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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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了一日,人困馬乏,眾人安頓下來,已是月上柳梢的時分。 太子與副使等一干臣僚用罷簡單的夕食,回到下榻的院落中,黃門來遇喜便來請示:“殿下,娘子今晚下榻何處?” 尉遲越一時沒明白過來:“太子妃自然與孤住一起……” 話音未落,驀地回過神來,方才發(fā)覺這是個大問題。太子妃理所當然與他同宿,林待詔卻是師出無名,晝間伴駕無人可以置喙,夜里“待詔”卻說不過去了。 可沈宜秋若是不住他院里,便要與隨行臣僚混居一處——翰林待詔是小小流外官,無品無級,按理說兩個待詔得同住一屋……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只覺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來遇喜知道主人的心病,目光閃了閃道:“啟稟殿下,隨行的流外官住在東院,兩人一間房,正好多出一人來,東院沒有空屋,倒是一墻之隔有個空置的小院子,雖狹小些,倒也清靜。” 尉遲越遲疑片刻,終是不情不愿地點點頭:“好,叫那兩個娥去伺候,再派兩個身手好些的黃門在外守著,千萬確保娘子無虞。” 來遇喜領了命出去辦,尉遲越踱到西廂,在書案前坐下,叫小黃門從書笥中取來一卷西域圖志看——平日忙于朝務,想讀會兒閑書都抽不出時間來,這趟去涼州,國事委于盧尚書等一干大臣,他這才有時間撿起來。 可才看了兩行字,他便煩躁地放下書卷。 他和自己的太子妃下榻于同一個驛館,卻只能被數(shù)重墻垣相隔,真有咫尺天涯之感。 這會兒她在做什么?他忍不住想,她可曾睡下?那院子與寧彥昭下榻的南院不過一墻之隔,難保不會遇見…… 尉遲越相信寧彥昭是君子,更相信太子妃的為人,便是她心里還未放下寧十一,也絕不會做逾禮越份之事,然而一想到兩人也許會寒暄兩句,甚或只是四目相接,太子便覺有人在他心上插了一把細針。 他有些坐不住,起身出了東廂,走到中庭。 他所住的自然是整個咸陽驛中最好的院落,屋宇嚴整,陳設精潔,庭院里栽著青松白梅,枝干上覆著殘雪,頗有畫意。 尉遲越走到梅樹下,夜風吹拂,虬枝輕顫,送來陣陣幽香,他不禁想起那日沈宜秋相贈的那支紅梅,心頭似有微風拂過。 他在梅樹下來回踱了幾步,想攀折一枝叫人與她送去,正要抬手,想起這梅樹乃是驛館之物,雖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拿來送人總有些惠而不費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忽然靈機一動,便即折回書齋,命小黃門研墨,取過一張素箋,揮毫潑墨,頃刻間便畫就一幅月下寒梅圖。 他撂下筆端詳了一會兒,只覺墨意淋漓,剛柔并濟,柔美蘊于遒勁之中,可謂平生得意之作。丹青原本是他陶冶性情的雅好,此時用來傳情倒是正好,真真技多不壓身。 太子看了半晌,覺得似乎缺了些什么,撫了撫下頜,又執(zhí)起筆管,有心提一首詩,又覺稍嫌刻意,斟酌片刻,在空白處寫道:“見庭中白梅盛放,甚是可喜,與小丸同賞”。 嘴角一彎,拎起箋紙吹干,封入匣中,交給小黃門:“給娘子送去。” 小黃門領了命,捧著匣子退出書齋。 南院東廂,素娥和湘娥與幾個小黃門正忙里忙外,掃榻鋪床,弄得揚塵四起,沈宜秋聽驛館的仆婦說東院旁有個小花園,她閑著無事,便往園子里踱去。 那小花園果然十分狹小,與其說是花園,莫如說是個小花圃,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園中卉木凋零,實在沒什么可看。 她繞了一圈便要回轉(zhuǎn),走到門口,卻見回廊中有一身著白袍的男子,正向這里走來。 是夜月朗星稀,月光照得他眉眼分明,卻正是寧十一郎。 他解了幞頭,頭發(fā)用牙簪束起,在月下信步,越發(fā)顯得清俊出塵。 寧十一郎也看見了沈宜秋,怔了怔,旋即回過神來,停住腳步,遠遠向她一揖。 沈宜秋回以一揖,道了聲“失陪”,正要離去,卻見寧十一快步向她走來:“林兄請留步。” 沈宜秋只得停下腳步。 寧十一鬼使神差一般穿過廊廡,走到三步開外,不敢再靠近。 沈宜秋道:“寧兄,有何見教?” 寧彥昭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嘴唇動了動,躊躇半晌,方才輕聲問道:“殿下……待你可好?” 沈宜秋對寧彥昭始終有些愧疚,但聽他如此問,亦覺甚是無謂,也不作答,只是斂衽行了個禮:“有勞寧公子垂問。” 寧彥昭心知她已嫁作人婦,在他送還那條帕子時,他們此生已然毫無瓜葛,但人總是貪心的,她深鎖重重宮墻之內(nèi),他只求再看她一眼,待真的看見了,又覺一眼不夠,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似在她眼角眉梢尋找著什么。 他驀地意識到,自己只是在尋一些蛛絲馬跡,好證明她迫不得已嫁給太子,心里仍對他余情未了。 他反復問她過得好不好,想聽的卻是一句“不好”,這念頭叫他心驚。 就在這時,廊上傳來腳步聲,沈宜秋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小黃門手捧著個木匣快步走進來。 她對林彥昭揖了揖:“少陪。”便即向那小黃門走去,笑道:“中貴人有何貴干?” 那小黃門時常在太子跟前伺候,平日常來承恩殿,聽太子妃打趣他,忙行個禮道:“不敢當,奴見過林待詔。奴奉太子殿下之命給林待詔送點東西。” 沈宜秋看了眼盒子,是個黑檀螺鈿書函,不知里頭裝的又是什么好東西,笑道:“仆謝殿下賞賜,有勞中貴人跑這一趟。” 小黃門一臉誠惶誠恐:“折煞奴了。”便捧著匣子,隨沈宜秋一起回下榻的小院子。 寧彥昭佇立良久,直至沈宜秋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這才轉(zhuǎn)身往園中走去。 進了屋,沈宜秋從小黃門手中接過盒子放在案上,打開蓋子,取出箋紙。 興味盎然地展開一看,只見上面畫著一只蒼勁有力的……雞爪子? 她一看題字,方知畫的是梅枝,再仔細一瞧,那“雞爪子”的腳趾間果然擠著幾簇可憐巴巴的五瓣小花。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殿下有心。” 頓了頓道:“有勞回稟殿下,我很喜歡。” 小黃門大喜,叉手行禮:“娘子早些安置,奴這就回去復命。” 說罷一溜煙似地退了出去。 太子正忐忑地等著回音,見那小黃門回來,清了清嗓子道:“娘子怎么說?” 小黃門道:“回稟殿下,娘子見了畫兒愛不釋手,捧著看了又看,滿面笑容,連聲道好,娘子叫奴婢傳話,說喜歡得緊。” 尉遲越睨了他一眼:“娘子必不會這么說,定是你添油加醋。” 小黃門搔搔頭:“殿下明察秋毫,奴略有夸大,不過娘子的確喜歡得緊,笑得可開心了。” 尉遲越嘴角微揚,心道果然得有一技傍身,幸而小丸喜歡丹青,正是他所長,若她喜歡的是音律,調(diào)弦弄管他就不能奉陪了。 接連數(shù)日,太子始終沒機會與太子妃雙宿雙棲,只能在晝間召“林待詔”上馬車伴駕。 一行人晝間趕路,夜宿驛館,五日后抵達甘泉宮。 甘泉宮位于甘泉山上,即是秦時林光宮,漢時更名為甘泉宮,是古時祀天之處,亦是長安北塞的軍事要沖,宮中建有通天臺,高三十五丈。 這是途中唯一一座行宮,便是他們是夜的下榻之處。 他們抵達時正是日落時分,沈宜秋剛安頓下來,正要與“同僚”們一起用夕食,便有黃門來請。 沈宜秋只得向眾人團團一揖,道聲失陪,便即跟著小黃門出了院子。 居于一處的都是年輕的流外官或低品官,除了鴻臚寺的譯官外還有校書郎、正字等低品文官,眾人對這位小林待詔都十分好奇。 同為翰林待詔,寧十一郎與他們住一起,林待詔卻總是獨居一院,但是侍奉他的男女下人便有七八個。 而且太子殿下似乎異常器重這林待詔,晝間幾乎總是叫他伴駕,便是與副使他們議事也不叫他回避,真是奇哉怪哉。 有個姓吳的校書郎按捺不住,悄悄問寧彥昭:“寧兄,那位林待詔究竟是何來頭?” 寧十一郎淡淡一笑:“寧某亦不知。” 那校書郎有些失望:“你們是同僚,以前從未見過么?” 寧十一道:“寧某前日才承蒙陛下指為待詔,未及去翰林院供奉,是以先前不曾見過林待詔。” 眾人知道從他這里問不出什么,轉(zhuǎn)而問譯官馬德祖:“馬兄,你近來不是日日蒙殿下召見么?想來時常見到林待詔吧?” 馬德祖呷了一口茶湯道:“不瞞足下,馬某蒙殿下召見,正是去教這位小林待詔吐蕃語,你們別看那小林待詔年紀小,殿下對他可是眷顧非常,兩人談天說地,便如友人一般。殿下為人嚴肅,只有對著林待詔時常常臉帶笑容。” 眾人聽了都是嘖嘖稱奇,只有寧彥昭臉色一白,放下竹箸,執(zhí)起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烈酒入喉,燒得他心口發(fā)疼。 這些日子太子時不時召見他,兩人一邊對弈一邊閑聊,從詩文聊到朝政,他與太子越熟悉,越發(fā)現(xiàn)他胸襟開闊,見地不凡,這樣一個人,是不會假公濟私、以私廢公的。 早知如此,若是他當初多一分堅持,而不是聽見謠諺便即放手,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是他甚至無法怨恨,無法懊悔,因為他心里明白,若是再回到那時,他依舊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無論重來多少次,他們都會錯過。 第94章 初吻 沈宜秋跟著領路的黃門來到行宮正殿東側的喜安殿——太子的下榻之處。 她步入堂中,卻見食案已經(jīng)擺好,尉遲越笑道:“連日來粗茶淡飯,這行宮里雖沒什么山珍海味,烹調(diào)卻比驛館精細些。” 沈宜秋入了座,便有宮人上前擺膳,她打眼一看,有五六道都是她平日喜歡的,顯然是太子特意吩咐廚下做的。 尉遲越道:“這里的冷修羊做法似乎與長安有異,你嘗嘗。”邊說邊替她布菜。 沈宜秋嘗了嘗,點頭道:“果然,似乎更鮮嫩些。” 太子大悅:“那便多吃幾塊。” 他自己卻不動箸,一瞬不瞬地打量了她一會兒,微微蹙眉:“才這幾日便瘦了,小丸都快變成小棍了。” 沈宜秋早知他一尋到機會便要拿自己的小字打趣,越理會他越來勁,便只作聽不見,抬眼看看他道:“殿下也清減了。” 因尉遲越要在靈武逗留數(shù)日檢閱朔方軍,這趟行程十分趕,他們途中幾乎沒怎么休息,每日清晨出發(fā),趕一整天的路,日西方至驛館歇息。 一路上舟車勞頓,饒是太子體魄強健,也不免消瘦了些許。 尉遲越聽她這么說,只道她關懷自己,不覺嘴角微揚,隨即壓下:“胡說,旅途中成日無所事事,比在京中輕省多了,哪里會瘦。” 說著又往她碟子里堆了許多rou食:“多吃點,用完膳我們?nèi)サ峭ㄌ炫_。” 沈宜秋一聽,臉色便是一白,不必問那樓臺有多高,一聽“通天”兩字就知端的。 她神情懨懨,嘟囔道:“一定得去么?” 尉遲越捏了捏她包在幞頭中的發(fā)髻:“到了甘泉宮怎可不登通天臺,這通天臺乃是秦漢祭天處,足有三十五丈高。” 沈宜秋一聽有三十五丈,臉色由白轉(zhuǎn)青。 太子接著道:“孤聽人說,雷雨天站在通天臺上,云根都在腳下。” 沈宜秋心說雷雨天站那么高,是生怕雷劈不到自己么?但是這話只能心里想想,決計不能說出來。 尉遲越見她仍是興致缺缺,哄道:“來都來了。你不想爬也不打緊,大不了孤背你上去。” “來都來了”四個字似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威力,沈宜秋一聽,也覺此生說不定只來這甘泉宮一次,若不登臨,難免遺憾,便點點頭。 用罷晚膳,兩人便即登上輦車,往通天臺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