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是母親。”他低聲道,“是她想對你下手,你便故意順著她做了那女尸,是么?” 我雖然知道他不相信我死了,但聽到他三言兩語就將這事的底細點了出來,還是詫異十分。 “公子怎知?”我問。 “我知道母親如何想你。”公子道,“且你說過,過于湊巧之事,必有鬼怪。” 我心中有些感慨。 從昨日至今,我費盡心機障眼布線,不想一下就被公子窺破了去,也不知是該惆悵還是該欣慰。 “你為何要假死?”他說完之后,卻看著我,“霓生,你要走?” 我怔了怔。 這話本應該是我告訴他,由他問出來,我倒是一時啞口無言。 少頃,我頷首:“正是。” 公子面色一變,正待說話,我繼續道:“公子。你說得對,先前之事,我涉足太深,甚至牽連了圣上。如今恐怕不僅長公主,別人也不會容得我。” “這你不必擔心。”公子道,“霓生,你莫怕,我會帶你遠走。” “走?”我說,“去何處?廣州么?” 公子似乎沒料到我知曉了此事,怔了一下。 我苦笑:“公子向圣上自請擔任平越中郎將之事,圣上可答應了?” 公子沉默片刻,道:“圣上不曾答應。”停了停,他又道,“我還可再請往別處,只要離開雒陽,無論何處都可去。” 我搖頭:“圣上不會答應的,公子心里其實也知曉。” 公子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將他的手從臂上拿下來,公子即刻將我的手攥住,緊緊的。 “霓生。”他低低道,聲音不定,“這都是因為我。若非我推拒了南陽公主的婚事,又與圣上自請去嶺南,母親便不會遷怒與你,你就不會……” “不是。”我輕聲道,“公子,就算長公主今日不會下手,改日也會有這樣的事。且除了長公主之外,別人也會來找我麻煩。我留在雒陽,不會有寧日。” “我隨你走。”公子忽而道。 我愣住。 “霓生,”公子將我的手裹在手掌之中,目光灼灼,“我隨你一道離開雒陽,你去何處,我就去何處。” 他的手很溫暖,修長的手指上薄繭的觸感,我甚是喜歡,貪戀不已。 “可公子那志向呢?”我問,“公子一向憂心天下之危,隨我走了,如何匡扶天下?” 公子的目光定住。 我看著他的神色,心里嘆口氣。先前我想的并沒有錯,他其實還放不下他的志向。 “公子,”我無奈道,“公子與我,本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只不過因得三年前之事湊巧碰到了一處。這三年來,公子待我甚好,我此生難忘,可你我終歸有別,總要走回各自的路上。”我忍著心中的刺痛,喉頭卡了一下,道,“公子,如今,便是你我該分道揚鑣之日,無論你我,皆無從可選。” 公子沒有言語。 他注視著我,眸中似有些微的閃動,卻黝黝的,似窺不見底的深潭。 “待我得了那可選的本事,你我便可又回到一條路上,對么?”少頃,公子緩緩開口道。 我訝然,倏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可我與公子是不一樣的人。” “我從未覺得你我是不一樣的人。”公子看著我,目光恢復了灼然之色,不容抗拒,“霓生,你說過你會等我。” 我結舌,看著公子,竟是答不上來。 “霓生,”公子沉聲道,“說話。”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些許,將我的手握得生疼。 我無可逃避,只得囁嚅道:“我知道了。” 公子的神色柔和了些,終于松手,卻仍然不放。他沒有逼著我答應,只道:“你離開雒陽之后,要去何處?” 我說:“我也不知。” 見公子皺起眉頭,我忙道:“我是真的不知,還未想好。” “你總有下一步要去的地方。”公子道,“出了雒陽,你往何處去?” 我說:“往南走,尋一處氣候宜人之地住下來,覺得膩了,再往別處。” 公子意味深長:“像你祖父那樣?” “正是。”我說。 公子的眉頭舒展了些,卻道:“可我如何去尋你?” 我沉默片刻,道:“公子不必去尋,如公子所言,將來你我若真的可同路,自會再遇到。” 公子看著我,沒有說下去,過了會,忽而道:“母親說,你偷了她的金子。” 我一愣,心中怒氣。 天殺的長公主,在我背后下手也就算了,竟然還在公子面前毀我清譽。 我即理直氣壯地反駁:“那是買賣,你情我愿,怎可叫偷?” 公子笑了笑。 我看著他,只覺那笑容風光月霽,比萬金更珍貴,讓人如癡如醉。 公子深吸一口氣,道:“霓生,你走吧。” 我定住。 他注視著我:“只是若遇到難處,便要即刻回來找我,知道么?” 我的心中五味雜陳。 他總是這樣,就算自己也出于危險的境地,卻仍不忘在我面前逞強,非要顯得比我有辦法……心底腹誹著,我的鼻子卻是一酸。 “知曉了。”我答道。 “莫忘了我方才說過的話。”公子將我的手放開,“霓生,你去吧。” 我知道,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現在,是真的到了別離之時。 少頃,我站起身來,眼睛卻仍然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窗外燈籠里的蠟燭似乎即將熄滅,淡淡的光照在他的面上搖曳不定,顯得那身影孤獨而落寞。 片刻,他的模樣倏而在我的眼眶中模糊,我擦了擦眼睛,橫下心,轉身離去。 我開了窗,跳下離開,無聲無息。 翻過桓府的墻頭時,天空的云被北風吹開一面,月光灑下,清冷如霜。 而極目遠眺,雒陽城的那一頭,天空含著墨藍的微光。 星辰匯聚成河,延伸至天邊,似乎是一個新的天地。 第121章 倪夫人(上) 承平六年夏, 帝臥病, 皇太子建攝政,太子太傅荀尚、侍中豫章王逍攝政。秋十月,龐后誅荀尚,弒太子,廢太子妃謝氏為庶人, 囚慎思宮。荀氏并謝氏七百余人坐死,株連獲罪者五千余。冬十二月,熒惑守心,彗星犯紫微, 龐后廢皇太孫邕為庶人, 囚帝于太極宮, 欲以平原王彬為太子。帝病初愈, 太后詔梁王弘、豫章王逍、秦王胤討逆護駕。癸巳,梁王、秦王圍龐后及平原王彬、龐圭、龐寬等于慎思宮,豫章王逍入太極宮迎圣駕還朝。帝詔曰:“朕夙遭不造, 淹恤在疚。賴祖宗遺靈,宰輔忠賢,得以眇身托于群后之上。侍中豫章王逍,太子太傅梁王弘, 鎮東大將軍秦王胤,并以明德茂親, 忠規允著, 首建大策, 匡救國難。太子少傅范景道共立大謀,通直散騎侍郎桓皙與群公卿士,協同謀略,護衛皇太孫,旋軫閶闔,宗廟社稷實有賴焉。”正月大赦,改元正熙,孤寡賜谷五斛,大酺五日,并收誅龐氏余黨。三月,因皇太孫邕病弱不可主事,除皇太孫號,遷東萊王,立城陽王瑞為皇太子。四月,遷通直散騎侍郎桓皙為散騎常侍。六月戌辰,梁王薨。甲戌,以豫章王逍為太宰,領司徒。七月,豫章王逍以王后病重辭官就國,又遷侍中溫禹為太宰。 三月,南方的春天來得比北方早許多,吳郡的海鹽縣里,已經是陽光和煦,溫暖宜人。 海風不太大,浪花似乎也犯了春困,一陣一陣,平靜而慵懶地拍打著海岸。 陽光暖洋洋的,落在茅草搭起的亭子上。我身上披著袍子,坐在亭子下面的軟榻上,一邊吃著橘子,一邊慢慢翻著書,甚為愜意。 這書是我前兩天帶著我的侍婢小鶯去海鹽縣城里逛市集的時候,在一處舊書攤上買的。吳郡在高祖受禪之后,仍是一方割據,當年亦是主動降了高祖,未曾有過流血大亂,故而就算是海鹽這樣的小地方,也能找到許多當年從中原來避難的人所帶來的舊書,且門類豐富,教人甚為欣喜。 比如我手上這本,寫的是前朝的宮闈秘史,雖然有許多鬼扯的地方,不過倒也算得有趣,讓我看得津津有味。 “夫人,你又看這些旁門左道的書。”小鶯湊過來,忽而道。 我轉頭,只見她一頭的汗,裙子上濕漉漉的,腳上沾滿了沙子,身后的沙灘上,有一排長長腳印。 “這可不是旁門左道。”我正色道,“這里面記的乃都是史事,讀書人不讀史,皆枉為讀書人。” “稗官野記,還不是旁門左道。”小鶯指指書頁上的字,“什么前朝劉闔后人,那都是明光道散播的流言。夫人,我父親可是鄉塾先生,我自幼受教于正統,你誆不了我。” 我看著她一臉正經的模樣,忍俊不禁。 小鶯今年剛滿十五,是我路過錢唐的時候遇到的。她父親因為治病欠了許多債,只好典賣兒女還債。我那時剛好路過錢唐,為了搭配我的新身份,需要找一個婢女充門面,見小鶯機靈,便將她買了下來。 “是么。”我饒有興味道,“照你看來,如何才不是旁門左道?” “多了。四書五經,史記,女誡……”小鶯掰著手指念著,“夫人,你是正經人家出身,該多看看這些才是。” 我哂然,又有些得意。 我雖然祖傳手藝不太正經,但畢竟也做過田莊里的女君,裝個清白出身的婦人不在話下。如小鶯一般,即便對我的趣味頗有微詞,也并不會懷疑到我來歷的真假上面去。 不過我這般善人,她居然說我誆她,這實在令人傷心,須得講一講道理。 我看了看她,說:“如此說來,這些書你都讀過?” 小鶯得意道:“粗略讀過。” “那女誡之中,婦行第四如何說?” 小鶯想了想,道:“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 我說:“婦德怎講” 小鶯道:“夫云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她回憶著,“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 “婦容呢?” “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 倒是真的背過。 我眨了眨眼,說:“如此,你方才又與別處男子說話,又去嬉水,算是犯了幾條?” 小鶯一愣,赧然。