面,問問她過得怎么樣,過了個把月,我忍不住問到曹府門上,說想看一眼女兒,我不吭聲,就遠遠看一眼,看她全須全尾的就好……可曹家下人不讓我見,哄我走,只道三娘好得很,吃香喝辣,快活著呢。 “他們越是這么說,我和她阿娘越是放心不下,正好冬天地里沒活,她阿娘織布,我就悄悄在曹府外頭候著,接連等了十日,總算等到曹家一個婢子出門給曹小娘子買繡線,那婢子和我們家沾點親,我見是她,趕緊偷偷跟上去,一直跟到市坊里,這才叫住她。 “她見了我慌慌張張的,我看出不對,就有點急了,一直纏著她問,她沒辦法,只告訴我三娘惹惱了曹刺史,叫他們關起來了,她也好幾日沒見著。 “我一聽,急得團團轉,我得去救我三娘吶,可曹府進不去,我急得只能在曹家后門外轉悠,一直轉到后半夜,就看見幾個下人鬼鬼祟祟抬了什么出來。 “四下里黑洞洞的,其實什么也看不清,可我一見那東西,腦袋里好像炸了雷,耳朵里轟轟的直響。 “我搶上去問他們那是什么,有個下人認得我,見了我著慌,腳下一絆,手一松,我三娘……三娘就從草席里滑了出來……” 他說不下去,坐在地上大聲嚎啕起來,一個滿面虬髯的七尺壯漢,嘴唇高高腫起,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這情形簡直有些滑稽,可是沒人笑得出來。 沈宜秋站起身,走過去遞了一條巾帕給他。 牛二郎道了謝,接過雪白的絹羅帕子,不舍得拿來擦臉,捏在手里,想著回去給三娘,驀地意識到女兒已經不在了,從喉間發出一聲沉沉的悲鳴。 三個人都默契地不出聲,由著他放聲痛哭。 待他終于收了淚,尉遲越方才道:“你放心,令媛的血債孤一定會替你討回來。” 牛二郎爬起來,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額頭在磚石地面上磕得砰砰作響。 尉遲越道:“不必如此。不過你打傷曹府下人,需依律受罰。” 牛二郎道:“只要能替三娘討回公道,莫說受罰,就是要我這條命又值當什么!”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道:“敢問令媛之前,可有曹刺史殘殺其他妾室的傳聞?” 牛二郎皺著眉搖搖頭:“要是早聽說這種事,我寧愿連夜帶著三娘躲到山里去,哪里還會推她進火坑?” 沈宜秋道:“那可有其他妾室莫名其妙不知所蹤的?” 牛二郎想了想,搖搖頭:“那曹狗二十幾個小妾外室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的……我的三娘……”說著又哽咽起來。 尉遲越明白過來她為何有此一問,曹家小娘子被剜眼斷指,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曹彬有虐殺女子的癖好,不曾想到這些毒辣手段未必是為了虐殺取樂,也可能是逼供。 回過頭來一想,若是曹彬有此人神共憤的癖好,怎么可能一點風聲都不透出來,他們卻是想當然了。 他心中微訝,不由佩服沈宜秋的敏銳。 尉遲淵也頗感意外,側頭看看沈宜秋,仿佛今日才認識這個阿嫂。 沈宜秋知道他們都已察覺,便即住了口。 尉遲越又向牛二郎打聽了一些與曹刺史有關的事,便即命人將他帶下去。 牛二郎走后,尉遲越方才道:“牛家小娘子恐怕是無意間發現了什么,這才叫曹彬滅了口。” 尉遲淵點點頭:“死前被折磨逼供,多半是為了確認她有沒有把秘密泄露出去。” 尉遲越接口:“曹彬下此狠手,曹家娘子發現的定是性命攸關的東西。” 他瞥見沈宜秋若有所思,便問道:“太子妃在想什么?” 沈宜秋道:“妾在想,曹刺史隱沒戶口、貪墨租糧、賄賂京官,那一筆筆帳總不能記在心里。若是有這么一本賬冊,倒算得上性命攸關。” 尉遲越眼中流露出贊許之色:“很有道理。” 沈宜秋接著道:“另外,牛家小娘子果真是嫁入曹府后才發現曹彬的秘密么?她一個剛入府的妾室,日常會去的地方就那么幾處。 “若是曹刺史房中有什么,別的妾室難道不會發現?曹刺史為官多年,不至于這么不小心吧?” 尉遲越和尉遲淵對視一眼,都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沈宜秋向尉遲淵問道:“五弟,牛小娘子的母親你可曾見過?” 尉遲淵已明白她的意思:“幫中不少人認識牛家小娘子,他們雖未明說,但據我推測,牛家小娘子應當稱不上國色天香,當初曹刺史一見傾心非要將她迎入府中,許多人都覺難以置信,還道牛家交了好運。” 沈宜秋點點頭:“這就是了,牛小娘子并非天人之姿,曹刺史一見傾心,又急不可耐地搶她回去,甚是古怪。因此妾猜想,那要命之物多半不在曹府,卻在牛家小娘子去的佛寺里。” 頓了頓又道:“若牛家小娘子撞破的只是賬冊所在,曹刺史只需將賬冊換個地方藏匿便是,不必殺人滅口又逼供,故此依妾之見,那定是不便移動的東西,比如房梁、石幢之類的東西。” 尉遲越聽她絲絲入扣地條分縷析,越聽越訝然,隨即從心底涌出自豪來,他的小丸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像是一塊光華內蘊的美玉,小心收斂著光芒,偶爾顯露出一點便令人著迷不已。 五皇子由衷贊嘆:“阿嫂真是了不得,五郎很少佩服人,對阿嫂卻是五體投地。” 沈宜秋抿唇一笑:“五弟謬贊,只是猜測罷了,沒準都是錯的。” 尉遲越卻乜了弟弟一眼:“時候不早了,你可以回自己房里去了。” 尉遲淵可憐巴巴道:“多日未見,阿兄不留我敘敘舊么?” 太子六親不認地吐出一個字:“滾。” 尉遲淵只得起身,對沈宜秋作揖:“阿嫂,家兄就托付給你了,他不太曉事,還請阿嫂看小弟薄面,多擔待著些。” 太子又好氣又好笑:“明日別睡過頭,晚了不等你。” 尉遲淵轉過頭,眼睛倏然一亮:“是去查案么?” 太子乜他一眼:“別廢話,快走。” 待弟弟一走,尉遲越將賈七叫來,如此這般地吩咐部署一番,末了道:“傳令下去,大家在驛館休息兩日,我們幾個先去慶州城的事切不可走漏風聲。” 賈七哭喪著臉道:“殿下龍章鳳姿,仆這獐頭鼠目的,要在接風宴上假扮殿下……仆唯恐裝不像,叫刺史府的人瞧出來……” 尉遲越臉一沉:“敢露餡唯你是問。” 賈七心頭一凜,趕緊唯唯稱是。 第99章 人牙 是夜,太子殿下依舊孤衾獨枕,不曾將流言坐實。 尉遲越的侍衛中人才濟濟,他吩咐下去,便有人連夜替他們假造好了過所。 翌日一早,尉遲越、沈宜秋、五皇子裝扮成從南邊赴京考進士的舉子,六名武藝高強的侍衛扮作長隨,一行人騎著馬上了路。 賈八和邵澤亦在隨行侍衛之中,此外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 尉遲淵見他有些面善,多看了兩眼,猛然認出來:“牛兄?剃去髯須竟似換了個人,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沒了胡子、修細眉毛的牛二郎一張容長臉,竟還有幾分俊朗。 牛二郎笑著摸摸臉:“怪不自在的。” 尉遲淵道:“有你帶路更好了,我們地頭不熟,在城里瞎摸亂撞叫人識破就糟了。” 頓了頓又道:“牛兄,先前騙了你,實在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