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皇帝一愣,將鳥籠丟給了邊上的太監,坐到了蘭沁酥身邊,彎著腰去看她的臉色。 “酥jiejie,你這兩日怎么悶悶不樂的?”他問,“是不是中暑了?我摸摸。” 蘭沁酥拂開了他的手,“又不是發熱,您摸什么。” “那你是怎么了。”小皇帝搭著她的肩膀,擔憂非常,“是不是朝里又有人給你擺臉色了?誰欺負了你,我現在就把他叫過來,你別難過。” 蘭沁酥哼笑一聲,“臣的萬歲爺,有您在臣的身后,誰還敢欺負了臣去。” 小皇帝摸著頭嘿嘿一笑,“說的也是,只有你欺負人家的。”他樂完接著問,“那你到底怎么了?” 蘭沁酥扔了書,手肘撐在小幾上支著下巴,幽幽一嘆。 近了六月,她受不得熱,此時換了薄衫,輕薄的袖口順著手腕落下,露出了一截白玉似的小臂,瑩潤白皙。 “我已經半年沒有見到jiejie了。”女子垂著眸,狐貍眼失去了往日的嬌媚活氣,神色都黯淡了許多。“自打我們出生,還從未分開那么久過。” 皇帝聽了,不甚在意,“我當是什么事兒,這個好辦,一會兒我就下旨,請她回京述職,等你見了她解了相思之苦再讓她回去就是。”他摸了摸下巴,“說起來我也挺久沒見到西寧jiejie了,正好我們三個一起聚聚。” “別。”蘭沁酥伸手抵住男子的唇,又是一嘆,“你將她遣回來,路途酷熱艱辛不說,就算見到了也不過相伴幾日她就又要走了,臣又得經一次離別之苦,不如不見的好。” “那怎么辦?” 他看著女子寂寥的神情,也跟著不好受起來,想了想他很快開口,“要不然我把西寧jiejie調去六部,還在北直隸當差,她之前在常州有了功績,提拔她回來也是合情合理的。” “萬歲爺,您莫不是忘了為何jiejie要在常州任職?” 是了,這不是隨便找個空缺給蘭沁禾當的,這里面牽扯到的關系復雜萬分,起碼現在蘭沁禾還不能離開江蘇。 蘭沁酥將頭轉向了另一邊,眼睛有些發紅,她吸了吸鼻子,黯然道,“罷了,臣也就是隨口一說,您不必往心里去。總歸臣這樣的性子,沒有人能夠受住,就算是打小在一起的親jiejie恐怕也是不愿意同臣再有來往的。” “酥jiejie別這么說。”小皇帝拉著她的手,哀求道,“你別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就又慌又空。” 蘭沁酥將頭扭得更過去了,不讓皇帝看見自己的面容,可那顫抖得愈來愈烈的肩膀分明是說,她哭得極為傷心。 “這、這……”皇帝慌了神,從衣襟里扯了帕子給蘭沁酥擦眼淚,“昨日內閣說江蘇布政使的缺空出來了,這么著,我現在就派你去江蘇,再把西寧jiejie從常州知府提到省里給你做參議,這樣你們倆就又能在一塊兒了,好不好?” 蘭沁酥倏地回頭,驚喜地望著皇帝,“萬歲爺是說真的?”片刻她又搖了搖頭,咬著唇低泣,“不可能,西律有規定,親族之間在官場上要回避,臣怎么能同jiejie都在江蘇呢。您又在哄騙臣。” “噯,這個容易。西寧jiejie頭上冠了王爵,皇奶奶又認她做了孫女兒,把她算成我們彥氏的族人,不就和你無關了嗎?” “真的?”蘭沁酥旋即起身,她一雙狐貍眼睜得極大,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眸子里卻全然都是欣喜。 “可是萬歲爺……”她又想到了什么,落寞了下來,背過身去,“臣還是愿意留在萬歲爺身邊。” 小皇帝跟著站了起來,他蹙眉道,“酥jiejie你不必這樣,過不了一年半載你再回來就是了。再說凌翕去了,萬閣老正和王閣老爭江蘇呢,你去那里對你母親也是好的。” 他去牽蘭沁酥的手,“你現在就算留在我身邊,心里還是會惦念西寧jiejie,你身子本來就不好,要是郁結于心,指不定又要病了。” 蘭沁酥肩膀一顫,猛地轉身撲進了皇帝懷里,哭泣著道,“萬歲爺,您這樣體貼關懷,叫臣怎么受得起……” 女子瑟縮著,沒有往日的趾高氣昂,像是只受了委屈似的垂耳兔。皇帝頓時心軟。他環住了女子纖細的腰肢,將下巴擱在她頭頂,柔聲道,“這有什么,若不是有俗事纏身,我一定陪著你一起去江蘇。只是你去了那里要時常回信,不要再多收男寵了。” 他說著說著,語氣里夾了些蔫巴巴的委屈,“我再怎么說也是個皇帝,酥jiejie你總是收人,我也會難過的。” 還在哭的蘭沁酥被這句話逗得噗嗤一笑,“您是帝王,海乃百川的氣量怎么連幾個男人都容不下?” “又不是我自己想當帝王的。”小皇帝不滿地抗議,“他們有什么好的,有我俊美嗎?有我了解酥jiejie嗎?” “臣不敢明言。” “好啊你,真是一點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兩人離了江蘇的話題,恢復了以往的說笑。 內閣兩位宰輔絞盡腦汁的江蘇布政使之位,就在一個有名無實的光祿寺卿幾句話的功夫里得了手。 盡管這樣令百官和天下士子寒心的事情屢有發生,可不管是內閣還是司禮監,都會死死地幫帝王保住秘密。 內里如何漆黑一團,外面始終純潔光明。 蘭沁酥從乾清宮里出來時,正遇上了來遞江蘇布政使候選名冊的萬清和吏部尚書。 她站在白玉石階上,俯視著下方的老人,老人也抬著頭有些愣神地望著她。 一上一下的視線對視了片刻,很快蘭沁酥收斂了目光,踏著石階下去,從萬清身旁擦肩而過,渾然如不相識一般。 “沁酥……”萬清開口喊了一聲,句末又悻悻收聲,似乎有些局促。 蘭沁酥停下了腳步,扭頭看她,笑道,“萬閣老叫我?” “你……”她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想要勸說卻又礙于場面,最后半斂了眼瞼,“無事。” “圣上這會兒心情不錯,萬閣老要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兒,可以現在去說。”蘭沁酥整了整官袍上肩處的褶皺,接著轉身朝著遠處走去,“下官就先失陪了。” 她微抬著下巴,娉娉婷婷地踩在白玉道上,只是一個背影就散發著強勢尊貴的意味。 吏部尚書看向了萬清,萬清歉意地笑了笑,“耽擱了,我們進去吧。” 自從蘭沁禾離開北京到常州任職,她同小女兒吵了無數次架。倒王的緊要關頭,蘭沁酥提出了許多方案全部被萬清否決,甚至還有幾次被她趕去了祠堂罰跪省過。 “萬閣老,您看清楚了,我身上的這件孔雀袍是皇上賜的,要打要罰也該由皇上處置,斷沒有內閣閣員直接發落朝廷官員的道理。” 可萬清面前的這個不是十年前的蘭沁酥,她連夜出府去了外面的房子,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回家了。 “女孩兒大了,多少都會有脾氣的。”吏部尚書打著圓場,“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正銳利著呢,等她有了孩子,自然就明白做母親的苦了。” 萬清苦笑了下,“但愿吧。” 兩人進了乾清宮,將名冊遞交了皇帝過目。 小皇帝沒有打開,直接道,“關于江蘇布政使兼巡撫的人選,朕已經有了。就派蘭沁酥去吧。” 兩人錯愕,接著又聽皇帝說,“對了,常州知府政績不錯,趁這個功夫給她提一提位置,讓她進省里擔任布政使右參議,你們擬了票就送去司禮監批紅吧。” “圣上!萬萬不可啊!”萬清伏地高呼,“蘭沁酥頑劣,江蘇重地,怎么能派她前去!” “那你說,應該派誰去。”皇帝皺眉,呵斥道,“好沒有道理,朕給你們蘭家這等賞賜你卻這般不情愿。jiejie去得江蘇,meimei卻去不得?都是你的孩子,身為母親怎么能如此偏心?” “蘭沁酥膽識學識皆不如她jiejie,去了江蘇,是國之大難。”萬清顧不得天子不悅,疾聲道,“求圣上收回成命。” “一派胡言!”小皇帝惱了,從座位上直接站了起來,“蘭沁酥去江蘇就是國之大難了,那她在朕身邊待了那么多年西朝豈不是早該亡了?” 萬清一顫,“臣不敢。” “為人母卻把自己的孩子看得如此不堪,我看蘭沁酥有你這樣的母親才是大難!”皇帝喝道,“朕意已決,萬閣老是準備抗旨嗎?” 萬清跪在地上,她沉痛地閉上了雙眼,叩首,“臣不敢。” …… 圣旨傳到江蘇的時候,蘭沁禾剛處理完凌翕的喪事,還停留在南直隸。 她和慕良待了幾天,這會兒正在他的屋子里談天。 “王瑞果然趁你不在的時候回了內閣,如今江蘇群龍無首,他勢必是要爭的。”蘭沁禾憂心忡忡,“若是新的布政使也是他的門人,可如何是好。” 慕良捧了茶給蘭沁禾,“臣前昨晚接到了密報,似乎說新布政使的人選已經定下來了。” “是誰?” 他沉默了片刻,接著才道,“蘭沁酥。” “胡鬧!”蘭沁禾皺眉,“我同她是嫡親的姐妹,我在江蘇,她也來江蘇,這像什么話!” “萬歲爺發了話,您是皇族的郡主,吃住也不在蘭府,同蘭家無關,和蘭沁酥也用不著回避。” 蘭沁禾馬上就明白酥酥是怎么來的江蘇,她頭疼地扶額,單手撐在了桌上。 “她越大越不聽勸了,眼下江蘇局勢撲朔迷離,她哪里擔得起這個擔子。怎么就來了呢,怎么能讓她來呢!” 她閉著眼心亂如麻,“都說九千歲治下有方,短短兩年時間就把東廠鎮撫司管得服帖,若酥酥是您的meimei,您該如何?” 慕良沉吟道,“娘娘,治下和治家是不同的。慕良沒有家人,不懂其中的奧妙。” 若蘭沁酥是他的下屬,他可以留著以利驅之,以刑鎮之。她是個好懂的人,典型的不擇手段見縫就鉆。蘭沁酥和萬清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見不得母親死守什么虛禮道義,她只用最有效的方法做最利己的事。這一點倒是和慕良如出一轍。 蘭沁禾眨了眨眼,“對了,你還從未同我說過你家里的事,你是怎么進宮的?” “……臣不記得了,打有記憶起就待在了宮里。”這是慕良第二次對蘭沁禾撒謊,同第一次僅隔半個月而已。 是了,他終究做不了君子,心里再怎么尊敬娘娘,依舊忍不住露出惡奴的嘴臉。 “真可惜。”蘭沁禾笑道,“若是我能早點碰上公公,您這會兒就該在郡主府里了。” “您怎么不早點來見我?”她搭上了慕良的手,那只手在夏天也冰涼似玉,摸起來格外舒服。 慕良紅了臉,低頭不說話了。他默默把手往前移了移,方便娘娘把玩。 他每日都有好好保養,涂著二十兩一盒的護手膏,只希望娘娘能摸得舒心痛快。 第77章 慕良期翼地等待寵幸,但凌翕尸首未寒,蘭沁禾不可能有那份心思。 她碰了碰慕良的手,很快就收了回來。 慕良心里一陣失落,可又覺得這樣才是對的。娘娘不是明宣帝,她是有抱負的國士,他應當支持娘娘,不該勾著她往壞處墮落。 蘭沁禾是從沒想過在這個時候和慕良親熱的,她壓根就不覺得有人能剛剛參加完喪禮后還想著那種事,于是也沒注意慕良的小心思,開口道,“老師的事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我明日一早就要趕回常州,你自己在南京要多保重。” 慕良張了張嘴,他剛想說話外面就傳來了宣蘭沁禾的聲音。 蘭沁禾和慕良對視一眼,隨后起身對他道,“我去去就來。” “是。” 慕良是知道傳喚蘭沁禾所為何事的,為褒獎蘭沁禾在常州解決了雞瘟,并且處理了李門逼迫百姓逃稅這兩件大事,朝廷升她為江蘇布政使右參議,日后她就該留在南直隸的省衙里了。 慕良打從心底里高興,他日后再想見娘娘便容易得多,甚至可以和娘娘朝夕相伴,隨時伺候了。 蘭沁禾出去接了旨,在聽到升她為布政使右參議后猛地抬頭。 “恭喜蘭大人了,快接旨吧。”宣旨的官員笑瞇瞇地讓她起來,可蘭沁禾卻一動不動。 她好不容易在常州有了起色,可以將從前積壓的冤情、府里的歪風邪氣一件件著手處理了,現在竟然讓她做什么參議,一切又得重新開始,而常州那邊好不容易積累的一層磚墻也必然要塌。 雖然在旁人的眼里升遷是好事,但蘭沁禾私心里是極不情愿的,她寧愿就當一個縣令,好好的把一縣的百姓給安頓好,不要剛坐熱一個凳子又換一把椅子。 但再不情愿,圣旨已經下了,她無法抗旨不尊。 于是慕良看見蘭沁禾回來時,便是一臉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