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他立馬收斂起了自己的竊喜,端出惴惴不安的表情問,“發生什么事了?” 蘭沁禾將圣旨拿給他看,淡淡地笑了笑,“沒出什么事,是好事。”她的笑不及眼底,并不喜悅。 慕良擱了圣旨沒有看,“娘娘,休息兩日吧。” 現在的蘭沁禾,連在京城慣有的客套笑容都寡淡了兩分。 半年來她沒有休息過一日,用的燈油費都比從前翻了一倍。 蘭沁禾愣了愣,沒料到慕良忽然說這個,好笑道,“怎么突然說這個?我沒病沒災的休息什么?” 慕良張口,最終只是吶吶道,“臣只是……怕娘娘太累了。” 這樣暖心的話讓蘭沁禾柔和了眉眼,她抿著唇淺笑,“不累,體膚之勞而已,比在郡主府時快活。” 雖然常有被氣得冒火的時候,可她現在是踏實的,比在郡主府聽戲打牌要開心許多。 蘭沁禾這樣說,慕良便沒了言語。 “不過我確實該歇兩日,”蘭沁禾歉意地看向他,“你來了江蘇那么久,我還沒有好好陪過你,之前實在是分身乏術,趁著上任之前還有三日空閑,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現在的常州已經不歸她管轄,左右也沒什么天大的事情,她應該顧忌下慕良的感受。 政事要做,家人也不能疏忽。 慕良睜眼,望著女子含情的雙眸,他心里咕嚕咕嚕地冒氣了甜泡泡,但面上他只是靦腆道,“娘娘不必遷就臣……”他哪里敢讓娘娘陪著他浪費時光呢。 “不是遷就。”蘭沁禾正經地糾正他的措辭,“我是覺得歡喜才待在公公身邊的。” 她已經和慕良交換了信物,聘禮嫁妝都齊備了,就連歡好都有了兩次,怎么會只把他當做消遣呢。 說是陪伴,但最后慕良還是揣度著蘭沁禾的心意,提出想在南直隸的田壟散心。在明白慕良提議的深意之前,先需要了解一下西朝一個省內的官僚結構。 巡撫、總督是臨時的官職,一般都由布政使來兼任。一個省內最高長官被稱作布政使,掌管一省民事;其次為按察使,掌管一省刑名。 所謂布政使、按察使并不僅僅是兩個人,而是兩個機構,其中還包裹參政、參議、僉士等一系列官職,這兩個機構里的最高長官被稱為布政使、按察使。 蘭沁禾即將擔任布政使參議就是布政使機構中的一個官職,需要兼管兵備道。 西朝兵備道除了最開始的練兵、剿匪、屯田和糧餉等軍事職能,發展至今還包括了撫民、處理道內冤假錯案等民事職能。掌管兵備道的長官都是各省布政使、按察使的參議、僉士。 一個兵備道內,除了最高長官,還會有指揮衛等輔佐。換而言之,從現在開始蘭沁禾成了納蘭玨的上級,她們開始在公務上有了交集。 蘭沁禾的官路從這里開始有了偏向軍事的趨勢,按照西朝文官節制武官、武官地位低下的情況來看,她雖然有這樣的趨勢,但大體上不可能接過蘭國騎的衣缽、真正地跑到沙場上殺敵,更大的可能還是在復雜的文官集團里面徘徊。 慕良所提出的讓蘭沁禾陪他到城郊走走,一個是看看外面的治安,使她對轄地有大概的了解;另一個原因是此時正值六月,江蘇的早稻和蠶絲已經成熟了,正好可以去審查一下民情。 他知道蘭沁禾心底還是惦記著公事和百姓的,不敢耽誤她的時間,更不想讓蘭沁禾以后回想起來,自己就是個累贅。 兩人脫了綾羅,換上了麻衣,牽了一匹馬走了出去。 蘭沁禾已經許久沒有穿過麻布了,她看著自己卷起半截的袖子,頗為感慨,“絲綢穿久了,連粗布都穿不慣了,日后還是要多穿粗布。” “娘娘說的是。”慕良恭敬地附和著,心里不以為然。 rou糜吃慣了,偶爾喝粥算是養胃,可若是頓頓喝粥,那就半點樂趣也無了。 蘭沁禾牽著馬,她看著兩邊田地里的農戶,倏地一笑,“你說等我們老了,也在江南租個院子置辦些田地好不好?” “娘娘是記起陶淵明了?” 兩人說了一句,接著很快沉默了下來。 蘭沁禾想要這么做容易,慕良卻不行。他是太監,死也要死在宮里。 “慕良,我從前就在想……”蘭沁禾低頭看著腳下的泥路,“你這樣子不是個正道。” 一旦有了矛盾沖突,皇帝身邊的jian宦首當其沖。慕良現在的做派,等王萬之爭有了結果,小皇帝又長大了,太后就要開始收拾他了。 這其中的關系慕良又何嘗不知。 “生死有命。”最終他只是低低地這么說道,“打進了宮,做奴才的就沒指望什么了。” 風光一日算一日吧。 蘭沁禾停了腳步,松開了韁繩。 六月的上午日頭已經烈了,慕良體虛,走了這么會兒路額上出了汗。 她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拿出了帕子給慕良拭汗,接著扶他上了馬,“中午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吃點東西吧。” 難得的休息,她不想繼續這些掃興的話題。 慕良睜大了眼睛,要他坐在馬上讓娘娘給他牽馬,這成何體統! 他急忙抓住了韁繩,想要下來,“娘娘您坐,臣想要走。” 蘭沁禾回頭,“你想要走?” “是。”慕良點點頭。 女子彎起了眸子,“那你繼續想。”她說著轉回了頭,拉著馬往前面走,甚至還走得更快了。 慕良一愣,一邊扶著馬維持平衡,一邊扶著斗笠防止掉落。 娘娘方才是在同他玩笑? 他怔怔地回想著剛才女子笑意吟吟的面容,在慕良的印象里,娘娘還從未對他露出過這般輕松的姿態。 霍然之間,慕良反應了過來,娘娘是同他更親近了么。 胸口升起了一股酸澀的暖流,溫暖但是尖銳。每當蘭沁禾朝慕良走近一步時,他就免不了去想:這樣的光景還有多長、娘娘日后厭棄了他怎么辦? 不管蘭沁禾承諾多少,慕良并不相信。 他看得太多了,那些將主子的一兩句喜愛信以為真的奴才,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聘禮也好、表白也罷,蘭沁禾撼動不了慕良二十年來見證的血腥黑暗。 他能爬到司禮監老祖宗的位置,除了狠,最大的長處就是看得清自己。 三十多歲的老太監,長得又丑又不知趣,娘娘可以貪他五年、十年的新鮮,可誰能保證一輩子都是如此?別說他一個太監,就是滿天下門當戶對的才子佳人,又有幾個能一輩子恩愛如初。 萬事利當頭,要想娘娘永遠愿意看他,除了證明自己的價值、讓自己和蘭門綁在一起別無他法。 他不會是第二個舒鈴,絕不會被主子偶爾的好言好語驕縱了內心。 慕良永遠恪守著心中的警戒線,他在娘娘面前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奴才。 蘭沁禾帶著慕良走進了家小飯館,她伸手去扶從馬上下來的慕良,幫他撣了撣衣上的褶皺。她在幫慕良整理衣裳的時候一直不見小二來牽馬,這才想起來這里不是京師,只是個村頭小店罷了,于是自己去栓好了馬。 慕良打量了一下這家兩層的客棧,這里遠離市區,地租倒是便宜,這家店占地不算小。可是屋檐屋頂都積了灰塵,門前的梁柱也有點爛了,從門里往內往更是昏暗一團,渾然一副骯臟油膩的模樣,娘娘怎么能在這里吃飯? 蘭沁禾拴好馬回來,就見慕良站在店門口,面色猶豫不決。 “怎么了?”她問,“是想回城里吃嗎?”那路上就要花不少時間了。 這時候正是飯點,里面坐了不少人,慕良再一看那些食客的穿著打扮,都是些粗蠻的農戶,就更加不愿意讓娘娘在這里待了。 他踟躕道,“娘娘,我們還是回去吃吧。” 蘭沁禾愣了下,她昨日聽慕良說要來外面走走,特地問了衙門里的人有哪里好玩,這家店是百年的老店,鹽水鴨做得南京聞名,她是打算帶著慕良來嘗嘗鮮的。 不過慕良畢竟在宮里待慣了,這樣的地方確實為難他。 思及此蘭沁禾便頷首,“也好,那還是回去吧。” 兩人說話之間就要走,忽然打后方傳來了馬蹄聲。回視過去,就見塵土紛揚,打馬上下來了幾個扛著大刀斧子的壯漢,直直地朝這邊走來。 為首的男人身高九尺,將一柄九環刀抗在肩上。 他一眼看見了門口的蘭沁禾,魚珠似的眼里綻出了兩分邪佞,嘴角也忍不住上揚,露出了一口結實發黃的牙齒。 蘭沁禾目光一沉,錯步上前,將慕良擋在了身后。 倭患肆行,江蘇布政使病逝,她便料到民間會不太平。 第78章 來者不善,蘭沁禾這次出門又沒有佩刀,她掃了一圈面前的人,約莫十七.八個,渾身上下一股匪氣。 收割的季節,是搶劫擄掠的好時機。 為首的壯漢將肩上的九環刀放了下來,抵在地上,獰笑著望向客棧前的女子。 “小娘子好眼生,新到的南京?” 此時的蘭沁禾穿著普通麻衣,三千青絲只用一根木簪挽起,這代表了她是無害的獵物,同官府和鄉紳沒有關系。 不過如果對面的不是劫匪而是真正世家的子弟,就會注意到,蘭沁禾頭上那根木簪看似樸素,實則價格不菲。 西寧郡主的做派一向如此,毫不起眼的一根絡子都是蓮兒精挑細選出來的,難為她能從全天下的寶物堆里找出最簡單的樣式來。 盡管穿著樸素,但蘭沁禾在鐘鼎之家養了快三十年,又一輩子同書琴作伴,就算不看相貌,那周身的氣度也足以吸引人。 她前一刻望著慕良充滿愛意的神情一絲不落地入了這群山匪的眼,那名動京師的美人像是一株亭亭玉立的木蘭,花朵潔白靚麗,枝干清雋干凈,自她身上就散發出一股清新的香氣,和身后老舊的客棧格格不入,極為顯眼。 客棧的老板見勢不妙,連忙搬著木板出來把門關了,急著和外面劃清界限。 “大哥,同她廢話什么,趕緊抱回去,今年冬天的被窩就有人暖了。”周圍的男人放肆地笑了起來。 慕良頓時氣血翻涌,蘭沁禾還沒有什么反應,他氣急敗壞地怒喝一聲,“滾出來!” 就見兩旁的墻角、樹木后面倏地冒出了數道身影,乍一看皆是穿著普通的農戶,細看之下這些人神情剛毅,手里都還提著統一的佩劍。 鎮撫司錦衣衛。 蘭沁禾在這幫匪寇出現的第一瞬就擋在了慕良前面,她想起了去年的鴻恩寺,不和這幫土匪廢口舌,護著慕良往后退了兩步,對著冒出的錦衣衛們下了命令,“捉活口,帶回臬司衙門。” 她今天出來不止是自己一個人,身邊還有個司禮監的老祖宗、皇帝依賴的九千歲,怎么可能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出來。這些護衛一路都跟在后面,隨時準備護駕。 突然出現的錦衣衛們讓山匪愣了下,他們很快從這些人訓練有素的動作上看出了——這對男女大有來頭,立馬打算逃離。 蘭沁禾也不去看結果,她扶著慕良上馬,安撫道,“別怕,別看。”她怕慕良又想起鴻恩寺的那場刺殺。 這里不需要她,若是西朝的錦衣衛連幾個土匪都收拾不了,他們也該趁早亡國了。 慕良被安撫了依舊氣得不輕,他坐在馬上還要扭頭去看那幾個土匪被揍得如何,而蘭沁禾心中更多的則是憂慮。 江蘇此時內憂外患,果如她所料賊匪也多了起來。這會兒還是正午,這些人竟然敢這般明目張膽地走出來,若是到了晚上還不知道會如何為非作歹。 看那店家的神情,雖然恐慌但并不驚愕,關門的速度極快,想來不是第一次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