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沈宜秋自不敢叫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背她登臺,又不愿叫黃門宮人用步輦抬,咬著牙自己爬,還差四五丈,實在已經筋疲力盡,氣喘吁吁道:“殿……殿下……容……容妾……歇……” 話音未落,忽覺腳下一空,身子一晃,已被尉遲越打橫抱了起來。 沈宜秋不禁輕聲驚呼,越往上臺階越陡,她不敢往下面看,不覺摟住男人的脖頸。 尉遲越輕笑了一聲,故意道:“這臺階真陡,一不小心栽下去可怎么是好。” 沈宜秋明知他是逗自己,卻也緊張起來:“妾自己下來走吧。” 尉遲越卻不肯將她放下來,接著道:“小丸倒是不怕,滴溜溜便滾下去了。” 沈宜秋聽他還有暇消遣自己,不愿理他,便即閉上眼睛,來個自欺欺人的眼不見為凈。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太子停下了腳步,不禁睜開眼。 這一睜眼不打緊,她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隨即便屏住呼吸,目力所及,惟見星斗滿天,仿若一伸手便可摘下。 尉遲越卻并未將她放下,抱著她轉了兩圈,眼前的星辰也旋轉起來,此情此景美得叫人窒息。 沈宜秋叫這美景震撼,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愣怔之間,尉遲越終于將她放到地上。 沈宜秋憑靠闌干南望,只見遠處有無數燈火,星星點點,宛如螢火:“那是……” 尉遲越從背后摟住她,俯身在她耳后吻了一下:“那是我們的長安。” 說著扶著她的肩頭,令她側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也如星光般柔和。 沈宜秋心頭一動,一種陌生的感覺在她心間蔓延,令她有些慌亂。 還未等她分辨清楚,男人微涼的嘴唇已經落到了她唇上。 尉遲越此舉全憑直覺,似乎在這璀璨星空下,理所當然應該這么做,也只能這么做。 此時感覺到懷中人輕輕顫抖,氣息有些急促,他方覺耳邊轟地一聲響,無師自通地微啟雙唇,試探著用唇齒描摹勾勒。 驀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只覺有些難以置信,他潔癖甚重,平日連旁人粘過的杯碗都決計不愿碰,這等事簡直不可想象。 剎那的驚異過后,難言的歡喜便如決堤的洪水般從他心中涌出來,將他的陳規、舊習、理智……盡皆沖得粉碎。 尉遲越就仿佛一個初嘗蜜糖的孩童,不知饜足,只顧著索要更多。 沈宜秋初時又驚又駭,可是隨后,她的腦袋漸漸開始發沉,繃緊的脊背逐漸放松下來,不自覺地仰起臉,只覺滿天的星辰都在旋轉、墜落。 不知過了多久,尉遲越才慢慢松開手,替她緊了緊狐裘的領子,將她一縷發絲別到耳后,欲蓋彌彰道:“頭發被風吹亂了。” 沈宜秋還未回過神來,仍舊有些懵懂。 那是什么?她兩世為人,周公之禮并非不曾行過,卻從未有過此等經歷,震驚之余,又有些羞赧。 兩人靠在闌干上,心照不宣地佯裝忘了方才的事。 尉遲越指了一處道:“看到那燈火最密集之處么?定是平康坊。” 沈宜秋十分配合,也指一處道:“那這里便是東宮了。” 兩人憑闌眺望了一會兒,尉遲越清了清嗓子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下去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 沈宜秋答應了一聲。 走到階前,尉遲越自然地牽住她的手。 春寒料峭,可兩人的手心不約而同沁出了薄汗。 兩日后,太子一行終于抵達邠州,這是他們途徑的第一個州府。 太子駕到,邠州刺史府一干官員與治所新平縣的縣令早已在城外等候,待太子一行車馬抵達城郊,便即迎上前行禮問安,將太子一行迎入城內。 是夜,太子與隨行官員下榻刺史府,刺史及一眾地方官員在刺史府中大開筵席,為太子一行接風洗塵。 這樣的宴席自然要飲酒酬酢,沈宜秋接連兩日不曾好好休息,不耐煩出席,向太子告了假,早早回房沐浴歇息,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洗漱完畢,她走出院落,與同僚們一同用早膳,剛走進堂中,便聽兩個年輕的校書郎在小聲交談:“聽說昨夜劉刺史設宴款待太子殿下,竟召了四五十來個營妓陪席,有個小娘膽大包天,竟然往殿下身上靠,殿下當場黑了臉……” 另一人道:“嘖,看來這小娘生得不怎么樣了,想來邠州這小地方也尋不出什么了不得的美人。” 先前一人道:“那可未必,聽他們說那小娘生得沉魚落雁,好看得緊,誰知太子連看都不看一眼。” “要我說,這劉刺史也太不講究,四五十個也太多了些,席間不過十來個客人,一人分得四五個,哪里支應得過來。” 先前一人笑道:“可不是,明年便要遷轉,想回京,難得遇上這機會,自然卯足了勁奉承殿下,誰知踢上了鐵板。” 沈宜秋暗哂,正要入座,便有黃門快步走來,請“林待詔”去太子院中用早膳。 那兩人看著“林待詔”纖秀的背影,對視一眼,陷入了沉思。 第95章 失蹤 通天臺之后,太子殿下有心溫故知新,但獨處機會既少,又沒有那晚的清風星辰起興助陣,并非床幃枕席間,總不能說來就來,是以無法如愿,只能在夜里孤枕難眠時將那滋味翻來覆去細品。 他自以為與小林待詔君子之交淡如水,兩人的偽裝天衣無縫,殊不知眼角眉梢難免流露出柔情,在旁人眼里已是袖懸一線、搖搖欲墜。 沈宜秋倒是不曾將那通天臺的夜晚放在心上,感慨了一下男女之間竟還能翻出這許多花樣,便將那片刻心悸拋諸腦后,不再深想。 她晝間在馬車上跟著譯官馬德祖學吐蕃語,夜里則獨宿一院,不用與人搶被子,更不用叫人搓來揉去,沾枕便能睡。 若是哪一日到驛站的時辰早,她便在房中給舅母、表姊以及兩位良娣寫信。 本朝官道四通八達,西達蔥嶺,東窮遼海,北逾沙磧,南盡海隅,三四十里置一郵驛,四方交通活絡便利,官私書信往來十分方便。 她一路上不時收到兩位良娣的書信。 宋六娘的書信總有一大束,長篇累牘、巨細靡遺,將東宮里的人事草木鳥獸魚蟲一一寫過去,尤其是這幾日又創出什么新鮮食單,更是迫不及待地要抄錄在書信中與阿姊分享。 托她的福,沈宜秋雖然離京數百里,東宮里有什么風吹草動她都一清二楚。 王十娘恰恰相反,她性子內斂,總是惜字如金,常常只有一封短箋,寥寥數語報個平安,或是一兩首小詩,不過每回都會隨信附一些新合的香丸。 沈宜秋也將沿途搜羅來的土儀、風物隨信送往京中,如扶風的榛實,新平的澡豆,定平的豳鐵小刀,雜七雜八一大堆,托太子郵回長安給兩位良娣。 這一日清晨,車馬啟程前,沈宜秋照例將連日來搜羅的小玩意兒裝滿一個篋笥,托尉遲越隨書信一起送回長安。 尉遲越自然應承下來,卻不免要拈一回酸,靠在車廂上,乜她一眼:“長安什么沒有?要從外頭買,這些東西又哪里比得上貢物了?” 忍不住心想,她待宋六和王十倒好得很,若換作他留在東宮,他們三個一起出游,恐怕早就樂不思蜀,怎會又寄書又送東西。 沈宜秋知他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啼笑皆非:“東西不值當什么,圖個新鮮罷了,殿下不也給五弟、四姊他們寄了土儀去么?” 尉遲越強詞奪理道:“他們是孤的兄弟姊妹,自是不同。” 沈宜秋一哂:“六娘與十娘亦是妾的姊妹。” 尉遲越睨了她一眼,輕哼一聲,將手揣在袖子里,垂下眼簾不再說話。 沈宜秋從懷中取出一包榛實遞給他:“這榛實撒了鹽花烘烤過,又去了殼,雖是不值一提的土物,風味倒還不錯,殿下要不要嘗嘗?” 尉遲越冷哼一聲,不過還是從袖管中抽出手去接,指尖觸到油紙包,傳來微微暖意,是她懷中帶出來的。 他只覺心頭微癢,收回手,點點膝上的寧州方志:“孤手里不得閑,你自己吃吧,免得弄污書卷。” 沈宜秋佯裝聽不懂他的暗示,果真自顧自吃起來,榛實暖烘烘的香氣在車廂中彌漫。 尉遲越忍了半晌,終于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太子妃依舊不能領會,他只好努努嘴:“你不是要孤嘗嘗么?拈一顆來。” 沈宜秋方才剛托他辦了事,不好過河拆橋,縱然不想慣得他蹬鼻子上臉,還是拈了顆榛子送到他嘴邊。 尉遲越張嘴含住,舌尖無意蹭到她的手指。 沈宜秋只覺心頭麻癢,連帶著脊柱都是一麻,不覺紅著臉縮回手。 她先后養過日月兩位將軍,常手拿rou脯喂它們,兩條狗兒都喜歡舌忝她手指,可此時的感覺卻大相徑庭。 太子卻似一無所覺,細嚼慢咽地吃完一顆,掀起眼皮:“沒嘗出什么味兒。” 他本是風流的長相,生得輕眉俊眼,只是平日里行止過于板正,壓住了那股風流佻達,此時身著便服倚在車廂壁上,眼風斜斜地飛過來,便有幾分京城紈绔、五陵少年的輕佻氣息。 沈宜秋叫他瞧得耳根發熱,瞥見他微挑的薄唇,不知怎的想起那晚通天臺上的感覺,有些如坐針氈。 她定了定心神,又拈了一顆送到他嘴邊,尉遲越甫一啟唇,她便撤開手指,結果榛實掉落下來,滾入尉遲越的衣襟里。 太子不由笑起來,點點薄唇:“小林待詔可是眼神不好?孤的嘴生在這兒,不在脖子下面,怎的往孤衣襟里喂。” 沈宜秋惱羞成怒,說什么也不愿再喂他,背過身去,自顧自去看邵蕓寄給她的書信。 才看了兩行字,只覺肩上一沉,卻是太子將胳膊搭在她肩上:“小林待詔在看什么?” 沈宜秋道:“是表姊從華陰寄來的書信,她說在驛館遇見舅父同僚的家眷,母子兩人亦是去洛陽,兩家人便結伴同行。” 尉遲越隨口問道;“哦,是哪家的家眷?” 沈宜秋搖搖頭:“表姊在信中也未言明,只說那家有個與她年歲相當的小郎君。” 邵蕓的書信與她本人一般飄忽不定,東拉西扯,想到什么便寫一氣,許多事都沒頭沒尾。 尉遲越本就是隨口一問,也未打心里過,只道:“舅父一家比我們晚幾日離京,長安至東都八百里,我們到涼州時,他們也差不多到洛陽了。” 一路上風平浪靜,不覺又是三四日過去,太子一行抵達寧州府,在治所定安的刺史府中歇宿一晚。 寧州刺史不知是否聞知了同僚的遭遇,接風宴上只是準備了一些樂舞,并未鬧出什么幺蛾子。 翌日清晨,太子便不顧一眾州縣官員的盛情挽留,便即命隨從擺駕啟程。 一行人出了定安城,經過定安故關,沿著馬嶺川河谷,繼續向西北行。 尉遲越坐在車中,陪著沈宜秋學了一會兒吐蕃話——她學得很快,不過十幾日,已經可以與他用吐蕃話簡單交談上幾句。 馬德祖見了也嘖嘖稱奇,連道他當年學了兩三個月才有林待詔眼下的進益。 小林待詔卻十分謙遜:“全賴馬兄教得好。” 馬譯官不禁深受感動,心道,這小林待詔如此受寵,絕非僅憑姿容皮相,卻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最難得為人謙退,并不恃寵而驕,笑起來更如南風拂柳。 若他有此癖好,恐怕也不免淪陷。 思及此,馬德祖不覺心頭一凜,即便雅好南風,他也不能對太子的人心存妄想吶! 太子并不知道小馬譯官想入非非,不過仍舊如平日一般,一上完課便將他趕下車。 譯官一離開,車廂里只剩他們兩人,太子殿下頓覺耳根清凈。 他悠然地飲了一杯茶,拿起昨夜送到驛站的朝報看起來。看完朝報,又看了幾篇奏表,他這才取出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