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節
祖父曾說過,天底下的任何謀略,精髓皆在一個“知”字。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而“知”的要義,一在于廣,二在于通,三則在于快。三者缺一不可。 如當年在雒陽,我之所以能夠在大長公主等人中間周旋,面上看,是得益于祖父傳給我的本事,但其實這不過只占了三分。更為重要的是,我平日混跡仆婢之中,知道了諸多消息,可從中擇選,加以利用。若無這些積累,就算祖父給我上天入地的本事,我也全然不得頭緒。 而離開雒陽之后,我雖也在萬安館故技重施,但海鹽畢竟是個偏鄙之地,除了本之事,外面來的消息都轉手了幾道,不但早過了時,也不可靠。自從重新出來,我總能感覺到自己為之掣肘,總須花費許多精力應對未知之事。與此相較,秦王則往往走在了我的前頭,令我十分不快。 我又問符進:“秦王這般喜歡信鴿,也不知給他養鴿的人有多少?” “多了去了。”符進道,“三年前開始,秦王便到處招募善養信鴿之人,如今少說也有……” “符進。”這時,一個聲音傳來,將符進的話打斷。 我轉頭看去,是裴煥。 只見他神色嚴肅地走過來,看了看我,目光落在符進臉上:“莫擾夫人,將鴿籠搬到船頭去。” 符進忙答應一聲,站起來提起鴿籠匆匆走開了。 我一陣掃興,看向裴煥,沒好氣道:“符兄弟并未擾我,將軍何必將他趕走。” 裴煥道:“他年少不懂事,怕沖撞了夫人。夫人若想知道何事,在下亦可告知。” 他會告知才有鬼了。 我看著他一臉正色的模樣,知道他這般深得秦王信任的人,定然不好糊弄,也不再糾纏下去。 “將軍既隨身帶著信鴿,想來我去遼東之事,已經報知了秦王。”我說。 “正是。”裴煥道。 “將軍還不曾告知,秦王究竟如何染了疫。” 說到秦王的病情,裴煥的神色沉重了些。 “大王染病之時,在下正在秦國,不在居庸城。”裴煥道,“此事只有幾個重臣知曉。不過在下兩個月前已經聽聞了中原疫病之事,蔓延甚快,大王轄下靠近中原的數郡都有了疫情。范陽郡最重,上月之內,死者已達千余。也就是在上月初,大王曾往范陽郡巡視,住過些時日。” 我頷首,看著他,笑了笑:“我上回見到將軍,還是桓都督與秦王結盟之時。不知那以后,將軍去了何處?” 裴煥道:“在下先隨大王回了居庸城,而后,回秦國駐防。” 我說:“想來這駐防,主要防的還是涼州,否則怎會這般巧合,圣上和沈都督才出了涼州就堪堪遇上了將軍?” 裴煥目光微動,隨即道:“夫人哪里話。大王與桓都督乃一家,自不會防備。” 我和顏悅色:“將軍不必緊張,我這人就愛猜測,都是閑聊之言,莫放在心上。秦王染疫這般十萬火急之事,他不首先派人來找我,卻教將軍先堵沈都督和圣上,跟著他們周折一番,最后才到揚州來告知我實情,著實教人難解。若我恰好不在揚州,不知將軍又當如何?” 裴煥卻神色無改,道:“夫人和桓都督行蹤多變,實無跡可尋。前番我等聽聞了臨淮王之事,才知曉夫人和桓都督去了淮南,而后,又打聽不到了蹤跡。大王染疫之后,謝長史等人亦甚為著急,欲往各地搜尋夫人。大王說不必去別處,夫人定在揚州,故而令在下往揚州而來。”說著,他停了停,“至于堵沈都督和圣上,大王的信夫人也看了。大王交代過,唯有如此,夫人無后顧之憂,才會愿意到遼東去。”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態度頗為誠懇。 聽前面的時候,我甚是得意。當時我和公子一路變換容貌,時而乘舟時而乘車,就是為了不讓秦王的人來煩我。 但聽到后面,我忽而有一種被人看透的不快感。 “是么,”我說,“秦王怎這般篤定我在揚州?” “在下不知。”裴煥道,“待到了居庸城,夫人可親自問大王。” 這是自然,這種妖孽,留著也是禍害,如果不是用得著他,我希望他在我到居庸城之前咽氣。 不咽氣也可以。那疫病有時會留下些后遺癥,眼瞎毀容瘸腿半身不遂什么的。 秦王可得個一兩樣,充實人生。 想到這里,我不禁又開懷起來。 “自當如此。”我淡笑,涼涼道,“可惜少說也要半個月才到,真讓人心焦。” 第288章 海船(下) 船沿著水道過了揚州, 順流出海。 無論程亮還是裴煥一行,都是北方人士, 剛見到茫茫大海的時候,皆頗為新奇,紛紛到甲板上觀賞風景。 “嘖嘖, ”程亮雙手扶著船舷眺望,一臉豪情, “海天一色,無邊無際, 壯哉!” 符進在船上年紀最小, 也最是好奇,跑上跑下。看到海鷗在頭頂盤旋, 還去拿了些鴿食來喂。 “這些海鷗似也頗通靈性,在這海上飛得也快。”他說, “若捉來馴一馴, 不知可否像鴿子那般傳書?” 一個水手聽了, 笑道:“這我等了不知。不過海鷗可不似鴿子,野得很。你喂食也須小心些,它們知道你那鴿籠里有吃的, 說不定會來爭搶, 傷了你的鴿子。” 符進被唬了一下,忙將鴿食收起來。 兩日之后,這些人終于受不了船上的顛簸。饒是沒有大風大浪,一個個也開始上吐下瀉, 臥床不起。 幸好出來之前,我預見了此事,讓公子將幾個柏隆手下的侍衛派來。他們皆海鹽人士,熟悉海船,當程亮和裴煥等人暈得七葷八素的時候,他們安然無恙,船上不至于連個能站直的守衛都沒有。 如虞衍先前保證,這季節行船尚算順利。船繞著海岸航行,八日之后,舟師指著遠處竦峙的海島,對我說:“過了那處山峽,便是渤海,再走兩日,可到燕國。” 裴煥這幾日深受暈船折磨,吐得面無人色,卻仍強撐著從榻上起來,令舟師在北邊的海港馬石津靠岸。 馬石津地處渤海入口,為遼東統轄。我知道裴煥的用意,必是早已得了秦王的命令,在馬石津接應消息。 待舟師將船開入馬石津的海灣,停靠在岸上。沒多久,只見一個士吏打扮的人騎馬朝這邊奔來,上船之后,將一封信交給了裴煥。 裴煥接過來看了看,對我道:“大王就在燕國,夫人準備準備,上岸之后,便可去見大王。” 高祖皇帝得了天下之后,將幼弟封在了燕國。當今的燕王,與秦王同輩,據說立嗣之時,得了秦王的支持,故而對秦王忠心耿耿。 下船之時,已經有車馬在等候,我乘上馬車,即被帶離海港,往南邊而去。 兩個時辰之后,即到了秦王的居住之處。 這是一處燕王的離宮,雖距海港不愿,但擇高處臨海而建,遠遠望去,頗有遺世冷峻之感。 照推測,秦王是接到了裴煥的信之后,從上谷郡來到了燕國。至于目的,自然是為了縮短日程,讓我下船之后便可給他治病。 我想,秦王若不是訛我,那就是真的惜命。 照裴煥所言,在我從揚州出發之前,他已經臥床五日,照那疫病發病走向,此時已經算得危險,就算有我那藥方吊著,他也隨時可能一命嗚呼。 當然,這病拖得越久越難治,也必然要一命嗚呼。 顯而易見,在秦王眼里,路上辛勞和時日拖延相比,后者更為危險,故而特地從上谷郡來燕國等我。 有志爭天下的人都是賭徒,秦王能將自己的命押上,不可謂不狠。 燕王的離宮修得甚好,一道平緩的山路蜿蜒而上,直抵宮前。 已經有人在宮門等候,我看去,卻是馮旦。 “霓生姊可來了!”他上前見了禮,神色似大大松了口氣,又緊張起來,“大王就在宮中,姊姊快去看!” 我看他著急的樣子,頷首,跟隨入內。 這離宮大概是為消夏而建,宮室樓閣相疊,層層屋檐似鳥翼一般,展翅欲飛。 我往里面走著,皺了皺眉。 “這離宮臨近海邊,又高聳通透,定然風大。”我說,“秦王怎選了此處?” 馮旦道:“離海港最近的地方唯有此處,且附近無城池,可避開疫地,亦可掩人耳目。姊姊放心,大王那居所,我等將門窗封得結實,不會讓大王受風寒。” 我又問:“他得病之后,何人在照顧?” 馮旦道:“是兩個曾經得過疫病的人,謝長史特地令人從中原尋來的。” 我了然。 “謝天謝地,姊姊終于到了。”他說,“大王今晨咳嗽還咳了血,我等可擔心死了。” 我說:“既然病重,怎還從居庸城來到了此處?” 馮旦道:“我等也勸阻,但大王說這病最不可耽擱的就是時日。姊姊從揚州過來,路途遙遠不可測,一旦遇上些風浪便會延后,故他不可坐以待斃。” 這話倒頗有秦王的風范,他的確不是個喜歡等的人。 “不過姊姊放心,”馮旦繼續道,“謝長史也甚擔心大王因路上勞累加重病情,特地將那馬車改造了一番。等姊姊閑下來,我帶姊姊去看,嘖嘖,躺在里面,一點顫都覺察不到……” 他一路說著話,沒多久,將我領到了一處宮室前。 只見這宮室有三層,大約是燕王本人所用,不僅寬敞大氣,雕飾也精致,兩邊還有復道連接樓閣。 不過這宮室的門窗卻緊閉著,一些地方還塞上了布條綿絮,顯然是為了堵住海上的濕氣和寒風。 這離宮冷清得很,宮室外面有幾個衛士把守,見馮旦來,沒有阻攔。 馮旦走到緊閉的門前,敲了敲,道:“殿下,云霓生到了。” 沒有人回答,未幾,只聽門軸輕響,那殿門開出了半邊。 一個中年人往外望了望,看到馮旦和我,道:“大王睡下了。” 馮旦頷首,歉然地看著我,壓低聲音:“我只能送姊姊到此處,還煩姊姊自己進去。” 我應下,邁步入內。 這屋子里很暖,迎面便是一股濃重的藥味,還有一陣陣的咳嗽聲。 殿內點了燈,但并不太亮。我穿過低垂的帷幔,走入內室,只見榻上臥著一個人,正是秦王。 他身上蓋著厚厚的被褥,像個墳包似的,一動不動。 待得走近前,燭光下,只見他閉著眼睛,似乎已經睡去。那張臉與上次所見變化得驚人,瘦得兩腮凹陷,面色白得像紙。 我并不吃驚,因為這樣的面容我見過不少,正是得了我和公子當年那疫病的樣子。 這世上果然公平,高深莫測不可一世如秦王,也有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 他時不時地低咳,但乃疾病使然,并不因此清醒。 我讓服侍的人端一盆清水來,將手洗干凈,而后,摸向他的額頭。 他正在發燒,有些燙手。 我又翻看眼皮和舌苔,給他把脈。 說實話,我雖時常對秦王腹誹,但不得不說,對于大事,他很少錯判。 他現在這病況,著實十分危險,我再遲到兩三日,謝浚便要準備他的后事,而我和公子也要考慮誰能代替秦王。故而他提前讓人將自己送來了此處,乃十分明智。 跟當年的公子比起來,他終究更強健一些。若說公子當年離黃泉只有一步,那么他就是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