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節
我沉吟片刻,站起身,走出殿外。 馮旦還在門外,見我出來,忙上前問:“姊姊,大王如何?” 我說:“如何尚未知。我且問你一事,秦王在得疫病之前,可曾身體不適?” 馮旦一愣,忙道:“確曾不適,他先是得了一場風寒,稍好后不久,便得了這疫病。” 我頷首,又詢問了秦王得風寒時的癥狀和用藥,讓他將秦王近來服藥的藥方都取來。 再回到秦王榻前,才坐下,我忽而瞥見榻旁的案上,放著些文書。 拿起來看看,只見都是□□里的政務軍情,邊上,擺著一本書,倒扣著,似乎才看過不久。 拿起來瞥了瞥書名,定海伏魔錄…… 這時,一個服侍的人拿著藥方走了進來。 我向他問道:“這些文書,都是秦王看的?” “正是。”他說,“大王清醒之時,便要看書,我等攔也攔不住。” 我毫不覺得意外,把書放下,看藥方。 云氏祖傳的無名書里有醫部,祖父也通曉醫術,當年教過我不少。俗話說百病成醫,從自己得過的病開始鉆研,入門最快,所以祖父當年也是從治疫病開始教我的。我對皇帝說的是實話,世間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所以也不會有完全一樣治病方子。故而祖父為我治疫病的方子,與我給公子治疫病的房子,其實有些差別。 我又仔細向服侍的二人詢問了一番秦王的病況,每日的病情變化,睡多久清醒多久,以及何時用藥何時用食。而后,提筆重新寫了一張藥方,交給他們。 待得事情都做完,我終于閑了下來。 看看秦王,他還在睡。得這病的感覺甚為難受,眉頭微微蹙著。 侍從頗是盡心,將他額頭上的巾子取下來,重新浸在涼水里洗了,再敷回去。公子的擔心乃是多余,有這兩人伺候著,秦王根本不須我來喂食擦身。 我自樂得清閑,看向案上的那本什么定海伏魔錄,不禁有些心癢。 才伸手去拿,榻上忽而傳來了一陣猛咳,我看去,正正遇到秦王睜開眼睛。 黝黑深沉,在蒼白的臉色映襯下,格外懾人。 第289章 治病(上) 我驀地被嚇了一跳, 維持著面上的平靜,把手抽回來。 “你……”他又咳了兩聲,聲音低啞, “你來了。” 我應了聲,道:“殿下覺得如何?” “不如何……”他神色倒是平靜, 語速稍慢, 似在努力地把話講清楚, “不過有些暈罷了。” 說著,他示意要起身, 侍從連忙將他扶起,給他披上一件裘袍,又將隱枕墊在他的身后。 當真不如何,就不會那般大費周章千里迢迢將我攆來遼東。 我說:“大王正在發燒,故而眩暈。不宜起身,當多睡才是。” “從昨夜里便一直睡……”秦王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又咳了兩聲, 沙著嗓子道, “再睡下去,孤與死人何異……” 要死了還裝覺悟高深。我心里嗤一聲。 “孤這病……你看過了?”他接著問道。 “如何?” 我說:“殿下本因風寒體弱, 故這疫病也來得甚兇猛。” “可治么?” 我說:“我不敢斷言,不過殿下若每日按時歇息服藥,想來……” “八日前……圣上在揚州臨朝……”秦王打斷我的話,“此事很快便會傳遍天下。” 他會知道這些,自是有人在揚州給他飛鴿傳書, 我一點也不奇怪。 “恭喜殿下升任大司馬大將軍。”我說。 秦王卻似對這個毫不在意,接著道:“最晚一個月之后,孤便要南征……在那之前,你務必將孤治好。” 我:“……” “殿下可當真拿我當神醫。”我冷笑。 “你不是能為人擋災么?”秦王道,“……又能治病又能擋災……神醫也不及你。” 都要死了還這么有精神挖苦我。 我反唇相譏:“殿下莫忘了,我擋災乃是要憑八字,命數相合才可擋災。否則萬一相克,殿下堂堂一代英主,豈非可惜。” 秦王瞥了瞥我:“是么,以孤所見,你這命數與孤合得很……否則孤怎會得了個大司馬大將軍。” 我才不信他真的算過,對于我那些怪力亂神的傳聞,他從來不信。 “那可難說。”我說,“若我就是治不好呢?” 我以為他會拿那三張帛書,或者我和公子日后的安穩日子來威脅我。不料,他看著我,沒有急于回答,蒼白如紙的臉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孤在遼東備下了一處大墓,主室棺槨可容兩人。”他悶咳兩聲,緩緩道,“……若治不好,你就陪孤躺進去。” 我一愣。 嘖嘖。 這威脅倒是新鮮。 這是接生要包生兒子,治病要包百病消。 怪不得他把揚州讓得那般大方,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白喝的道理。 不過我當然知道他也就只能說說狠話,斗嘴我是從不會示弱的。正當我想開口頂回去,秦王突然咳嗽起來,側向一邊捂著嘴,聲音悶鈍,身體蜷了起來。 侍從忙上前扶著他,給他拍背。 “殿下如今虛弱,萬不可說這么多話。”他勸道。 秦王咳了好一會,蒼白的臉上反而泛起些微血色,目帶水光,竟是我見猶憐。平復下來之后,他喝一點水,重新靠在隱枕上,抬抬手,讓侍從退下。 片刻,他又看向我。 我識趣地閉嘴。 內室里只剩下了我和他,安靜得只剩下秦王微喘的呼吸。 莫名的,我有些坐不住。 “我去看看那藥熬得如何了。”說罷,我站起身來,也不等他應允,自往外走去。 秦王喜歡張揚,每次去雒陽或者需要出現在百姓面前的時候,他總是大張旗鼓,儀仗浩浩蕩蕩,仿佛生怕有誰看不到。 不過那都是用來唬人的,真正有事的時候,他就像一只潛行捕獵的貓,神不知鬼不覺。便如上回在雒陽救皇帝和太后的時候,他突然出現在我和公子面前,如同鬼魅。 此番,與上回一樣低調收斂。 秦王的侍從,包括裴煥、馮旦、衛士和兩個隨身服侍之人,總共不過三十多人,在偌大的宮室中撒開,可謂寥寥無幾。 裴煥負責宮外防務,宮內總管所有事情的,是馮旦。 他自從看到我,便似看到了救星似的,對我有求必應,還拉著我大吐苦水。 “殿下為人,姊姊也知曉,要強得很。”他說,“此處畢竟遠離居庸,謝長史本想將王府中的內侍都派來,再加派千人精銳護送,將這離宮方圓十里都駐守起來。可大王說人越多行動越是不便,會生出無謂的拖延。且這般大動靜,必引人注目,反而容易聲張出去。最后商議之下,他執意就帶這么些人,謝長史也無法,只好聽他的。” 我說:“他這般想也不無道理。既是趕著治病,自當輕便為上,顧慮太多反倒誤事。” 馮旦嘆口氣:“我也知曉此理,只是大王只讓我一個近侍跟來,實在教我惶恐。自從上路,我每日戰戰兢兢,吃不下睡不著。大王若是在我服侍之時有個三長兩短,我豈非成了天下的罪人,無顏回居庸,唯有以死謝罪。” 我想,秦王的籠絡手段果真不錯,無論是裴煥還是馮旦,這些手下人竟都真心實意地覺得他關乎天下福祉。 我安慰道:“你就是心思太多,自尋煩惱。” 馮旦道:“我現在亦是此想。”說罷,他望著我,滿面期許,“霓生姊姊,如今有了你,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我笑了笑:“就是。” 馮旦高興之下,又領著我去看了秦王乘的馬車,我試了試,果然極好。秦王是個懂得享受的人,只是與別的王侯貴人們不同,他看重的地方并非奢華金貴的飾物,而在于舒適。故而不懂的人總會夸他簡樸。 如今再看這馬車,顯然比我從前隨他乘過的那些更好。除了輪轂車軸加了防震的物件,車內也頗為講究,一層一層地交錯墊著厚厚的毛毯、裘皮和綿褥,力保不至于在路上把秦王顛壞了。 “姊姊。”馮旦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問我,“你說,大王的病會好吧?” 他能問出這話,顯然還算清醒。 我拍拍他肩頭,道:“放心吧,秦王命硬,這點病不會有事。” 萬一有事,秦王的人也不會放過我,我可以陪著馮旦一起以死謝罪。 我十分認真地遵守了對公子許下的諾言,只管給秦王開藥把脈,其余喂藥擦身之類的服侍之事一概不做。 秦王病得確實重,見面時的那番斗嘴,此后再也沒有過。他服了新藥之后,就一直昏睡。 當日的下午,他發了一身汗,燒熱退卻。 眾人都高興得很,馮旦幾乎要哭了出來。 可是不料,晚上再服藥之后,他又發起了高燒,比先前還重。 眾人如同挨了晴天霹靂,慌了手腳。 “霓生姊,”馮旦著急道,“大王先前明明好了些,怎會如此?” 這情況,我從前為公子治病時也見過,自比他鎮定許多。 “這疫病兇猛,反復乃屬尋常。”我說,“待他安靜睡一夜,我等小心伺候便是。” 馮旦也別無他法,只得應下。 當晚,我和兩個侍從守在殿內,外面燈火通明,時而有人影走動。我知道那是馮旦和一眾侍衛皆不敢走開,守在外面等消息。 說實話,我心里也沒什么底。 我雖然把所知所學都用上了,但這世間本沒有絕對之事,扁鵲都有失手的時候,何況是我。 秦王為了治病算是盡了力,我也盡了力,接下來,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我根據他的病情,又將藥方調整了一點,讓侍從給他喂進去。而后,便看著侍從們不斷地給他更換額頭上的巾帕,為他擦拭身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